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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翻译】《梅尔罗斯》原著翻译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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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没有见到过梅尔罗斯的原作翻译,因此和另一个妹子商量之后联合翻译小说。书中有部分内容可能会被和谐,就以截图形式放上来。
二楼开更。


IP属地:山东1楼2018-10-05 15:45回复
      NEVER MIND
      《第一卷:别在意》
    作者:爱德华·圣·奥宾
      译者:切尔&叶猫
    Chapter 1
      早上七点半,伊薇特带着前一天晚上熨好的衣服,顺着回家的路往前走。凉鞋随着她的步伐拍打着,于是她攥紧脚趾头,免得因踉跄而摔倒。凉鞋上的系带已经断开了,因此她摇摇晃晃地走在布满石头的地面上。她的视线越过围墙上方,沿着车道边缘的无花果树看去,她看见医生站在花园里。
      他穿着蓝色的晨衣,戴着一副墨镜,虽然现在的时间还很早,九月的太阳还没有从石灰岩的山峰上升起来。水流从他手中握着的软管里汩汩而出,他的左手边有一队蚂蚁在他脚边的砂土上匆忙地移动着。他折磨蚂蚁的技巧已经很纯熟了:他会让幸存下来的蚂蚁在潮湿的石头上挣扎,在这些可怜的小生物重新建立起自尊后,再毫不留情地用第二波“雷雨”浇灌它们。他用他自由的那只手从嘴里把雪茄拿出来,烟雾在他前额那突出的棕灰色卷发中飘浮着。然后他用拇指按住软管,射出一股水流,更有效地冲飞了一只蚂蚁。
      伊薇特其实只是路过那棵无花果树,她以为自己可以偷偷地溜进屋子里,但梅尔罗斯医生已经发现了她。然而,他的习惯就是在她每次以为逃过一劫时头也不抬的叫她的名字。就在这棵树下。昨天,他叫住她谈了很长时间,那段时间恰好让她的胳膊累得酸痛,却还不至于扔下手里的亚麻布。他对于这种事的把握程度简直精准到可怕。他从她对密史脱拉风*的看法开始谈起,并夸张地向她对普罗旺斯的了解表示了尊重。当他饶有兴趣的谈起她儿子在造船厂的工作时,疼痛已经扩散到她的肩膀,开始在她的脖子上发出尖锐的猛攻。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反抗他了,就算他今天要问起她丈夫的背痛,还有他们是否能阻止他在收割时开拖拉机。但今天,他没有以“Bonjour, chère.Yvette(法语:你好,亲爱的伊薇特)”作为晨间问候的开头,于是她在无花果树低矮的树枝下弯下腰,走进了屋子里。
      伊薇特叫做“城堡”,而梅尔罗斯医生叫做“农舍”的建筑物建在一个斜坡上,这样就能把建筑物的上层平齐。一段宽阔的台阶从房子的一侧通向客厅前的一个露台。
      另一段台阶从房子的对侧延伸到一个小教堂,这座教堂原先是用来隐藏垃圾桶的。冬天,水汩汩地流下山坡,流过一连串的水池,但是无花果树旁的水沟在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寂静的,因为它被无数压烂的碎无花果堵住了。
      伊薇特走进漆黑的房间里,把洗好的衣服放下。她打开灯,又开始把桌布一片一片地分开。有十个叠得高高的碗柜用来装干净叠好的亚麻布,它们没有一条是用过的。伊薇特有时候会打开这些橱柜来欣赏一下完美保存的收藏品。一些桌布上有月桂树枝和葡萄的图案,这些图案只有在特定的角度才能呈现出来。伊薇特最喜欢的桌布是一些印在老旧布料上的独角兽,它站在一条写着些外来词的缎带上,也从来没有用过。梅尔罗斯夫人坚持说伊薇特总是把橱柜里那些普通的亚麻布拿来反反复复用个不停。
      埃莉诺·梅尔罗斯在从厨房到车道的台阶上猛冲过去。如果她走得慢一点,她就会摇摇晃晃地停下来,然后绝望地坐在台阶一侧。她感到无比的恶心,因此不敢用任何食物去挑战那脆弱的肠胃,更别提她之前还用烟草加重了病情。她已经在呕吐后刷过了牙,但她还是感到胆汁的味道留在她的口腔里。在呕吐之前她也刷过牙,别以为这种事能粉碎她天性中的乐观。从九月初开始,早晨的天气变得越来越凉爽,空气中也弥漫着秋天的气息,但这对埃莉诺来说并不重要,因为她前额的汗水渗出来几乎都能变成厚厚的白粉。她每走一步,就把双手撑在膝盖上,不然就无法继续往前走。透过巨大的黑色镜片,她死死地盯着自己苍白双脚上的白色帆布鞋,她那暗粉色的丝质裤子就像热辣椒似的紧紧地粘在她的腿上。
      她想象着伏特加被灌满了冰块,所有由于被冷冻而变得干净的小方块在杯子里崩塌、碎裂,就像一根脊椎骨,像一只自信的整骨医生的手。所有那些黏糊糊的、令人尴尬的冰块都漂浮在一起,叮当作响,都被甩到杯子的什么角落里去,而伏特加在她的口腔里又冷又滑。
      身穿暗粉色的埃莉诺在露台左侧急速停下脚步,露台那棵日本金松下停着她的别克车。有些可笑的是,金松的树枝伸展到了汽车白色的轮胎壁上,和那后面缠绕的葡萄藤交相辉映。对她来说,她的车就像是某座古怪城市里的领事馆,而她冲过去的动作就像她是个被抢劫了的外地游客。
      一些半透明的松脂球粘在别克车的发动机罩上,松脂液飞溅到挡风玻璃上,粘住了几根掉落的松针。她试着把那些松针弄下来,然而只是徒劳地让挡风玻璃变得更脏,让自己的手指变得更黏而已。她很想马上就钻进车里,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捣鼓着那些松脂,直到手指甲变黑。埃莉诺非常喜欢她的别克车,原因是大卫从来没有开过它,甚至没有坐过它。就算她拥有这座房子和土地,就算她为所有的仆人还有饮料付了钱,但只有这辆车才是她真正拥有的。
