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清风涧当真是个风景清幽的好所在，四面青山环抱着一潭绿水，潭有三层，潭水清澈见底，水下游鱼穿梭，水面风荷并举。简陋的木板桥曲曲折折地通向最高一层潭中的凸地，途经第二层潭上，又修了小大两处方台和一座草亭，显得别具意趣。凸地上搭了一座花架，两间木屋，屋后的山崖上，三股清泉悬垂而下，水声清亮动听。重光监工的效率和考虑周全的程度令人叹为观止，从青阳允准宗炼退隐，至今不过八九日，清风涧中诸事已无不齐备，当然，这也和慕容紫英的时常过问不乏关系。徒孙单独带女弟子过来还是头一遭，宗炼稍感意外，但听柳梦璃自报过名姓之后，宗炼就笑了：“原来是你。”——那个还没入门，就被紫英说“很特别”的女孩子。
柳梦璃讶异地看向慕容紫英，紫英解释了一句：“我曾对师公提起过你。”接着向宗炼说明来意。见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宗炼笑得愈发意味深长：“紫英啊～铸剑师的一生中总会有那么几把剑不遇明主，实在看不过，直言告诉那小子就是了，谅不至于不知收敛。”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又对柳梦璃道：“我这徒孙爱剑成痴，寻常理解不来。柳姑娘见怪不怪，好定力。”
“长老言重了……师叔他钟爱此道，自然见不得宝剑蒙尘，何况又是他的心血……”想想前几日云公子自豪他的用剑方法，自己还觉得有趣，笑乐了一阵，也是蛮不尊重铸剑师的……
“难得、难得，”宗炼连说两个“难得”，也不知道究竟指的什么，“你的兵器是箜篌？”
“是。”
“能否借老朽一观？”
“……长老厚爱，梦璃先行谢过。”柳梦璃郑重地行了个礼，才将璞玉琴召出。好个聪慧明礼的女孩子，难怪一向对女弟子敬而远之的紫英上心——宗炼暗想，随即叫紫英搬桌椅来，然后该干嘛干嘛去。“师叔，我能不能……？”柳梦璃打开左手。拜见宗炼之前，为避免不恭，她把脏帕子叠了握着，这会儿连手上都是灰泥。总不能脏手摸书吧？她想。
“在这儿别叫他‘师叔’，叫‘紫英’。”宗炼人老耳不背，打了个岔。他眼睛盯着箜篌，手指轻叩琴身，嘴里不客气地拆徒孙的台：“他才十九岁，一天到晚老成得忘了自己多大。”
“……请自便，无需拘束。”慕容紫英卸了背上的剑匣，指指潭边。柳梦璃会意，自去净了手，顺便把手帕也洗干净，搭在花架下的石墩上晾。紫英取出工具，细细地把云天河的剑保养一遍，舞了几招，觉得满意，才收拾起来。三人各做各事，偶有交谈，大多数时间互不干扰，转眼至暮，宗炼把箜篌还给梦璃，交给紫英一张长长的清单，上面列满了书目、人名、地名、材料：“有空把这上面的书都看了，人拜访一遍，材料多备几份。至于如何造法……你的手艺不比我差，自己尝试吧！唉，我是精力不——咳咳、咳……不济喽！”
他年迈体衰，坐得久了，起身都十分困难。紫英、梦璃一左一右，不约而同地上前搀扶，宗炼搭着他俩的手起身，拂了拂衣摆褶皱：“都去吧，你们还有晚课要做。”二人各行了一礼，柳梦璃诚挚地道：“打扰您老大半日，又劳您费心。”将身边所携的安神香尽数留下，交待了用量用法，方跟着紫英离开此处。
“……师公很喜欢你。”进了醉花荫，慕容紫英说。
柳梦璃点点头：“宗炼长老的身体……”
“十二年前受的伤。一直尽力调养，但始终缠绵不愈。”
“他老人家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已经退隐静养，却为我的兵刃耗了大半日神，我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师叔——”
“叫我——”紫英只说了一半就硬生生收住。已经有一个韩菱纱没大没小乱叫，怎么强调都不听了；若再添一个特许，只怕思返谷里那个气死人不偿命的也要跟着任意……他大为头疼地叹口气，改而问道：“何事？”
“……安神香我调制的不多，留下的已是全部，仅够用五天。这香对长老的睡眠有助益，‘龙芽道丹’里缺少一味关键的原料，播仙镇上有。明天，可不可以——”
“好。晚课过后，我就告诉守门弟子，明天你要下山一趟。”

酉时人定，柳梦璃按时就寝，却破天荒地睡不着。宗炼的伤让她联想到娘亲，师祖孙间的亲密又令她十分想见到琅嬛。韩菱纱蹑手蹑脚地出去，门轴轻微的“吱嘎”声惊动了柳梦璃，她翻身坐起，想了想，还是按下无谓的好奇心，决定趁着明天下山的机会召见一下二将。
……做了决定但仍旧睡不着……柳梦璃翻来覆去折腾了两回，索性不睡了，盘膝而坐整理思绪：娘应该已经收到家书；琅嬛和归邪继续追踪魇，不知进展如何，明天要问；自己这边追查魇的身份线索全断，莫非当初想错了……？《琼华志》中对十二年前大战的详情有所隐讳，提到有高级弟子弑杀师长，随后叛门出逃，却未书明此人的道号或名姓；云公子借出的弟子名录也很奇怪，他的双亲同为琼华弟子，名录却只记了云天青一个，其下事迹寥寥，最后注明因与师兄反目而私自下山，师兄是谁、反目的原因也是没写……还有望舒剑，这柄以月神为名的宝剑，它的第一任主人正是云公子的娘亲，剑被掌门收回，就意味着它十分重要，然而，望舒剑竟也不见于任何文字记载……
她揉了揉眉心，下床给房门设了道小小的咒锁，然后将所有相关记忆提出脑海，一个一个地观看。千佛塔下，慕容紫英向自己确认“白衣人是魇”的表情和语气略不正常，没有对“魇”这种罕见的恶灵的陌生或惊诧，有的只是疑虑……自己正是据此大胆推断他认出了魇所操纵的躯壳，并说服琅嬛和归邪同意自己冒险……这个推断应该没错，那么，就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自己遗漏掉了……魇、高级叛门弟子、望舒剑主、云叔下山的原因……要不，去思返谷等云公子出来，问问他？他被关了一天了，也是让人有点担心……
想到就做。她收回记忆，穿好衣裳，解除咒锁，轻手轻脚地走出剑舞坪。昆仑山巅的夜凉如水，一轮已近满盈的月亮远挂在栈桥彼端，柳梦璃边走边思考事情，浑没发现慕容紫英遥遥跟在她身后。见她在思返谷入口停步等待，慕容紫英也停了下来。他原是看到子时已至，来通知云天河出谷的，现下……贸然上前似乎不好，就此离去又隐隐不甘愿……
栈桥那边，云天河已经出来，与柳梦璃相谈甚欢的模样。
“哈～我看有的人就是不坦率，明明担心自己的师侄，又只会在旁边偷偷看。”韩菱纱出其不意地在他身后笑道。
慕容紫英转了个身，“冰山不化”的脸上是再明显不过的心事重重。
“怎么？”韩菱纱感到奇怪。慕容紫英不答，又转了回去。
“喂，明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干嘛不把话讲出来？”韩菱纱憋不住了，大声道。
……此时来此的人，分明都是为云天河被罚思返谷期满一事。来了又不上前，却在这里与自己胡搅蛮缠……慕容紫英忽然明白了什么，于是不经斟酌地回了一句：“……不坦率的人是你吧？”
“……什么意思？”
慕容紫英不想解释，于是闭口不言。韩菱纱只能厚起脸皮：“哎，讲话又只讲一半，小紫英你不但是个冰块脸，还是个闷葫芦，总这么严肃干嘛？”
“……谨言慎行又何错之有？难道人人都要与你性情相投才好？”
