（七月流火，北雁南飞，入了秋，绵绵的秋雨直落了几日，待虹销雨霁时，方觉御花园里的枫树已迎着乍起的西风，染了点点红晕。自嘉安国衔，心底便无时不刻欲瞧一瞧宫墙外的模样，奈何，额娘初诞阿廷，虽有宫娥伺候，然为子女的自然少不得照拂一二。故，直至秋日，方得闲暇。）
（玲珑随侍，我却嫌她碍手碍脚，命她待在礼贝勒府中候我，遂雀跃至护国寺小吃街，哥哥常道，这儿是京中最热闹的所在。揣了银两，埋头啃着油纸包里的白面馍馍，四顾周遭各式糕饼点心。蓦地——迎面撞入来人怀中。）
：喂！你走路不长眼睛的啊！

（街市熙攘，偶有碰擦亦属寻常，然适才一撞，直叫人眼前一花，踉跄后退好几步。不及呼痛，已瞧见原在手里端着的白面馍馍，糍粑似的骨碌碌滚在土里，成了名副其实的“黑馍馍”。宫中吃食精细，少有白面馍馍之物，虽滋味平平，却胜在一个新奇。）
：你你你……你是哑巴不成，撞了人还不晓得道歉，我的白面馍馍都被你撞掉了！
（瞧着心爱的馍馍滚落在地，自然急得语无伦次，将欲摆架子斥来人一通，忽而惊觉，今日自个儿是充了玲珑的身份，服饰妆发皆是小丫鬟的模样。疾言至唇边，声声转了个弯儿，委屈道。）
：哪儿有你这样不讲道理的……

（黛眉微蹙，抬手揉揉仍隐隐作痛的额头，沿街铺子间蹿寻的野狗，正和着尘土，埋首享着滚落的馍馍。他欲偿我一个，倒也用不着，鸦睫轻刷，秋眸凝着些许不满，入眼，却是个衣着朴素，略显无措的少年郎，上下打量，亦不像个宽裕。秉额娘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遂摆手摇头，爽朗扬唇。）
：罢了罢了，谁还缺你一个馍馍呢，下回你若撞着别人，许是没这样好的运气了。
（揶揄打趣，不忘攥着油纸里仅有的一个馍馍啃，我素来能吃，午膳虽吃了不少，然一迈步子，又觉肚子叽里咕噜的唱起歌来。）
：看你走得这样急，是要去赶工？

（连衽成帷，攒三聚五，京中的街市果真是名不虚传的热闹，幼时只得额娘言，她年少时，最喜同姊妹们三两结伴，一路从街头吃到巷尾，那时我虽年幼，却也记得额娘眸中泛起的光。出神间，一串糖葫芦杵至眼前，莞尔接过，遂迫不及待的咬一口。）
：我聪明啊，自然就猜出来了。
：掐你这穿着打扮，不像是个做苦力的，我再猜猜，莫不是个……账房先生？
（糖衣裹着核桃，入口清甜酥脆，一时叫人欲罢不能，直嘎吱嘎吱的吃得起劲。虽说宫中俱是珍馐，却不及外头这些小摊小贩，从前总觉有神无魂，而后得以出宫时，方才恍然，少得便是世间的烟火气。）
：我还没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呢，京城就是好，要什么有什么！

（旋身，望着远处巍巍紫禁，外头的人总想往里去，殊不知，那琼楼金阙底下的皇城，方是世间极尽繁华熙攘的乐土。侧耳细聆，眼前俊郎的少年语调轻缓，如数家珍似的絮絮京中美食。入耳，杏眸圆睁，似秋日挂在枝头的累累杏果。手里攥着糖葫芦，心里却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踟蹰良久，只得实话实说。）
：你说的这些……听到上去都好吃，只是我从没听过。
（泠泠瓷音，似黄鹂婉转。意料之中，他眸中掠过一丝惊愕，只一瞬，复成了适才那般沁得出水的柔和。樱唇浅勾，眉梢浸了满笑意，糯糯启唇，轻言。）
：那……你下回带我去吃好不好？
：今日已吃了你的糖葫芦，不能再吃你别的东西了我。

（螓首微颔，自觉适才言谈举止，尚属爽朗大气，却不知为何，见他愕然之色，一瞬便没了底气，只怯生生吐出一个“是”来。鸦睫轻敛，俯首垂眸，布履提拖着一旁草垛，缄默不言。俄而，复闻他温言再起，抬眸时，迎他粲然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一时便叫人看得痴了。）
：卓七……卓七，我记下啦！
：我叫祾儿，在城东一家富裕人家做丫鬟，名儿也是东家起的，未入京前住在漠北，近年来连年干旱，家里兄弟姊妹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也没什么人了。
（胡诌的身世，竟也叫自己说的添了几分动容，喃喃间，翘睫轻刷，蕴起些似有若无的酸涩，吸吸鼻子，喟叹一声。）
：日子过不下去了，我就被卖给过路商队，到了京城，又转手卖给了现在的东家。
：在我们那儿，白面馍馍都是细粮，哪儿有你说的这些……

（头一回出宫，额娘与哥哥皆不放心，恨不能叫十个八个五大三粗的侍卫，一路随性，聆此言，自然摆手婉拒。若真如此，这些摊主定绕着我走，只当我是哪儿的地头蛇，收保护费的。闻卓七言，遂颔首莞尔，哥哥虽嘱咐要小心外头的登徒子，然不知为何，于眼前的卓七，却从未有过疑虑。）
：好啊！咱们拉钩！
（蔻指纤纤，勾起他温热的指肚，口中念念有词“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抬眸，迎上卓七望着我与他交缠的指尖出神，一瞬，抽了手，藏在背后，顾左右而言他。）
：我听闻……听闻京中有一处什么桥，最宜赏月了，你可知道？

（杨柳拂风，扬起鬓角碎发，梨涡微现，连连颔首。素闻额娘道，她幼时，时常背着家中长辈，与姊妹到卢沟桥赏月，纵使回来挨一顿训斥，亦觉值得。卓七仗义爽快，又似老江湖的模样，想来，我今日真是撞了大运，遇着卓七这样的贵人。）
：想啊，自然想！哪儿有人说出口了还不想的，瞧你长了一副聪明像，竟一点儿不懂女孩子。
（葱指轻舒，踮脚，自卓七眉心轻轻一点，遂捧腹，咯咯而笑，恍若眼前少年，是相识已久的挚友，丝毫不觉生疏。）
：你愣着做什么？我的一阳指竟这样厉害？都把你戳傻了……

（偏首，睁圆了乌黑的眸子，似秋日杏树上一只只澄黄溜圆的杏。寻了卓七失神的瞳仁，旋身望去，左瞧右瞧，上瞧下瞧，亦未觉有何不妥。适才还活络灵动，能言会道的，这会儿瞧着，竟似昔年宪姊口中的呆头鹅，一愣一愣的，连说起话来都磕磕绊绊。）
：瞧见漂亮姑娘了不成？都结巴了……
（掩唇惮然，随口胡诌个原由，只为打趣揶揄他一回。不想，曼声未落，却见卓七面上一滞，再一眨眼的功夫，原本白皙英气的脸上，骤然似喝多了酒，凭空蕴起两坨绯红来。）
：哎哟哟——还真叫我说中了！哪儿有漂亮姑娘呢，我也要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