      十二年前,当她第一次见到大卫·梅尔罗斯时,她被他的外表给迷住了。人们在英格兰这片小小的土地上,穿着华丽而高贵的服饰,凝视着冷冰冰的会客厅。这在英国过去的五个世纪里都是一个顽固的习惯,而这个习惯在大卫身上简直得到了完美体现。对埃莉诺来说,她从来都搞不懂为什么英国人要长时间的站在同一个地方什么也不做,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好与众不同的呢?而那时大卫没有给过她任何解释,就离开了。他也是查尔斯二世与妓女偷情的后裔。“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不会把这种事说出去的。”当他第一次告诉她的时候,她开玩笑地说。但他没有笑,而是用一种令人厌恶的方式转过脸,下唇包着上唇,仿佛在用那可怕的沉默锻炼自己的忍耐力。
      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很钦佩自己的丈夫成为一名医生的经历。当大卫告诉他父亲自己的志向时,他的父亲立刻就切断了他所有的经济来源,并且声称还不如拿这笔钱去养野鸡。他的父亲认为射杀人与动物才是男人应该从事的职业,而治疗他们的伤口是中产阶级庸医才会做的事情。这就是梅尔罗斯将军的观点:他享受枪击,享受持枪的感觉。梅尔罗斯将军不觉得冷落自己的儿子是件很难的事情。他第一次对儿子表示出兴趣来,是大卫离开伊顿公学的时候。他的父亲问他将来想做什么,大卫结结巴巴地说:“恐怕我不知道,先生。”他不敢承认自己想要当一个作曲家。他的儿子被钢琴给愚弄了!这可逃不过梅尔罗斯将军的眼睛。而他做出正确的判断——军人的职业生涯有助于他改变这种柔弱的冲动。“最好加入军队。”他说,并递给他儿子一支雪茄,语气里带着一种尴尬的同性情谊。
      对埃莉诺来说,大卫看起来与那些势利的小英国佬、他们的远房亲戚是如此的不同。那些人到处闲逛,只考虑着怎么度过周末,满脑子甚至都不是他们自己的记忆,而是他们从来没参与过的父辈祖辈生活的记忆。当她遇到大卫时,她认为他是第一个真正理解她的人。可现在他是她最不愿意去理解的人。很难解释这一变化,她竭力不去想也许他只是一直等着用她的钱来实现自己的美好幻想。又也许恰恰相反,是她的财富使他贬值了。他们结婚后不久,他就停止了行医。一开始,有人说要用她的钱为酗酒者开办一个流浪者之家。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已经成功了。
      想要从大卫这里逃走的念头又困住了埃莉诺。她挣脱了挡风玻璃上的松脂,爬进车里,把笨重的别克车开过台阶,沿着尘土飞扬的车道行驶,直到半山腰才停下来。她正在去维克多·艾森家的路上,这样她就可以和安妮早点动身去机场了,但首先她得把自己的身体捋直。在司机座位底下的垫子上,放着半瓶白兰地。在她的包里,有黄色的药丸,用来保持警惕;白色的药丸用来消除警觉性带来的恐慌感。在她之前的长途驾驶中,她吃了四粒黄色药丸,而不是之前计划的两粒。她担心双倍剂量可能会使她过于心惊肉跳,于是又吃了两粒白色药丸,喝了大约一半的白兰地来送药。一开始,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甚至在药效还没到达她的血液之前,就先感到了酒精的强烈刺激,感激与温暖在一瞬间填满了她。
      埃莉诺平静地瘫在了座位里,这是她唯一能够栖身的地方。今天第一次,她在镜子里认出了自己。她的灵魂又回到了躯体,就像是一位梦游者经历了危险的大冒险后再度回到床上。寂静穿透封闭的玻璃,她看见黑白相间的喜鹊从葡萄藤中被惊飞,松树的松针在苍白的天空下傲然挺立,在这两天的强风中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她又发动了引擎,在陡峭而狭窄的道路上茫然地行驶着。


    IP属地:山东2楼2018-10-05 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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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卫·梅尔罗斯,厌倦了溺水的蚂蚁,放弃了给花园浇水。一旦这项活动失去了精准的重点,就会给他带去无尽的绝望。总是有另一个蚂蚁巢,另一片能够搭建巢穴的平地。他把“蚂蚁(ants)”的音发成了“姑妈(aunts)”,这又让他的杀气转移到了他母亲那七个傲慢自大的姐姐身上。那几个高洁的、自私的女人在他还是个孩子时不允许他将他的天赋发挥到钢琴上去。
        大卫把软管扔在了石子路上,心想着埃莉诺对他已经毫无用处了。她已经因为恐惧被吓傻了。这就像是你摸着一块浮肿的肝脏,而脏器的主人早就受了重伤,这时候你只能劝她经常放松一下。
        他还记得十二年前的那个晚上,他请她到他的公寓吃饭。在那些日子里,她是多么值得信任啊!他们已经睡在一起,但埃莉诺仍然害羞地待他。她穿了一件没有形状的白色连衣裙,上面有黑色的大圆点。她28岁了,但看起来比实际更年轻,因为她留着一头造型简洁的亚麻色头发。他发现她的美丽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褪了色的美丽,但是她身上有一种不安激起了他的欲望。这种安静的恼怒,是一个渴望投身于重要事业中却找寻不到它的女人的恼怒。
        他做了一盘摩洛哥鸽肉,里面塞满了杏仁。他把肉放在番红花米饭上,然后端走了盘子。
        “你能为了我做些事情吗?”他问。
        “当然了。”她说,“是什么事情?”