韩菱纱摆摆手：“我可没这么说～要是你自己觉得开心，别人才没话好讲。可我见你每天守着规矩，眉头却又常常皱起来，你问问自己嘛，到底过得快不快活。”
“你这话很奇怪，人生数十载，岂能事事都随人所愿？”
韩菱纱完全理解不了他的个性，只觉得他真是想不开：“就因为人生苦短～不过得开心点，难道死之前才后悔？像是天河，有时候我都觉得他很胡闹，可又不知不觉羡慕他，说不定就该那样，才不算白过了一辈子……”
她不提云天河还好，一提，慕容紫英立即反感地道：“岂有这种道理？他那样不过是目无礼法、肆意妄为罢了。”顿了顿又道：“我修仙问道，为世间斩妖除魔，没有一样不是自己想要的，又怎会虚耗一世？”
“算了算了，和你真的说不通呐，你觉得好就好。”韩菱纱也不是来和他吵的，果断妥协，往思返谷走去。慕容紫英心里烦闷，实不愿再作逗留，便回房去了。

那边厢，柳梦璃问完了所有与追查魇有关的问题，一无所获，不禁有些失望。云天河一脸懊恼，结结巴巴地道：“……梦、梦璃……”
“什么？”
“我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很……那个？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性情好，不生气，菱纱和师叔就总被我气……是不是因为我读书读得太少？”从柳梦璃问他第一个问题开始，云天河的手就没离开过头发，他的头发原本就乱，再经这么一番“蹂躏”，愈发乱得不忍卒睹。
柳梦璃想了想，道：“云公子，世间生灵，各自都有一副天生的脾气和秉性。我觉得你这样坦坦荡荡的就很好了，不用强迫自己去改变什么。”
“嗯、你说得对……那个，你这几天……好像不太开心？”
“没有啊……”心事确实有，但如果连云公子都能看出来……柳梦璃摇了摇头：“只是离家日久，我有些想念娘亲，也惦记琅嬛和归邪。”
“哦……说起来，那两个人，好久没见到了。他们是你的护卫吧？”
柳梦璃点点头，又否认：“琅嬛是我的老师，归邪……算是吧。”
“搞不懂……”云天河又开始折腾自己的头发，“我只知道他们两个都挺厉害的。如果我也能像他们那样厉害，或者像紫英师叔那样厉害，就可以、可以保护你和菱纱一生一世！”
“云公子，你……”柳梦璃吃了一惊。
“我早就想过了，你和菱纱是除了爹娘以外跟我最亲的人。第一天早课，紫英说过琼华弟子会与妖魔争斗吧？我才不管是谁先动的手，反正、要伤害我在乎的人，我绝对不答应！我云天河说到做到，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一定！”
“………谢谢你，云公子，”柳梦璃福了福身，“我听了很高兴……云公子和菱纱都是很好的伙伴，如果承蒙不弃，能一直相伴下去……”她笑了笑，明月为衬，衣袂当风，飘飘若仙，云天河不由得脸红心跳，气为之滞。“夜很深了，早点回去歇息吧……对了，你的剑已经被紫英好好保养过，放回房间里。那把剑是他铸的，还望……云公子能善待。”
“哦、哦……怪不得、他早上那么、那么生气……”云天河说话都不利索了，“我、我答应你！”
“谢谢……”柳梦璃道了谢，忽然发现他的异常：“咦……云公子，你怎么了？你的脸这么红……”
“没、没、没事！”云天河连连摆手，只觉心跳气不顺得厉害，亦自纳罕怎么一看见梦璃笑就会这样，“我、我、我先走了！”他逃也似地跑开。
“云公子？”
“哎？这野人见了鬼了？招呼都不打，跑这么快！”韩菱纱正好走到跟前，瞧见云天河落荒而逃，诧异地道。“梦璃，他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怕我骂他吧？”
“没有……我也不明白云公子怎么了。”柳梦璃莫名其妙。
“……算了，不管他！忙活了快一个时辰，什么也没翻出来。明天我叫他起床，免得老是被罚，”韩菱纱拉起她往回走，“我来的时候撞上冰块脸了，他明明也担心天河却不肯过来。跟他讲了一下，结果发现，真是一样米养百种人～像他这种说不通呐，比山顶野人还难通～”
柳梦璃“噗”地笑出声：“紫英他……哪有那么不通情理？”
“哎哎哎？你叫他什么？”韩菱纱惊奇地大叫，兴趣盎然，“我的好梦璃，你还可以再进一步，叫他小～紫～英～唔……‘冰块脸’和‘闷葫芦’也不错～总之都适合他！”
柳梦璃笑着摇头，听任韩菱纱牵着自己的手，一边走一边说了一路。

次日清晨，韩菱纱准时把云天河叫醒。早课上，云天河为剑的事向慕容紫英道了歉，并保证以后绝不用它做修行和战斗以外的事。慕容紫英颇为意外，下意识地看一眼梦璃，后者眸光清透，轻轻地点了下头。这一天的早课难得地在融洽的气氛中进行，慕容紫英因材施教，分别传了三人不同的招式，又特别强调练习招式的同时不能荒废基础心法的修炼——云天河因为连续多日的懒散，功课已然落在两个女孩子之后；柳梦璃修为起点最高，但这也意味着她的修行最易受过去经验的影响；韩菱纱底子薄弱，又是……
慕容紫英思虑再三，还是没有说出望舒宿主一事，只格外严肃地告知韩菱纱：“你的修为直接关系到性命，切不可贪玩散漫。”云天河对此的反应比韩菱纱本人还要激烈，奈何无论他怎样追问原因，慕容紫英都是守口如瓶，仅仅说道：“……此事乃门派秘辛，你的父母也与之有莫大关系。全数告诉你们的时机尚不成熟。记住我刚才的话，其他的……都先别问。”
早课最终不欢而散。柳梦璃有心帮两个朋友打听，但也深知不能操之过急，没奈何，只得暂时搁置。下山采购完香料，她在播仙镇上寻了个偏僻之处，召唤琅嬛、归邪来见。等不多时，二将满身风尘地找到她，齐齐行礼道：“少主！”
“辛苦二位了，”柳梦璃还礼，“可追查到魇的踪迹了吗？”
琅嬛、归邪对望一眼，归邪不无尴尬地道：“属下无能。”琅嬛道：“陈州东面有羲皇大人布下的先天灵阵，邪物不敢靠近，因此我和归邪主要向其他方向查探。说来也甚奇怪，凭魇那喜好制造杀戮和恐慌的天性，以及这只魇的强大，所过之处总该留下些痕迹，然而……实在令人费解。”
“……无妨。我这边也不大顺利。”柳梦璃简要地说了说在琼华派查到的东西，提及今早慕容紫英的未尽之言，略略出了会儿神，才继续道：“目前就是这样。我本想多些进展之后再和你们联络，但下山的机会难得，大家姑且商量。”
“少主谦逊……以此看来，线索又着落在了那个背剑匣的小子身上，没什么好犹疑的，”归邪说，“反而是我们两个毫无头绪，不知还能做什么。”
柳梦璃沉吟道：“我觉得……找不到魇，不妨跟踪一下琼华派的长老……”
琅嬛和归邪面面相觑，琅嬛问道：“这是为何？”
“琼华派的门风入世。门中共有五位长老，其中一位恰在我、菱纱、云公子上山的前一天退隐，昨天我见过他了。另外还有两位，据说也在同一天离山，至今未归。想来想去，他们很有可能……与我们目标一致。”
“以时机而论，不差。”归邪道。
“左右没有其他办法，我看试试无妨。那两个人什么长相？”琅嬛问。
“这却不知。不过琼华派服饰无论等级高低，都有这个徽记。”柳梦璃抬起袖子给他们看。
归邪冷不丁地道：“我说……那厮行迹如此诡秘，摆脱追踪的本事如此高强，倒让我想起了害死瞑夜将军的那个混账——”
“归邪！慎言。”琅嬛脸色微变，喝道。