        他把盘子放在了她椅子后面的地板上,然后说:“你能不能不用刀叉或你的手,把这块肉吃掉?”
        “你是说,像狗那样?”她问。
        “像一个学狗的女孩。”
        “但是,为什么?”
        “因为我想看你那么做。”
        他享受他所冒的风险。她可能会拒绝,然后离开这里。可如果她留下来做他想要她做的事,他就会在精神上俘虏她。诡异的是,他们俩谁也没有想到要笑。
        对埃莉诺来说,即使是荒谬的屈服,也是一种真正的诱惑。她愿意牺牲自己不相信的东西,比如餐桌礼仪、尊严、自尊,因为她想要通过这些证明自己相信的东西:牺牲精神。这个空洞的姿势看上去一点也不纯洁。她跪在破旧的波斯地毯上,双手平放在盘子的两侧。她弯下身子,把一块鸽子肉夹在牙齿中间,脊椎因为紧张而绷紧。
        她努力放松下来,双手扶在膝盖上,安静地咀嚼着。鸽子肉的味道尝起来很奇怪,她稍微抬起头,看到了大卫的鞋子。一只指向她,一只在空中晃来晃去。她现在和他交叠起来的膝盖差不多高,但她还是把身体弯得更低。这一次,她吃东西的速度加快了,她在成堆的米饭里拱着,用嘴唇叼起一枚杏仁,轻轻摇晃着脑袋,以便把鸽子肉从骨头上褪下来。当她最终抬起头来看向大卫的时候,她一侧的脸颊上沾满了肉汁,嘴巴和鼻子上沾着一些黄色的米饭。这时,所有的困惑都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有那么一会,大卫简直要崇拜她,因为她就这么毫无反抗的完成了自己的要求。他伸出脚,用皮鞋的边缘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他被她展示出的信任给迷住了,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因为他提出这个要求是想要证明她可以完全屈服于自己,而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
        第二天,他告诉了尼古拉斯·普拉特这件事。那段时间里,尼古拉斯让他的秘书告诉所有人他很忙,而事实上却天天泡在酒吧里喝酒,借着醉酒的借口远离自己发烧的妻子和孩子。他喜欢在起居室的天花板下面喝酒,每当一些重要人物离开时,水面的涟漪折射的光芒就会映在天花板上,泛起蓝色与金色的涟漪。大游艇驶出港口时,四周的小橡皮艇就会随着波浪起起伏伏,就连那些迟钝、放荡、默默无闻的船员们此时也会受到气氛的鼓舞。


      IP属地:山东3楼2018-10-05 1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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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2
          帕特里克·梅尔罗斯向水井走去。他的手里拿着一把灰色的塑料剑,那把剑有着金色的底座。他挥舞着玩具剑砍着那些攀爬在墙壁上的粉色的缬草花。有一只蜗牛趴在草叶上,他挥舞宝剑砍断了那根草茎,蜗牛掉了下来。如果他要把那只蜗牛弄死,他就必须迅速踩死它,然后快速地跑开,因为蜗牛像鼻涕一样黏糊糊的。然后他会回过头看一眼那块粘在肉里的破碎的棕色蜗牛壳,然后后悔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因为这样做是不公平的,尤其是当蜗牛们在雨后潮湿的空气里玩耍、在池塘里淋浴、小心翼翼地探出它们的触角的时候。他伸出手触碰蜗牛的触角,触角一刹那缩了回去,他的手也跟着猛地收了回去。在蜗牛的面前,他就像是一个大人。
          有一天,他没打算来这,却惊奇的发现自己就身在水井边,于是他决定将那条新发现的道路规划成去水井的捷径。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时常走这条捷径。昨天,他穿过一片有着橄榄树的梯田,风吹得树叶翻转起来,叶面不停地从绿色到灰色再到绿色,就像他的手指在天鹅绒上来回拨弄,把绒面拨成灰色再变回白色。
          他给安德鲁·邦尼看了这条秘密的捷径,可安德鲁却说这条路比原先的路还要长,于是他威胁安德鲁要把他扔到水井里去。安德鲁体弱多病,哭了起来。当安德鲁要飞回伦敦时,他还告诉安德鲁要把他从飞机上扔下去。安德鲁就只是哭、哭、哭,可他甚至都不在那架飞机上。不过他告诉安德鲁说他会躲在椅子下面,能看见四周所有的一切。安德鲁的保姆说帕特里克是个讨人厌的坏小孩,但帕特里克觉得那只是因为安德鲁实在太没用了。