“……不必忌讳，琅嬛，”柳梦璃沉静地道，“归邪将军的想法在理。倘若真是引起海啸的那只魇，那么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设法捉拿到它。这件事对我族很重要，对明明是受害者却一直心怀愧疚的擎沧来说，也很重要。我明白，您怕我回忆那段痛苦的经历，还担心我会被仇恨蒙蔽理智……但我是幻瞑的少主，不能逃避。”
琅嬛叹了口气，行了个抚心礼：“属下多虑。”

“归邪将军……公事已经说完，麻烦您稍作回避。我还有事情要单独问琅嬛。”
“是。”归邪恭敬地道，当即退开。
“琅嬛……喜欢一个人……究竟是怎样一回事？”这个问题她已经疑惑了许久，琅嬛又是她可以全心信赖的对象，因此直言相询，并无太多忸怩。
入琼华派才不过几日，这孩子……竟有喜欢的人了？琅嬛讶异，先试探地反问道：“璃儿是指男女之情？”
梦璃点了点头，脸颊泛红，目光却如常清亮，并无躲闪。琅嬛仔细地观察她的神情，认真思考了一番后，答道：“在一起时紧张，不在一起时想念……患得患失，关心对方总是多过关心自己，又希望对方心里喜欢的只有自己，眼里看到的都是自己最好的一面。”
“……这样吗？与酒仙翁说的……很不相同…………”
“酒仙翁？”
“嗯，是我在琼华派的幻境试炼中遇到的，”梦璃道，“他对云公子说：‘和她在一起便觉最舒心、最自在的人，八成就是你真正喜欢的人了！’”
……既然是对云天河说的，为何璃儿会有此问？琅嬛疑惑着，却不便直言相询，于是说道：“璃儿觉得……与某个人在一起最舒心、最自在，就一定是男女之情吗？假如舒心、自在就是‘喜欢’，那么，‘喜欢’与亲子、师友之情又有什么不同？”
“这……”梦璃诚实地摇了摇头，“我没有想过……只是与云公子和菱纱作伴，的确会让我抛却许多烦恼，感到十分开心、快乐……”
“那是因为少主在幻瞑，并无身份、地位相当的同龄族人可以做朋友，”琅嬛一针见血，“如今您以‘普通人’的身份去与不知情的凡人接近，这两个凡人又不是什么遵法守礼之辈，言行无忌，当然会让您感到无拘无束、自在快乐。”
梦璃欲言又止，琅嬛意识到这是谈心，语气不应如此严厉，便缓和道：“璃儿……听你这么一说，我对琼华派的幻境试炼感到非常好奇，能不能……给我看看？”
“当然可以。”梦璃施展法术，将那段记忆用梦境的形式展现出来。琅嬛看罢，气得脸色青白，冷笑道：“好个不懂装懂的酒鬼！以仙人自居，满嘴胡言乱语！”
“……琅嬛？！”
琅嬛强抑怒火，道：“酒幻境中要求节欲禁酒，酒仙翁却贪饮无度，凭一己喜好擅用职权。这样的人说话做事，十之八九糊里糊涂，你听听就算了，不要太当真。”
梦璃凝神细想，确实如此，于是点头道：“好。云公子的问题还令他为难了一会儿，他也未必真的明白。”
“那小麒麟行为讨厌，忠告却是一片好心，璃儿倒应在意着。”
“嗯……”莫要轻信男子花言巧语、空口许诺一生一世么？柳梦璃自然而然地想起昨夜在思返谷外，云天河信誓旦旦……她心里蓦然一惊：一生一世……云公子说的是“保护你和菱纱一生一世”，但“一生一世”这样的诺言，不是只能、只能许给一个人吗？！
“琅嬛——”她定了定神，小心斟酌着问：“人类的男子，有没有可能……同时喜欢两个女孩子？”
“人欲无穷。贪看皮相者有之，三心两意者有之，始乱终弃者有之，逢场作戏者有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梦璃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琅嬛始终留意着她的神情，见状，也大致猜到了些许，索性道破：“是不是还有人乱讲了什么，令璃儿误会？”
梦璃迟疑道：“……是云公子。他说要是能像你和归邪一样厉害，就可以保护我和菱纱一生一世。”
“噗……”琅嬛笑个不住，半晌才道：“云天河一贯有口无心，他说了什么，值得认真？依我看，他压根不晓得‘一生一世’还有额外的意思。”
“……原来如此。”
琅嬛却又添了别的担心：“璃儿，婵幽大人曾经说过：‘察人之道，不在听其言，而在观其行。’在我看来，无论在何处、临何事，这都是不易的道理。再单纯的人也会有利己之心，与人相处，你一定要看清楚他们说话做事有什么目的。如果看不明白，就想这个人会把什么看作有利，什么看作有害……以及他们一贯的性情和作风是如何的。”
“母亲和师傅的教诲……璃儿谨记。”梦璃肃容行礼。
===============TBC=================

（七）
玄霆和夙瑶连日踏访，终在八公山中觅得玄霄踪迹。玄霆当即用符鸟回报消息，不料玄霄的修为远超二人，早早知觉，弹指焚毁符鸟，现身相见。十二年前他愤激玄霐之死，破冰参战，一番杀戮后心神失守，狂性大发，妖魔固然斩了不少，殃及同门也是殊多。太清与威仪长老素商联手压制他体内阳炎，反遭侵体，其后被妖魔乘隙所杀；正法长老朱律竭力阻他行凶，斥责他放纵恶念，恣意妄为，被一剑刺穿胸口，当场殒命。朱律死后，玄霄终于良知清醒，但大错已经铸成，无可回头，只能选择叛门出逃。
十二年来，他藏身极北之地，借冰雪寒气抵御阳炎吞噬，苦修“凝冰诀”大成后，自负不会重蹈覆辙，忆及当年种种憾恨，不免意气难平，兼因修为早已媲美地仙，却迟迟无法成就地仙之体，诸般愿欲难全，非再临旧地、重访故人不可。他携剑归来，终究无法直返琼华，漫无目的地游荡数日，偶闻太平村附近山中出现过剑仙，心道必是天青、夙玉，即去找寻，只见人去屋空，室内积尘已有薄薄一层。陈州那夜，原是他蹑踪而至，打算与云天河见上一面，问问其父其母的去向，不料体内变故陡生，竟遭恶灵夺舍。这恶灵，玄霄也并不陌生，到北地的第一年便缠着他了，每每以妄念袭心，噩梦侵扰，驱之不去，原以为它技止于此，谁曾想居然凶悍至斯。等到玄霄夺回对躯体和羲和剑的控制，云天河等人早已不知所踪。
这日玄霆、夙瑶找上门来，玄霄本想叙几句旧情，探听门中近况，可惜二人对他敌意颇重，没几句便不顾是否以卵击石，动上了手。玄霄欲待痛下杀招，思及昔日大错，留情叫滚。玄霆、夙瑶各负轻伤，狼狈地回到门派，其时，柳梦璃正准备往昨天调配好的安神香粉中和入炼过的蜂蜜，以便揉制隔火熏用的丸子。
“啊、啊嚏——！梦璃，你做的是什么？香香的，好闻！就是鼻子痒……”
“去去去！还不赶紧放下，别给梦璃捣乱。野人大字认不满一箩筐，在这儿附庸风雅闻什么香……”
“唔……我是不懂啦，难道菱纱你懂？”
“云天河，你找打啊～”韩菱纱貌似凶恶地拍了他一巴掌，听着很响，实际上一点也不痛，“我是有事想跟梦璃商量。”
“……菱纱你说吧，我在听。”柳梦璃扎起袖子，要把香粉和炼蜜搅匀。云天河提出帮忙，被她拒绝。韩菱纱推开窗子，左看看右看看，确定墙外无耳，这才压低声音道：“我想翻一下小紫英的房间。”
柳梦璃的手一顿，随即继续着未完的工序：“……你想找被藏起来的记录？”
“好梦璃，跟你说话就是省劲儿～”韩菱纱笑着，表情慢慢变得有些忧郁：“闷葫芦讲话只讲一半，说是我的修为攸关性命，我就想知道，究竟怎么个攸关法？弄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他倒锯起嘴来了……”
“这些香是给紫英的师公做的，我原想着快些制出来，送过去，趁机替你问一问，”柳梦璃说，“窖藏这一道工序姑且省了。今天揉完，放两三天阴干就行。翻别人房间总归不好……菱纱，你能等一等吗？”