          帕特里克自己的保姆已经去世了。他妈妈的一个朋友说她去了天堂,但葬礼的时候他在那里,很清楚的知道他们把她放进了一个木盒里,然后扔进了一个洞。天堂在另一个方向,所以那些女人们在撒谎,除非那个木盒是个快递盒。当保姆被放进盒子里的时候,他妈妈哭了很久,她说那是她的保姆。那真的很蠢,因为她自己的保姆还活着呢。事实上,他们还不得不坐火车去拜访那位保姆,那绝对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情。那个保姆做的蛋糕非常难吃,中间只有一小块果酱,两边数百万英里的地方全都味同嚼蜡。她总是说“我知道你喜欢吃这个”,那是在撒谎,因为他把自己的不满告诉过她不止一次了。那种蛋糕叫做海绵蛋糕,所以他问这个可不可以用来洗澡。他妈妈的保姆听了以后笑啊笑啊,然后紧紧地抱住了他好长时间。她的脸紧贴着他的脸颊,脖颈上的皮肤松弛下来,有点像他看到的那只挂在厨房桌子边的鸡脖子。
          他妈妈为什么会有个保姆呢?他再也没有一个保姆了,虽然他只有五岁。他父亲说他已经是个小男人了。他记得他在三岁时去了英格兰,那时候是冬天,他第一次见到了雪。他还能记起他们站在石桥边的小路上,小径被冰霜覆盖,田野里铺满了白皑皑的积雪,天空亮闪闪的,石桥像是在发光。他戴着一双蓝色的羊毛手套,他的保姆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他们两个人就站在原地看着石桥,看了好久好久。他现在经常会回想起那段时间的事情,他们一起在车后座里坐着,他把头枕在保姆的膝盖上,抬着眼看向她,她露出一个微笑,在她身后的天空是那么宽阔和湛蓝,他就这样睡着了。
          帕特里克走在水井边的小径上,紧挨着水井的地方长着一棵月桂树。这里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但家人不许他来这里玩。有时他爬上水井上腐烂的盖子,跳上跳下,假装那是蹦床。没人能阻止他,他们也并不经常尝试。木头做的井盖是黑色的,上面的粉红色油漆被水泡得已经脱落了,它发出了危险的响声,使他的心跳加速。他的力气不够大,无法把盖子抬起来。但有时候盖子是打开着的,他就收集一些石块和泥土,把它们扔到井里去。它们在井里溅起深深的、沉闷的水花,然后冲入黑暗里。
          帕特里克在到达小路尽头时举起了他的剑。他能看到盖子被挪开了,于是他开始四处寻找一块好石头,一块他能拿起的最大、最圆的石头。他在附近的田野里搜索,最终找到了一块暗红色的大石头,大到他需要用两只手来搬运。他把那块石头放在水井边的平地上,然后双手撑着水井边缘探出身子向里面看,直到双脚都离开地面。井里一片漆黑,他知道在那漆黑之中,井水静静地躲藏着。他左手举起石头,把石头推过井口边缘,很快就听到了它发出的轰鸣声。平整的水面被打成了碎片,波光粼粼地反射着天空的光芒,折射出不可靠的影子。水面又黑又重,更像是石油。他趴在井口大声呼喊着,井口附近干燥的砖块上青绿色与黑色交相映衬。如果他的身子探得足够深,他就能听到从井底传来的潮湿的回声。
          帕特里克决定爬到井沿上去,他那磨破的蓝色凉鞋卡在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里。他想要站到敞开的井筒边缘去。他曾经挑战过一次,那是安德鲁还在这里的时候。安德鲁当时站在井边大喊“别这样,帕特里克,快下来,别这样!”帕特里克当时并不害怕,可安德鲁却怕的要命。现在他是一个人了,他蹲在了井沿上,背对着井水,感到有些头晕目眩。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当他站直身体时,感到身后的虚空要把他往后拉拽。他确定,如果这个时候他稍微动一下身体,脚下就会打滑,于是他努力地握紧拳头和脚趾来抵御身体的抖动,然后非常认真地盯着井口四周坚硬的地面。他的剑还扔在井边。他想捡起那把剑,好完成他未完成的征服旅程。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侧过身,以一种巨大的意志力反抗着周身的恐惧,然后一把捞起了布满划痕和凹陷的剑刃。一旦抓到剑,他就缓缓地弯下身,跳到了地面上,开始大声呼喊,并且和想象中的敌人拼杀,玩具剑因此发出响亮的金属碰撞声。他用剑重重地击打月桂树叶,然后一边发出呻吟,一边刺杀着空气。他喜欢想象有一队罗马军队中了野蛮人的伏击被撕成了碎片,而他是身穿紫色披风的特种部队指挥官,他比任何人都勇敢,他赶到现场时从最糟糕的状况中拯救了所有人。
          当他在树林里散步的时候,他经常想起艾凡赫——他最喜欢的漫画英雄,艾凡赫走在丛林时会披荆斩棘地砍断所有挡路的树。帕特里克只能绕开那些松树走,但他想象着自己有能力开辟道路,他在田野尽头的小树林里昂首阔步地走着,在他的想象中,每棵挡路的树都被他砍断,然后在他左右两侧轰然倒塌。他总是能从自己曾经读过的书中回忆起很多东西。他曾经读过一本有关彩虹的书,不久后他就从雨后的伦敦街道上看到了它。汽车里的汽油弄脏了柏油路上的积水,那些油成扇状散开,于是积水就变成了蓝色、紫色和黄色的碎块。