“问了……他就一定会说吗？”云天河提出疑问。柳梦璃暂停手里的活计，站起来，面对他俩：“我不敢保证。但我觉得，他也担心一下子说出全部，菱纱、还有云公子会难以承受。”
“就是说……他只说一句，是为了试探我们的反应？就像我在山上，遇见不知道能不能打得过的野兽一样？”云天河抱起双臂，柳梦璃点了点头。
“……冰块脸有这么细心和好心？”韩菱纱不大相信。

“嗯，有些人就是面冷心热，多做少说，甚至只做不说。”柳梦璃笃定地道。那天她从播仙镇回来，进山门的时候，正好碰上一队要下山去给月牙村送水的弟子。柳梦璃讶异于修仙大派也会管理凡间的琐碎，却被领头弟子告知是奉紫英师叔之命，已经持续不短的一段时间了。月牙村的缺水困境，唯有以本派至宝水灵珠修复水脉方能真正解决，但水灵珠同时维持着琼华派和山下多地的至清水源，如果耗竭其灵力去修复月牙村水脉，那么面临干旱危机的就远不止一个月牙村了。紫英师叔也是没有其他办法，又不忍袖手，就定期派弟子送些清水和粮食给月牙村中留守的老弱妇孺。
“那个……师叔本来也不怎么喜欢我们，要是被他抓到，会不会也罚你去思返谷饿着肚子发呆……菱纱，我觉得，先、先听梦璃的比较好。”
“……好吧，梦璃，我等你消息。”韩菱纱说完，就把云天河叫了出去，理由是不要留在这里给梦璃添乱。二人走到一处空置的房屋后面，韩菱纱道：“天河，我还是想试试看。”
“啊？刚才你不是答应了梦璃等一等吗？现在变主意，梦璃会不会认为我们骗她……”
韩菱纱不高兴地撇着嘴角：“梦璃、梦璃，要死的人可是我，云、天、河！”事关性命，她这两日一直心神不宁，偏要装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此刻得不到两位伙伴支持，情绪便爆发了出来。
“谁说你要死？！你不是练了那个什么虾龄的功法？你一定能长命百岁的！”云天河急道，“那什么……菱纱刚才说的都不算！呸、呸、呸！”他连连往地上吐唾沫。
“……傻瓜。”见他发急，韩菱纱不由后悔，“对，我刚才说的都不算……但是这件事，梦璃不肯帮忙，真的只能靠我们自己了。你要是也不帮我，我就自己去！”
“她也没不肯帮忙吧……”云天河挠了挠头。
“……笨！非要明说出来才算吗？梦璃跟小紫英一样，平时也是循规蹈矩的人，不像咱们两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样也好，免得硬拉着她，教她为难。”
“哦……那我怎么帮你？”
“说多了你也不懂……反正，就是我进去之后，你在门口帮我看着，别随便让别人进来。如果有人问你在干嘛，你就说练功遇到问题，找小紫英请教。他不知道去哪了，所以你在那儿等他。”

慕容紫英住在剑舞坪东北，离通向五灵剑阁和承天剑台的栈桥很近。从外观上看，他的住处规格比普通弟子房略高，歇山顶，侧窗带檐，房前左右各列一灯。屋外正、侧三面的窗上都用云水蓝的烟罗做装饰，侧窗又比正窗多两条烟罗，自房顶垂缀而下；房檐的四个镇角处用简单但传神的线条雕刻成沧浪的形状，每个檐角下悬一把靛色青锋的小剑，整体显出刚柔相济的格调。
韩菱纱趁着没人注意溜进房间，不用翻找就盯上了存放卷轴的柜子。那柜子没有门，十卷书轴三卷倚立、七卷码放，整整齐齐地收在其中。她一卷一卷地取出查看再原样放回，并没有发现哪句话提到望舒剑或云天青、夙玉。拉开柜子顶端的抽屉，无非是笔墨纸砚和洗漱用具。桌上的两本书都是道家经典，四壁高挂的不是宝剑就是剑术图谱，柱子上贴着一副不知用什么符号写成的楹联，除此之外，屋内陈设便只剩两个板凳、一张石床、一口木箱，还有一架子剑。石床上下都无处可以藏物，箱子里是几件干净衣服。韩菱纱不死心地翻了翻，从衣服下面掏出一个沉甸甸的扁盒，打开一看，是百十来块指节大小的矿石，底下压着一叠字纸。她把矿石一一取出，刚看明白纸上写的是矿石的名称、特征和用途，屋外忽然传来人声：“云师弟，你找紫英师叔？”
“是、是啊，他不在里面。”
“紫英师叔正在承天剑台检验新铸的一批宝剑，如有急事，你可以去那儿找他。我奉命进他房间取一些东西，师弟，你让一下。”
韩菱纱吃了一惊，只听云天河拖延道：“……你是谁啊？要找什么？”她赶忙抓起矿石胡乱放进盒子，再把盒子塞回原处，盖上箱盖。她刚刚从后窗跳出房间，明炼就进了门。“床脚有个柜子，从左数立着的第三个卷轴……”明炼嘀咕着，找到东西便出去了。韩菱纱再从窗子跳进屋来，试图依原样恢复盒中矿石的摆放，无奈怎么也记不起原来的顺序。此番不但没有找到想看的东西，还留了痕迹，韩菱纱实无把握不会被慕容紫英知觉，但想来想去，也只能硬着头皮以静待动。
慕容紫英倒似不知此事，只是在隔天早课结束时，对韩菱纱的进境大为皱眉，吩咐她务须澄心摒虑，方可练功，又命她连续三天，每天额外练一个时辰心法，以补这几日的荒废。韩菱纱答应着，发现他打量天河和自己，一半出于心虚，一半为了日子好过，拿出一条剑穗送他。慕容紫英一眼就认出这是唯皇族方能持有的“九龙缚丝剑穗”，追问来源，韩菱纱避而不答，只是变着法地要他收下。慕容紫英再三拒绝，最后勉强答应暂时代为保管，并帮她在琼华派中找一找原本与此穗相配的那柄剑，又道：“寻得原剑之后，若掌门允许，我自会把它们一同交付与你。”韩菱纱急忙摆手，连说不用。早课随后解散，云天河不解地问韩菱纱：
“菱纱，我不明白，你不是说别把师叔当成师叔吗？可你刚才又说，因为他是师叔，才送他东西……？”
“哎呀～所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紫英拿了我的东西，以后就不太会对我们凶了，多少总要有点顾忌吧？而且据我观察，小紫英八成是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对付他用这招最有效了～我也是想让往后日子好过点嘛。”
柳梦璃不置可否，去了一趟龙芽道丹，接着和云天河一起陪韩菱纱多练了一个时辰的功。也不知是折腾够了，还是想开了，又或者得人陪伴心安了，这一次，韩菱纱居然不似头几日那般胡思乱想，心神不定，还归功于昨晚休息得好，没做梦。
她说这话时，柳梦璃在一旁微笑，交迭在身前的手里扣着一丸刚刚用废的清心香。因着她身边时常换带香料的缘故，云天河和韩菱纱都不觉有异。见此处已经无事，她正想离开，明弈走过来道：“柳师妹，紫英师叔命我传话：请你午后去水灵剑阁一趟，有事相商。”
“知道了，多谢师兄。”柳梦璃答应道。
韩菱纱好奇心顿起：“小紫英找梦璃，会有什么事商量？”
“也许……”也许是我们都想知道的事吧？柳梦璃想着，又不大确定，于是摇了摇头。

午后，柳梦璃依约来到水灵剑阁，一见面，慕容紫英就递给她一轴图谱。柳梦璃看了看卷轴外的标签，是水灵剑阁的藏剑谱，展卷一看，赫然便有望舒剑的图形。图形旁的注解几乎尽被涂抹，仅剩一行小字道：“以月神为名，与‘羲和’为阴阳双剑。”
“望舒、羲和……”
“你也见过羲和剑，”慕容紫英道，“在陈州，千佛塔。”
“……！是魇手中的……？”
慕容紫英点点头，低声道：“正是。羲和剑原藏于火灵剑阁，二十四年前被本门中的一位天才所得，就是……被你称作‘魇’的那个人，道号玄霄。”他取回藏剑谱，放归原位，向门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出去再说。”
“玄霄……可是《琼华志》中所载，在十二年前的大战中叛门的高级弟子？”柳梦璃随他走上通往清风涧和太一宫的栈桥，见四下已无旁人，开口问道。
慕容紫英眼中划过一丝惊讶：“没错。他也是云天河爹娘的师兄……你是如何知道的？”
“若非有所顾忌，《琼华志》中该当直书叛门弟子名号，而不是隐讳不写，”柳梦璃道，“加上刚才所说，我能想到的，就只有此人是羲和剑主了——毕竟，倘若叛门的是望舒剑主，那么当初就没有道理带云公子回山，弟子名录上也会将与叛徒为伍的云叔除名。”
……如此聪慧，甚好。慕容紫英这样想着，也不再绕圈子，直截了当地道：“那你可知灵剑择主？望舒、羲和双剑所认可的人，其实是它们的宿主。”
“宿主？！”柳梦璃吃了一惊，“即是……被双剑寄生？”
“准确地说，更接近共生，”慕容紫英更正她，“双剑认主后，即以宿主魂魄为灵。宿主殁则双剑亡，双剑毁则宿主死……羲和剑宿主须为阳时阳刻出生的男子，其人命中火盛，命相成‘火泽相睽’；望舒剑则取阴时阴刻出生的女子，命中带水，命相是‘天水违行’。”
“……”柳梦璃停下脚步，满腹疑团，千头万绪，不知该从哪说起。慕容紫英回身看着她，一语道破：“望舒剑的现任宿主……是韩菱纱。”
柳梦璃猛地抬头，眼底一时惊怒交集：“这样大的事，你——不，琼华派——”
“梦璃！我不想瞒着他们，琼华派也不想，”慕容紫英苦笑，“那天早课，难得气氛很好，我便试上一试。只说得一句关系性命，云天河的反应就那样激烈，怎还能……相比他们，你要冷静得多，但初知一点内情，尚且如此……”
“紫英……”瞧着他苦笑为难的样子，柳梦璃心里闷闷的，颇不好受，“……这件事究竟是因何而起？你找我来，我能做些什么？”
“事情的起因要追溯到百余年前……”慕容紫英重新迈开脚步，柳梦璃一面与他并肩而行，一面安静地听他述说。二人不知不觉地走进醉花荫，短短几日，凤凰花已开得初见气象，一小簇一小簇地燃烧在藤萝花的瀑布下，鲜艳夺目。慕容紫英的言辞十分简洁，但在重要之处毫不含糊，并无半点矫饰。柳梦璃听得明白，凝思半晌，说道：“如你所言，整件事里没有谁想过存心害人，云公子一家、还有菱纱，皆为无辜受累。”
“确是这样。”
“双剑与宿主的联系源于魂魄，虽然棘手，但以神州之大，术法之盛，当真无计可施？”
“魂魄之术，乃是术法中最为隐秘诡谲的分支，其威力霸悍无匹，其凶邪……纵使仙神亦唯恐避之不及。即以双剑而言，若非本派无视禁忌，借鉴上古时代用魂魄铸剑的法门，如何会有今日之局？尽管后来一直试图弥补，可终究……”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眼下之计，仍在提升宿主的修为。韩菱纱体质阴寒，习练火系功法实属事倍功半，但不得不用此下策。她性情浮躁，贪多务得，又不甚听从管教，可否……请你帮我规劝着些？”
“好。”帮助朋友是应有之义，即便劝她不住，柳梦璃也有办法让韩菱纱在修炼时专心，于是答应得毫不犹豫。
“至于何时将全部隐情告诉他们……再等一等，寻个好点的时机，”慕容紫英皱着眉头，“我也继续钻研，总要找出更好的办法来……你认为呢？”
“嗯……照云公子的性子，得知是望舒剑害了他的父母、又害了菱纱，而琼华派束手无策，不知要怎样大闹……若是他冲动之下，坚持带菱纱离开，到处乱闯，反而糟糕，”柳梦璃冷静地分析道，“但菱纱好奇心重，越是隐瞒不说，她就越想知道——”想起前两天菱纱还说要翻紫英的房间，她神情不自然地止住了话头。
慕容紫英见她表情有异，略略一想，已然明了：“看来，翻我房间的，的确是他们两个。”
“啊？”
“……你早就知情。”
“我……”柳梦璃侧了侧脸，有点不自在，“他们……没找见什么吧？”
“双剑之秘，乃是用一种传承数百年的秘形文字书写，只有得到琼华派铸剑秘术真传的人方能读懂。”何况谨慎起见，他也没把那些记录放在剑舞坪，而是留在了宗炼那儿。
“对了，韩菱纱入门之前是什么人？”慕容紫英忽然问。
“……江湖人。”柳梦璃实在不好据实回答，只得含糊其辞。
慕容紫英叹了口气：“如此，我知道了。九龙缚丝剑穗多半来路不正，我不必费神在琼华派中寻找原配之剑，而是该让她物归原主……”
柳梦璃捋了捋鬓发，想起韩菱纱今日早课后的言语，唯有默默地为好友“祈福”：
菱纱你保重……师叔精细得紧，真的很难糊弄…………
=====================TBC===================

（八）
慕容紫英到底没顾上剑穗那回事。
玄霆和夙瑶负伤归来后，青阳改派了性情温和的夙华下山，交待说如果找到玄霄，要以礼相待，先劝他返回琼华，看他是何打算。夙华去了两日，回报说尚未找到玄霄，但发现八公山中百鬼夜游，不知何故，请师门速派弟子查明原因并进行处理。慕容紫英与柳梦璃计议完望舒宿主的事，又聊了一会儿和魇有关的话题，刚分开不久，就被叫去琼华宫。听明原委，他当即自请前去，青阳命他以代执剑长老的身份处置此事，选好随行弟子后不必回禀，尽快出发。
琼华派弟子人人都会御剑，门中几大区域又都有传送台，往来十分便捷，但慕容紫英还是选择了走栈桥，原因无他，只缘可以趁着这段时间思考如何行止。待回到剑舞坪，他已将先期调查的方向、前后可能需要动用的人手一一考虑清楚，正要派弟子传话召集，一眼瞥见云天河和韩菱纱嬉笑玩闹，忽然记起还得安排好他们的临时授业人，于是转身走向剑舞坪西侧，打算拜托玄霆长老。路过龙芽道丹时，他遇见怀朔、璇玑站在门口，与手捧白瓷小罐的柳梦璃说话。慕容紫英脚步不停，微微颔首算是致意，才刚经过，就听璇玑叫道：“紫英师叔，等一下！”
“……何事？”
璇玑笑着对柳梦璃道：“姐姐，你做的安神香能不能分我一点儿？连虚合师伯都夸你制香高明，我也想试试呢～”
“璇玑！我听人说，制一料好香极耗心力，你若是想送人……就别要了。”怀朔劝阻道。
柳梦璃犹豫了一下，看向慕容紫英，慕容紫英皱了皱眉，道：“璇玑，休要胡闹。”
“试试嘛！方才柳姐姐说，安神香能养神定志、益气助眠，若好用，师叔不是正好可以拿给宗炼太师祖？”
“不必了，这些香本来就是给师公的。”慕容紫英说罢，向柳梦璃作揖道：“承情，多谢。接下来我会有数日不在派中，先前拜托你的事，切莫忘记。”
“你放心，”柳梦璃福了福身，“只是……发生了什么事，如此匆遽？”
“八公山百鬼夜游，原因不明，掌门命我尽快启程前往调查处理。”
“八公山……百鬼夜游……会不会是淮南王陵出了问题？”怀朔猜测道。
“尚未探查，不知。”慕容紫英摇摇头，转身欲走，柳梦璃急忙叫道：“等等——我曾听菱纱说过，百鬼夜行，八成是地脉风水有异。除此之外，据我所知，还有一种可能……”她无声地吐出一个“魇”字，慕容紫英看懂了她的口型，脸色微变，只听她继续说道：“我一定不能让它继续害人，而云公子熟悉山野，菱纱通晓风水堪舆，虽然我们三个入门时日不长，但或许能帮上忙……”
“你们要去？那我和怀朔师兄也要去！”璇玑忙道。
“璇玑……”怀朔哭笑不得，“听师叔安排。”
慕容紫英沉吟道：“……如果是后面那种可能，此行凶险，云天河和韩菱纱修为不够。”
“情况未明，云公子和菱纱可以先参与初步的探查。”