          但是他今天不想去树林里散步,他决定要跳过所有的梯田围墙。这就像是飞行一样,不过有的墙太高了,他必须得先坐在墙边缘,放下他的剑,小心地弯腰以防摔倒。他的鞋子里装满了葡萄藤四周的干土,他不得不两次脱下鞋子把土和小石子抖出来。靠近河谷底部的梯田变得更宽更浅了,他可以一下子跳过所有的墙。于是他屏住呼吸,准备着最后的飞翔。
          有些时候,他努力跳得那么远,就像超人一样。而有时候,他加速快跑,因为他想起了在那个起风的日子里,他们曾经去乔治家吃午饭,乔治家一条德国牧羊犬追着他一直跑到了海滩边。他曾经恳求母亲让他去海边散步,因为他喜欢看海风吹着波浪拍击礁石,就像瓶子被砸碎在石头上。每个人都告诉他不要走太远,但他是那么想靠近那些礁石。沙滩上有一条通往海边的小径,他正在往下走的时候,一只胖胖的长毛牧羊犬出现在山顶上,朝着他狂吠。那只狗离他越来越近,于是他拔腿就跑。起初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然后又爬上了笔直、柔软的山坡。他跑得越来越快,双臂迎着风,一直冲到沙滩和岩石中间的山丘,冲到最大的波浪跟前。他抬头一看,那只狗正站在几英里外的山上,他知道它永远都追不上他,因为他跑得那么快。后来他开始好奇那条狗到底有没有想要追他的意思。
          于是帕特里克来到干涸的河床边喘着气。他爬上了一块巨大的岩石,中间生着两团浅绿色的竹子。当他带着安德鲁来这里的时候,他们玩了一个帕特里克发明的游戏。他们俩都站在岩石上,互相推搡,假装石头的一侧铺满了破碎的刀片,而另一侧灌满了一大池蜂蜜。如果你跌到左侧,就会被无数刀片插死;如果跌到右边,就会淹死在沉重的金色蜂蜜里。安德鲁每次都是摔倒的那个,因为他太没用了。


        IP属地:山东5楼2018-10-05 1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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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德鲁的父亲在某种程度上也很没用。帕特里克参加了安德鲁在伦敦的生日聚会,在客厅中间有一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给其他孩子的礼物。孩子们都排起队,从箱子里拿出一份礼物,然后跑来跑去比较谁的礼物更好。帕特里克和他们不同,他把他的礼物藏在了一张扶手椅下面,然后又跑去拿另一个礼物。当他俯身在盒子里拿出另一个闪闪发过的包裹时,安德鲁的父亲蹲在他身边说:“你已经有一个了,不是吗,帕特里克?”——语气里没有生气,反而像是要给他糖果似的,“如果你拿了别人的礼物,对别人来说就不公平了,不是吗?”帕特里克轻蔑地看着他,“我还没有拿过。”安德鲁的父亲看上去很难过,并露出窝囊的神情说,“很好,帕特里克,但是我不希望看到你再做这种事情了。”所以帕特里克得到了两份礼物,但他仍然讨厌安德鲁的爸爸,因为他还想得到更多。
            现在,帕特里克不得不独自一人玩他的石头游戏了。他从岩石的一边跳到另一边,用狂野的动作挑战平衡感。他假装自己从来没有摔倒过,尽管他心里清楚这是作弊。
            曾经有一次,帕特里克疑惑地看着弗朗索瓦斯把他绑在了附近的一棵树上,他说这样帕特里克就可以在河床上荡秋千了。现在他觉得很渴,于是沿着田边拖拉机工作的路线往宅邸走去,他的宝剑变成了一种负担,于是他只好愤愤地把它夹在胳膊底下。他曾经听见他的父亲用一种滑稽的表情对乔治说:“给他一根绳子,他就能把自己给吊起来。”起初他并不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他立刻意识到他们在谈论弗朗索瓦斯把他绑在树上的绳子,于是内心中涌起一阵恐怖和羞愧。那天晚上,他梦见那根绳子变成了一根章鱼的触须,紧紧地缠住了他的喉咙。他想用宝剑用力切断它,可是不行,因为那把宝剑只是个玩具。当他们最终发现他被挂在树上时,他母亲哭了很久。
            即使当你神志清醒,你也搞不懂大人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帕特里克曾经发明了一个系统来翻译大人们说的话:“不”的意思是“不”;“可能”意味着“也许”;“是”的意思是“可能”,而“可能”的意思是“不行”。但这个系统并没有发挥多大的作用,于是他认为也许所有的话都意味着“可能”。
            明天,田里将会挤满采摘葡萄的人。去年,弗朗索瓦斯抱他上了一次拖拉机,他的手像木头一样硬。弗朗索瓦斯娶了伊薇特,后者笑起来的时候能看得到嘴里的金牙。帕特里克想,总有一天他要把自己所有的牙齿全变成金牙,而不是只镶两三颗。他有时和伊薇特坐在厨房里,伊薇特就让他尝尝看她煮的东西。她会拿着一把盛满了土豆番茄汤的大勺子问他,“'Ca te plait?(法语:你喜欢吗?)”当他点头时,就能看到她露出嘴里的金牙。去年,弗朗索瓦斯让他坐在拖拉机上的角落里,紧挨着两大桶葡萄。有时候道路崎岖不平,弗朗索瓦斯就回过头来问,“Ca va?(没事吧?)”帕特里克就越过引擎的噪音和拖拉机的刹车声喊回去,“'Oui, merci!(是的,我很好!)”当他们到达葡萄酒工厂的时候,帕特里克非常兴奋。那里又黑又冷,地板上有水,四处弥漫着一股果汁酿成酒精的味道。房间很宽敞,弗朗索瓦斯带他上了一架梯子,然后他爬过了所有的坡道和酒桶。放酒的坡道是用金属做的,上面有放酒桶用的孔洞。他站得那么高,所有孔洞都在他脚底下,让他觉得非常好玩。
            他们到达酒榨机的时候,帕特里克低头看到两个钢铁滚轮紧紧地贴在一起朝相反的方向滚动,中间没有一点缝隙。滚轮被葡萄汁弄脏,互相挤着彼此,大声地旋转着。坡道下层的栏杆就在帕特里克的下巴前面,他感到离酒榨机那么近。看着它,他觉得自己的两只眼睛就像葡萄一样,也是用同样柔软的半透明果冻做成的,它们随时有可能从他的脑袋里掉出来,在两个滚筒之间被压碎。
            帕特里克走近了宅子,像往常一样爬上了双层楼梯右边的那层。因为他拐进了花园,想要看看能否幸运的看到住在无花果树里的青蛙。看到青蛙确实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它翠绿色的皮肤甚至比无花果树灰色的树皮更加平滑,而由于青蛙的皮肤看上去跟无花果树叶的颜色一模一样,你很难找到它。其实帕特里克只看到过那只青蛙两次,但他曾经站在它面前盯着看了好久好久。它有着形状分明的骨架和鼓起的眼睛,像是他妈妈戴的一条黄色项链上的珠子,它前足上的吸盘使它能够一动不动地趴在树干上。最重要的是,那活跃的身体明明像珠宝一样精致,却是个活生生的生物,贪婪地呼吸着。他第二次看见青蛙时,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它的头,青蛙一动也不动,他觉得它信任自己。
            青蛙今天不在,所以他疲倦地爬上最后一节楼梯,双手撑着膝盖休息着。他绕着房子走到厨房门口,伸手打开那扇吱吱作响的门。他原本指望在厨房里找到伊薇特,可她并不在。当他打开冰箱门时,白葡萄酒和香槟酒在里面叮当作响。于是他转身回到了贮藏室,然后在下层货架的角落里发现了两瓶温暖的巧克力牛奶。几次尝试之后,他终于打开了一瓶,从瓶子里直接喝下了舒缓的液体,尽管伊薇特告诉过他不要偷喝。喝完以后,他立刻感到非常伤心,因此在厨房的柜台上坐了好几分钟,低头盯着他那摇摇晃晃的鞋子。
            他能听到远处紧闭的房间里传来悠扬的音乐,他一开始并没有留意,直到他发现那是他父亲为他谱写的曲子。于是他从柜台上跳了下来,沿着通往客厅的走廊跑了过去,穿过走廊,来到客厅,接着就像慢镜头一样,他破门而入,在父亲的音乐声中跳起舞来。这是一首狂野的音乐,伴随着刺耳的高音和隆隆作响的行军进行曲。帕特里克在桌椅之间和钢琴的边缘蹦蹦跳跳,直到他父亲停止演奏时才停下来休息。
            “今天过得怎么样,我的小先生?”他的父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非常好,谢谢您。”帕特里克说,思考这是不是个陷阱问题。他现在上气不接下气,但他必须得集中注意力,因为他现在和父亲在一起。他曾经问起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是什么,他父亲回答“观察一切。”帕特里克经常忘记这条指令,但在他父亲的面前,就算他仔细地观察,也不知道他的目的。他父亲的眼睛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另一个物体,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人身上,停留片刻,直到锐利的目光快速从他们的身上偷取到什么,就像壁虎那一闪而过的舌头。帕特里克努力地认真看着一切,希望自己能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每一个看向他双眼的人。
            “过来这里。”他父亲说,于是帕特里克走得更近了点,“我能用耳朵把你提起来吗?”