“……也可。”慕容紫英斟酌片刻，改变决定，派怀朔、璇玑把安神香送到宗炼处，让柳梦璃叫上云天河、韩菱纱一起，到山门会合，自己进龙芽道丹取了一些伤药，又到祥符阁拿了一些剑符，便带着这三个师侄御剑前往寿阳。

这座毗邻古淝水战场，以出产八公山豆腐、瓦埠湖银鱼、紫金砚而闻名的小城对于四人来说都不陌生。它远不及陈州热闹繁华，却足够安宁温馨。云天河进城就认出了阳春客栈，欢叫着跑到客栈门前的布告牌前看了看，朝韩菱纱喊道：“菱纱！这画像换了个男的，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什么画像？天河，你别乱跑乱叫的，我们这次可是来办大事。”韩菱纱边说边走过来，打量那通缉布告上的人有点眼熟，仔细一想，吃了一惊：“这、这不是……”
“这告示上的人，你认识？”慕容紫英问。
“……是我的一个族兄，平常往来不多。”韩菱纱左顾右盼，转移话题：“那个……紫英，你不是说八公山里有鬼？为什么我们不直接进山，却要先来寿阳呢？”
“寿阳离八公山极近，应该确认山中鬼怪是否惊扰到百姓。此外，上次我来寿阳时，城中传闻淮南王陵附近有盗贼出没，其后官府派兵在王陵附近看守，倘若鬼怪真的出自那里，我们少不得要先与官府通气，才能进去查探。”慕容紫英说。
柳梦璃想了想，问道：“那……我们这就去拜访寿阳县令？鬼怪有可能到寿阳侵扰，此事也应当让他预先知情。”
“正是。”
韩菱纱很想找点理由推托不去，可惜，一路上她几乎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不令人生疑的解释。寿阳主街呈十字形，贯通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县衙位于城中心附近，县令的私宅却位于主街最北端，几乎紧挨着北城门——凭他司治本县的地位而言，住得实是有些偏远了。四人在县衙门口得知柳大人今日休沐，现在应在家中，便往柳府行去，路上遇到两个小女孩儿在一处玩耍，其中穿粉衣裳的孩子问另一个穿紫衣裳的孩子道：“莲儿，离香草的那首诗，你还会不会呀？”
“当然会呀！离离香草生故乡，临行勿忘备行囊，香气幽幽愿君记，离香散尽是故乡～嘻！莲儿还记得，很聪明吧？”
“嗯嗯！柳家姐姐教的，说什么也不能忘了。等她回来，我们还要再背给她听呢！”
“可是……她什么时候才回来呢？柳家姐姐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已经两年多了。娘说，远嫁的女儿十几年不归也是常有的事……娘还说，等我们都长大了，也是要嫁人的。”
云天河听了，不解地问：“梦璃，‘嫁’是什么意思？”
“……简单地说，假如有个女孩子很喜欢你，想要和你一起生活，而你也答应，从今往后两个人就一生一世都厮守在一起，永远也不分离。”
“哦～听起来还挺不错的，呵呵。可是……那个……连、连去茅房都要一起，不太好吧？”
“噗……”
韩菱纱直摇头：“也就你这么活宝，能从这么严肃的人生大事想到上茅房……”
说笑间到了柳府门前，慕容紫英提醒一句“注意举止”，向门口守卫的兵丁作揖道：“昆仑琼华派慕容紫英，携三位师侄，有要事拜访柳县令，烦请通传。”
“昆仑？几位莫非是……剑仙？！请稍等！”那兵两大步跨上台阶，抓起门环敲了几下，朱门半启，柳奉出来问清访客来历，打了个躬，亦是一句“请贵客稍待”，虚掩上门，急急入内禀报。不多时，一位大腹便便，须发花白、面相和蔼和亲的官人亲出府门，降阶相迎。紫英、梦璃见是长者，先行了礼。柳县令正要还礼，一眼看到云天河，不由地吃惊道：“云贤弟？！不对，年纪不对……你叫什么名字？”
“是说我吗？我叫云天河。”
“云天河……？没听说过云贤弟还有兄弟，可又长得一模一样……你可认识云天青？”
“认识啊！云天青是我爹。”
柳世封一怔，捋了捋胡子，哈哈大笑：“这！这真是……！贤～侄～呐～～老夫柳世封，乃是受过你爹恩惠之人！这几位都是你的朋友吧？来来，都进去说话。”他当先引路，带四人到正厅内坐定，吩咐下人奉茶，又命传话让厨房准备丰盛的晚饭，要好好招待恩人之子和几位贵客。

原来，当年柳世封携全家老幼到寿阳赴任，途中遭遇“淮南十三盗”劫道，眼见得全家个个要做刀下之鬼，幸被御剑前往黄山寻找阴阳紫阙的云天青所救。柳世封感念救命之恩，提出结为兄弟，同去寿阳，却被告知另有要事，不能同行。二人撮土焚香，义结金兰，旋即作别。多年来，柳世封时常记挂，但因当日云天青来去飘忽，未曾交代如何联络，柳世封数次派人打探消息也是无果，竟至音讯全无。今日云天河忽然登门拜访，柳世封喜从天降，但得知义弟、弟妹都早已过世，一腔喜悦顿时化为不胜唏嘘和悲凉。柳夫人阮慈见他只顾着与云天河说话，未免冷落了另外三人，当下温声提醒：“老爷，别只顾了叙旧。几位剑仙一同到来，想必是有大事发生。”
慕容紫英感谢地望她一眼，起身对柳世封拱手道：“我等前来，是要向您打听一件事——近来夜间，城中可还太平？有无怪异之事？”
柳世封拈须忖度片刻后答道：“……虽然有几个盗墓贼流窜到本县，至今未能捉拿归案，夜间治安倒还一如往常。若说怪异之事，对面那家喜好打猎的尤公子，出城打猎向来满载而归，昨天却空手而回，还抱怨说山中方圆百里不见飞禽走兽。”
“古怪！青鸾峰上那头白额老虎，最多也就把胆小的野兽吓得躲到三里外。方圆百里不见飞禽走兽，得是有多凶、多厉害的东西在山里面？”云天河说。
“山中的草木虫蚁，可有异常？”柳梦璃起身追问。
“这……老夫就不知道了。如果几位需要，我可以马上派人出城察看。”
韩菱纱笑道：“柳老伯，您手下那些官差又不懂道术仙法，去了添乱，还是别派了。”
“这位姑娘的意思是……山里出现了妖魔鬼怪？”柳世封脸色微变。
韩菱纱摆摆手：“我叫韩菱纱。本派的一位长老见到八公山里百鬼夜行，因她另有要事，不便处理，就传讯让掌门派了我们几个过来。寿阳离八公山太近，我们这位紫英师～叔～担心鬼怪侵扰百姓，所以先来拜访探问，顺便知会一声，免得行动遇到阻碍。”
“我们怀疑有强大的妖物占据了八公山，又或是淮南王陵的风水出了变故，”柳梦璃淡淡地补充，“希望柳大人告示城中百姓，近几日不要上山，并准许我们进入淮南王陵。”
柳世封捻了捻胡子，沉吟未语。
“这两个要求，可是让您为难？”慕容紫英问。
“禁止百姓上山，我现在就可以吩咐下去。但准许你们进入王陵……”柳世封摇了摇头，“实不相瞒，寿阳县隶属陈州府治下，一个月前王陵出现盗洞，本县根据举报人的描述，命画工绘制那女贼的影像，悬赏缉拿。谁知贼人未曾拿到，却惹出那女贼的同伙……太守责怪本县办事不力，将此事上报朝中，并将王陵守卫调换成陈州兵勇，不受寿阳辖制。”
“如此……确实有点麻烦。”
“有什么麻烦的？把那些兵打晕不就好了！”云天河说，“反正他们又不认识我们。”
慕容紫英点点头：“事急从权，我竟画地自限了。”
“小紫英你别随时随地反省，偶尔松松规矩又不会掉块肉～”韩菱纱揶揄他道。
慕容紫英只作不闻，由“不知反省”想起云、韩偷翻自己房间一事，又想起九龙缚丝剑穗一事，再想起韩菱纱在布告牌前顾左右而言他，再想想自从进了柳府，一贯快嘴多话的韩菱纱就装空气装不存在，这会儿却……他心中猜测渐渐成形，面上却是波澜不显。只听柳梦璃问云天河道：“云公子，你是和我们一起上山，还是多陪柳老伯一会儿？”