            “不。”帕特里克喊道。这是他们玩的一种游戏,他的父亲伸出手,把他的耳朵夹在食指与大拇指之间。帕特里克握住他父亲的手腕,他父亲假装用耳朵把他提起来,但其实是帕特里克抓住父亲的胳膊。他的父亲站起来,提起帕特里克,直到两个人的眼睛齐平。
            “放开你的手。”他说道。
            “不!”帕特里克大喊道。
            “放开你的手,我就会同时松手的。”他父亲肯定地说。
            帕特里克只好放开了父亲的手腕,但他的父亲仍然捏着他的耳朵。有那么一会,他全身的重量只靠耳朵在支撑。他很快又抓住了父亲的手腕。
            “啊!!”他说,“你说了你会松手的!求求你放开我的耳朵!”
            他的父亲仍然把他吊在半空。“你今天学到了一些非常有用的东西。”他说,“永远不要让别人替你做出重要决定。”
            “求你放手,”帕特里克说,“求求你了。”他觉得自己要哭了,但他又把绝望的感觉逼了回去。他的手臂已经疲惫不堪,但他觉得自己如果放松,他的耳朵就会像奶油罐上的锡箔纸一样被扯破,直接从他的脑袋两边掉下来。
            “你说过的!”他大喊道,“你说过的!”
            他的父亲放开了他。
            “别哭了。”他无趣地说道,“很难看。”
            他在钢琴前坐下,又开始弹奏进行曲,但这一次帕特里克没有跳舞。
            他从房间里跑出来,穿过客厅,穿过厨房,穿过阳台,沿着橄榄树跑进了松树林。他找到了荆棘丛,躲进它的下面,顺着一个小斜坡滑到了他最隐秘的堡垒。在一丛灌木的树冠下,松树的树枝嵌入其中,四周都是灌木丛,他坐下来,想要停止抽泣,但结果只是不停地打嗝,哽住了他的喉咙。
            没人能在这里找到我的,他想。他没办法控制呼吸的痉挛,因为他不停地吸着气。就好像穿毛衣的时候,把头伸进去却怎么也找不到毛衣的领口,他又试着从胳膊上出去,结果一切都扭曲了,他觉得自己永远也找不到出口,永远也无法呼吸。
            他父亲为什么要那么做?没有人应该对任何人做这种事情,他想,没有人应该对任何人做这种事情。
            冬天,当水坑里结了冰的时候,你可以透过冰面看到那些气泡。那些气泡被困在下面,没办法呼吸:它被冰所覆盖,困在了水底。他讨厌这样,这太不公平。所以他每次都把冰砸得粉碎,让气泡自由。
            没人能在这里找到我,他想。然后他又想,如果真的没人能找到我,该怎么办?


          IP属地:山东6楼2018-10-05 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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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前几天安妮还因此取笑过他。
              “亲爱的,你没必要这么做的。”
              “做什么?”
              “做早餐。”
              “我没做。”
              “哦,我以为当你大喊‘早餐!’的时候,是说你已经做好了呢。”
              “不,我的意思是我准备好吃早餐了。”
            * * *
              安妮没猜错,维克多确实在楼下的浴室精神奕奕地里梳他的头发。但是一如往常一样,他想要压住那簇小时候就一直折磨他的卷发,可两分钟以后那簇头发又翘了起来。
              他的象牙梳子没有手柄,很不方便,但很传统。就像那块木碗里的剃须皂,从来都没有罐头里的泡沫那样粘稠。维克多五十七岁,但看上去更年轻。他的肉体有一点下垂,下巴和嘴唇周围的紧致消失了,前额的水平线也变得很深,这一切都暴露了他的年龄。他的牙齿整齐、结实且泛黄。他的鼻子是圆润且友好的,尽管他自己渴望能有一个更符合空气动力学的鼻子。女人们总是称赞他的眼睛,因为他那浅灰色的双眼在他微微凹陷的橄榄色皮肤上看起来十分明亮。总而言之,陌生人看到维克多露出一副堪比职业拳击手的五官时总是十分惊讶。
              维克多穿着New & Lingwood品牌的粉色睡衣,一件丝质晨衣和一双红色拖鞋,觉得自己几乎已经梳洗整洁了。他从浴室里走出来,穿过他那间简单粉刷的卧室,绿色的纱窗用别针固定在窗户上。他在厨房外徘徊着,还不敢叫安妮。
              正当维克多在厨房外犹豫的时候,埃莉诺到了。别克车太长了,无法在维克多这边狭窄的车道上疾驰,她不得不把它停在山脚下一棵小松树的边上。这片土地不是属于维克多的,而是属于他的邻居福伯茨一家。他们住在破旧的农舍里,现在仍然用骡子犁地,没有电,只挤在一个房间里。房子的其余部分挤满了酒桶、橄榄油、动物饲料袋,还有成堆的杏仁和薰衣草。自从福伯特老大娘去世后,福伯特夫妇没有改变过任何东西。而半个世纪前,福伯特大娘作为一个年轻的新娘带着一个玻璃碗和一座钟嫁到这里以来,她就从来没有改变过任何陈设。