“当然是和你们一起啰！”他摩拳擦掌，又对柳世封道：“柳波波，你别怕！我一定会打跑那些不好好呆在坟里的鬼，保护好你和柳波母的！”
逞能……这可是百鬼夜行，咱俩的修为能保护好自己就不错了……韩菱纱暗想。
“贤侄呐！”柳世封颇为担忧，“有斗志是好事，可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我看此事还是小心谨慎，从长计议为上。”
“您不必过于担心，我们几个的业艺都还不差。此行也并不为诛除鬼怪，而是探查缘由，自应避其锋芒，缓图后续。”柳梦璃微笑道。
“梦璃说得对！我们都很强的，柳波波你不用担心！”
“梦璃？！”柳家二老异口同声，齐齐看向梦璃。梦璃虽然感到奇怪，但还是落落大方地道：“我叫柳梦璃。之前一直忘记通报名姓，还请二位见谅。”
“……璃儿。”阮慈眼眶微红，情难自禁。见柳梦璃错愕不解，她忙拭去眼角闪动的泪光：“抱歉……我们有个独生女儿，刚巧与你同名同姓，年纪相仿，言谈举止也有几分相似。她远嫁京城，难以返乡，如今已经将近三年未见了……”
“……原来如此，”柳梦璃想起街上小童所言，同感几分伤怀，“您和老伯叫我‘璃儿’不妨的，我族中的长辈皆是如此呼唤。”
“好、好……”柳世封抬起袖子抹了抹泪，“璃儿，查探王陵太过凶险，你们都、都年纪尚小，可千万别逞血气之勇，更不能因为本领高强，就疏忽大意！”
柳梦璃点了点头。云天河笑道：“柳波波，你放心，我不怕鬼。再说，鬼到底厉不厉害，总得打过了才知道……呵呵～～”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慕容紫英道。

城北就是八公山。入山后，沿小路向西北而去是女萝岩，向东北而行则是淮南王陵。此地草木苍翠，山石峻峭，尤其是淮南王陵这边，山形嵯峨，怪石嶙峋。据韩菱纱说：“这里的地势‘青龙’、‘白虎’两相拱抱，能让穴场不受外风吹袭，可惜山前只有寿阳的护城河，要是能够聚水成沼，就真的再好不过了～”又论王陵方向的石林道：“由石变木、由木变石，千百年来不知经过多少次，正是‘脱卸剥换’之象，好比凡人脱胎换骨，是了不得的吉兆呢！”
柳梦璃赞叹道：“我听说风水堪舆之术晦涩难明，往往一二十年才能略有小成，菱纱真不简单。”
韩菱纱摆摆手：“哈、哈哈，也没什么啦。在我老家要是不懂这个，会被人笑话一辈子的。”
“好怪……又不是冬天，山里怎么没虫子……”云天河自言自语。
慕容紫英轻叩山石，俯身辨别地面植物，又捻起一撮土壤看了看道：“地下应有赤铁矿藏，但所产矿石必定品质低劣，不堪用。”他走出几步，忽然停下，不知从哪拿出一柄矿锄，对准山石根部用力刨了几下，拣出一块鸡蛋大小的蓝紫色的石头，递给云天河道：“这是雷魄晶。其中蕴含的雷灵之力已经非常微弱，几乎被消磨殆尽了。”
云天河随便看了一眼，顺手丢给韩菱纱。韩菱纱也没看出这东西哪里像块灵石，于是转给柳梦璃。柳梦璃仔细地观察了好一会儿，才瞧见石中闪过一丝细小的电芒。“……这意味着什么呢？”她觉得有趣，把这块石头收了起来。
“此地有两条矿脉互相纠缠，二者蕴藏的灵力基本相当。赤铁的灵力属火，雷魄晶的灵力属雷——你们说说会怎样？”
“水火雷风土水……火克雷，当然是雷魄晶废掉了！你不是刚说过？”云天河说。韩菱纱也在一边点头。
柳梦璃却道：“该是两败俱伤。”
“正是两败俱伤！方才韩菱纱所言的地貌变换，实为两条矿脉互相克耗，随天时流转而发生强弱交替，显露于地表。火性炎上，火灵占上风时，就使山岩表面枯干龟裂，如同老树外皮，即所谓‘由石变木’；雷性肃敛，雷灵占上风时，龟裂的石皮逐渐剥落，使山岩复现回石貌，即所谓‘由木变石’。”
“呃……好难懂……”云天河挠着头道。他在剑术上积有幼时功底，加上近乎刻板一样的好记性，习练武学心法、招式不感吃力；但对于仙术，则可谓既缺天赋，又乏兴趣。韩菱纱纳闷道：“不是吧……照这么说，淮南王老头选的也不是什么风水宝地了？含有灵气的矿脉可以看作‘龙’脉，‘二龙缠斗，葬之凶煞’，把尸骨埋在这里，后代子孙不死光光才怪……”
柳梦璃道：“民间传说淮南王与八公服食仙丹，一朝得道，鸡犬升天。但史书记载，他是密谋造反，被八公中的雷被﹑伍被二人告发——”她忽然感到手心发烫，微一犹豫，还是选择了不予避忌，张手释放出传讯法术凝成的紫晶幻象。
“……？”慕容紫英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她。
数息之后，柳梦璃收了法术，迎上慕容紫英的目光，坦然地道：“刚刚，琅嬛和归邪尾随着魇，进了女萝岩。我叫他们无论如何，不得让魇往寿阳去、或是往淮南王陵来。”
“琅嬛和归邪……”
“是梦璃的护卫，本事挺大的！”云天河说。
“……他们能应付吗？需不需要帮忙？”慕容紫英问。
梦璃摇了摇头，道：“暂时不必。”见紫英似乎不大放心，她斟酌着道：“我族起源于昆仑虚，累世迁居至东海，族中成员个个从小习练法术或武艺……琅嬛司掌月神殿，修为仅次于我娘。归邪则是五位将军中武艺最高强的。”
“司掌神殿、还有将军？！他们给你当护卫……梦、梦璃，你是一位公主？”韩菱纱大吃一惊，看梦璃的眼神都有些变了，仿佛需要重新认识她似的。云天河挠着头不明所以。慕容紫英眸光微澜：“你……”眼中旋即恢复惯常的平静深邃：“……罢了，我不问。”
柳梦璃轻一福身，对他表示谢意，转而笑着向韩菱纱道：“菱纱，就‘朋友’的身份而言，我是‘大小姐’还是‘公主’，有区别吗？”
“可是……”
“她就是梦璃，不是别的什么人，”云天河说，“爹对我说的：‘今天你叫‘云天河’，明天也可以改叫‘云阿三’，但你就是你。’”
“……好吧，你爹说得有道理。”韩菱纱的表情总算恢复平常。
“嗯……我们快走吧？天黑以后，鬼魂就要出来活动了。”
“御剑过去。”慕容紫英话音刚落，身形就随着剑光腾空而起，三人赶快跟上。
===================TBC================

（九）
四人降落在淮南王陵前，并不见柳世封所说的守卫。奇怪了一会儿之后，云天河跑来跑去，到处寻找；韩菱纱手指轻敲脸颊，抿着嘴，不知在想什么。慕容紫英环顾四周，与柳梦璃对视一眼，柳梦璃道：“云公子，不用找那些守卫了。我们进去时，他们自然要出现。”
“这里没门，也没窗，怎么进？”
慕容紫英淡然地道：“韩菱纱，你应该知道入口在哪。”
“啊？！我？我怎么知道入口在哪……小紫英你尽开玩笑！”
“……”慕容紫英眉峰一动，声音带了几分冷冽：“我从来不开玩笑。江湖人手脚轻捷、步履无声并不稀罕，怯避官府，便蹊跷了。寻常侠客也不会去研习风水堪舆，除非是——”
“好了！算你厉害～”韩菱纱打断他，“我呢～从小立誓要寻遍天下的宝物和传说，这些宝物和传说往往深埋在地底下，总得有办法把它们取出来吧～否则的话，它们岂不是永远见不着天日？再说，死人又用不着那些财宝，本姑娘拿去周济贫苦，给更需要的人，难道不好？”
慕容紫英知她狡辩，拂袖欲斥，却因素日修养，讲不出尖刻之言，唯有怒目不语。韩菱纱转头笑道：“天河，看你的了！把那块石头推开，我们自然有路进去～”她指了指一块有半人多高的大石头。
柳梦璃从慕容紫英身边走过去，极轻地扯了扯他的袖角，打量那块石头道：“……这么大的石头……我看我们几个还是一起——”
“有什么关系，男孩子就是力气大嘛，这石头连我都挪得动，不过要多费点工夫，天河那一身蛮力，绝对不在话下！我们在旁边替他呐喊助威就好～”韩菱纱说完，故意问道：“是吧？天河～～”
“呵呵，是啊，包在我身上！”云天河双手贴上大石的一侧，“嗬”地一声发力，石头一下子就被他推开大半。“就这样吧，不用推得太开，这样还有草丛遮着，就算有人经过，也不容易被发现～”韩菱纱说着就准备下去，只听云天河嘀咕道：“这洞藏在大石头底下，从外边一点也看不出来，菱纱是怎么发现的……”
“什么发现的？这洞是我一铲一铲辛苦挖出来的！别看只是挖个洞，讲究的事情多着呢！挑地点要慎重、下铲要匀，万一挖得不好，把周围弄塌可就惨了……”她还要夸耀几句，慕容紫英过来道：“我先进。”他解下剑匣，正要进入盗洞，周围一阵喧哗，草木乱摇，一群全副武装的兵勇乱纷纷地叫嚷着“拿贼”涌过来，将四人围在陵墓一角。
“哈哈哈……这回终于一网成擒，再不用守着这大墓，夜里提心吊胆听鬼叫了！”
“可不！教兄弟们喝风淋雨，吃了多少苦头！”
“啧……这年头，真是人不可貌相～你们瞧瞧，一个个衣冠楚楚，干什么不好，偏偏要来盗墓……”
慕容紫英皱了皱眉，抱拳道：“我等是昆仑琼华派弟子，听闻山中闹鬼，特来探查，并非匪类，各位莫要误会。”
“误会？……我呸！”领头的兵啐了一口痰，“押走！有什么话到大牢里说去！”他忽然注意到柳梦璃风姿绰约，仙容玉貌，叫一声“慢”，不怀好意地笑道：“这个抱着琴的漂亮女人先别送进去，留下陪大爷玩儿～”
“你——！”
“住口！”慕容紫英剑眉立起，瞳中冰寒，踏前两步，斜斜地把柳梦璃遮护在身后。
“******！”韩菱纱指着他鼻子怒道。
这兵痞打量韩菱纱一眼，骂骂咧咧地道：“***！方才我可都听见了，这盗洞是你挖的！要不是你这***，我们怎会来守这鬼地方，不但没油水捞，还要提防小命不保……”
“你！不许骂人！！”云天河恼了，就要拔剑。
“嘿！毛都没齐，还想拒捕！”头目骂完，一枪搠来，云天河挥剑格挡。二人的兵器尚未交锋，一道凛冽的剑气划过，枪杆断成两截——是慕容紫英手笔。“妖、妖法？！”头目大惊失色，这一下，也令原本准备动手的众兵心里一抖，惊疑不前。云天河得势不饶人，长剑斜转半圈当头劈下，被慕容紫英横剑架住。头目尚来不及庆幸，慕容紫英剑柄一抬一送，不偏不倚击中他下巴，当场给他打晕了过去。
“梦魂空幻！”柳梦璃轻叱，素手一挥，一道浅淡得近乎不见的光芒扩散开来，所经之处，众兵昏昏沉沉，陆续倒了一地。
“这是什么法术？”云天河惊奇地道，“他们……睡着了？会睡多久？”
“是我族中流传的法术。他们会睡一刻左右，醒来后不记得我们来过。”柳梦璃说。
慕容紫英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深深地划下“百鬼夜游，要命就走”八个大字，率先下入淮南王陵。韩菱纱看了笑道：“冰块脸倒好心～”她快手快脚地掏走众兵的钱袋，又要在领头兵痞的身上画只大王八。云天河玩心大起，跟着一起作画，又添了只山猪。
“这就差不多了～谁让他满口胡言。”韩菱纱满意地收手，这才招呼同伴进了王陵。那些兵醒来记不得发生过什么，不见了钱袋，又见到头目身上云、韩二人的恶作剧涂鸦和地上慕容紫英的留书，想起连续数夜听到的鬼叫，个个心惊胆战，于是争先恐后地逃下山去了。

砌成墓室内壁的石料中不知含有什么矿物，散发出青幽幽的光。大家从韩菱纱打的洞进入地宫前厅南端，只见一堵三人多高的照壁拦路，照壁两侧各有一座猛兽石像。石壁上雕刻的花纹风格极为古拙，猛兽形貌类虎，脊有鬃鬣，肩生双翼，额中仰角，目燃紫火，呲牙探爪地两相顾望，其状极为凶恶。柳梦璃认出这是辟邪兽，听闻韩菱纱说此物用于镇压墓中邪气，嘴角一抿，心下微微感到讽刺——人视妖为邪物，却将辟邪用于镇邪，浑不知它们乃是妖兽。韩菱纱倒未察觉，仍兴致勃勃地道：“这辟邪兽嘛，王陵内肯定要有的。至于这一对，除了镇邪，还在肚子里灌满了油，被当作‘长明灯’来用。”
“这灯火……竟能数百年不熄？”
“嘻嘻～何止百年，传说长明灯的灯油是秘法制成，点亮以后能千万年不灭。”
“世间之物真是千奇百怪，教人大长见识……”柳梦璃又瞧了瞧恢弘的厅室，“从前我只在书上读到王墓‘巍峨雄浑、气象万千’，如今亲眼所见，确是一点不差。”
“这还只算一般的。若是皇帝老儿的墓，常常要国库相倾，数十万工匠修上二三十年才能修成，不知有多华美呢！”韩菱纱笑道。
柳梦璃不禁瞠目：“……如此劳民伤财，竟然只为一个死人，未免也太、太……”
“太混帐了！对吧？”韩菱纱替她骂出口，却见慕容紫英也在一旁点头，心下一楞，接着笑道：“好梦璃！我就知道你和我想的一样。所以啊，待会儿要是查出百鬼夜游确实跟这老头子有关系，就算掀了他的棺材盖，那也是一点都问心无愧的～”
……你就不怕掀出具八百年道行的老僵尸。慕容紫英再次对她的胆大妄为有了新的认识，却也同时发现韩菱纱多少有些正义感。他看了看抱着双臂站在一旁，满脸无畏的云天河，取出三张灵符：“每人一张，带在身上。此符可保不受鬼怪惑乱，也能防止被阴灵侵体。”
“呀！好东西～”韩菱纱马上拿了一张，折几下塞进玲珑百宝囊。云天河也依言取了一张，揣在胸前。唯有柳梦璃迟疑了一下，才慢吞吞地伸手接过。灵符在她手上并无任何异状，她暗暗舒了口气，随即把符纸叠成一个小小的方块，放进随身佩戴的香囊里。慕容紫英对她的犹疑略感奇怪，但也并未多言，在盗洞口布置了一番，才道：“走吧。”
四人绕过照壁向北，只见前厅里空旷异常，除却光秃秃、青荧荧的四壁，便只余走道两旁用于支撑墓顶的巨大木柱，和地上狰狞可怖的兽面浮雕。云天河自告奋勇在最前面探路，行约百步，他忽然停下道：“这里……感觉不太好，好像有杀气……”
“哪边？”韩菱纱看看左右两边的耳室，又看看前方不远处那道明显设有机关的石门。
话音未落，一个披发遮面、胸口半裸的红衣女鬼飘飘悠悠地出现，扬起破烂的袖子，韩菱纱立时被一团黑气萦绕，她不由得惊叫一声。与此同时，玲珑百宝囊中的灵符清光一闪，那黑气未及侵入人体，便被驱散得干干净净。云天河拔出慕容紫英所铸的宝剑，一个箭步，不由分说地斫向女鬼，女鬼受到剑中所蕴的清正灵气冲击，登时便消散开去。云天河一呆，挠着头自言自语道：“她不见了……怎么办？爹说过的，不能打女孩子……”
韩菱纱无奈道：“打都打了，刚才也没见你手软，现在还说这个……”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总不能看着你们挨打吧？”
慕容紫英手上捻着勘鬼诀，把目光投向东边的耳室。柳梦璃亦朝那个方向轻一福身，柔柔地道：“你好……我知道你没有恶意，请出来相见，可以吗？不必担心，你不伤害人，我们也不会伤害你。”
“……”慕容紫英默默地背过左手，改掐紫微诀。方才他也是想叫这鬼出来，只是一定不会像梦璃这样和颜悦色，不设防备。
那鬼犹豫着现出形象，是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管事打扮，双腿自膝盖以下是雾蒙蒙的影子。他谦卑地笑了笑，向四人长揖道：“几位不像盗墓者。听我一劝，速速回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