              埃莉诺对这家人的生活方式十分着迷,她想象着这家人简朴而充实的生活就像是中世纪教堂里的彩绘玻璃一样——葡萄园里的劳动者,背上背着装满葡萄的篮子。她曾在法国农业信贷银行见到过一个福伯特家的人,他的表情就像是想要随时勒死一只家禽。然而,埃莉诺仍然坚信,福伯特家的人是以一种有益于健康的方式与地球相连结着,而我们其他人却忘记了这一点。她自己显然早就不记得用健康的方式与地球连结了。也许你得是个红印度人,或什么的才行。
              她试着慢慢地往上走。上帝啊,她的心脏在狂跳,在空气里狂跳,在汗水和恐惧的闪光里狂跳。保持平衡是如此困难的事情:要么太快,要么就沉重得像是要跨越沼泽的另一端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夏天早些时候还有蝉,蝉很好,蝉的叫声会像血液冲刷她的耳朵,搞不清声音是来自外面还是来自她的脑海。
              在到达山丘顶部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着找回平静的感觉,就像一个新娘在过道前的最后一面镜子里检查她的面纱一样。但她几乎马上就失去了那种庄严肃穆的感觉,两腿又向前挪了几码,开始颤抖起来。她两颊上的肌肉像舞台上的窗帘一样向后抽搐着,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跳出去。她必须得记住不能一次性吃那么多黄色药片了。镇定剂到底怎么了?他们似乎被右旋苯异丙胺(译者注:一种中枢神经刺激类药物,也就是前文黄色药片)的海洋给淹死了。哦,我的上帝啊,维克多站在厨房里,一如既往地穿得像个广告牌。她从窗口轻快而自信地向他挥了挥手。
              维克多终于鼓起勇气准备叫安妮,这时他听到外面沙砾上的脚步声,看到埃莉诺急切地向他招手。她跳上跳下,双臂交叉在头顶,一头金发左右摇摆着,看上去就像一个受伤的海军陆战队员试图吸引一架直升机。
              她夸张地做了一个“Hello”的口型给他,简直像是对一个又聋又哑的外国人讲话。
              “门开着!”维克多喊道。
              是个人都要佩服她旺盛的活力,他想着,朝前门走去。
              安妮做好了听到“早餐!”的准备,但却惊讶地听到“门开着!”的喊声,于是她赶紧起身,跑下楼去迎接埃莉诺。
              “你好吗?我甚至都没来得及穿好衣服呢。”
              “完全清醒。”埃莉诺说。
              “你好,亲爱的,你怎么不去泡杯茶呢?”维克多说,“你想来杯茶吗,埃莉诺?”
              “不了,谢了。”
              沏完茶以后,安妮上楼去换衣服。她很高兴埃莉诺早到了,尽管如此,安妮还是注意到了她那狂乱的神态和布满汗水的脸上的粉末。她可不期待埃莉诺开车带她,她得想办法自己开车。
              在厨房里,埃莉诺嘴里叼着一支香烟,在手提包里翻找着打火机。她还戴着墨镜,所以在黑暗中,她那乱糟糟的包里很难辨认出东西。五六个焦糖色的容器里装着药片,绕着这些容器还有几根Player牌香烟,一本蓝色皮制电话簿、铅笔、口红、一个金色粉饼盒、一瓶装满布兰卡的小酒瓶,一张蓬特街杰夫斯干洗店的干洗券。她焦急的双手把整个包都翻空了,就是找不到那个红色的塑料打火机。“上帝,我一定是疯掉了。”她喃喃自语。
              “我想带安妮去西格吃午餐。”她高兴地说道。
              “西格?那跟你们要去的地方正相反啊,不是吗?”
              “不在我们要去的地方。”埃莉诺本来没想把这句话说得像是句玩笑。
              “是啊。”维克多宽容地笑了笑,“你们要去的地方不能再近了,但你却要绕一条很远的路?”
              “对,尼古拉斯的飞机三点钟才到,而橡树森林非常漂亮。”真是难以置信,又有干洗票了。“还有那座修道院可以参观,不过我觉得我们没时间了。我们开车去机场的时候帕特里克总想一起去狂野西部游乐园。我们也可以从那停下。”翻找,翻找,翻找;药片,药片,药片。“我总有一天会带他去的。啊,我的打火机在这啊。书写得怎么样了,维克多?”
              “哦,你知道的。”维克多狡猾地说,“身份问题是一个大的主题。”
              “会涉及到弗洛伊德吗?”
              维克托之前就被问过这样的问题,如果说有什么是他持续写书的动力,那就是他再也不希望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了。“我不是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研究这个问题的。”
              “哦。”埃莉诺说着点燃了香烟,看上去准备沉浸其中好一会,“我会觉得那是——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嗯,糟糕的心理学。我的意思是,你脑子里有什么思想,就说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可能会引用你这句话呢。”维克多说道,“不过提醒了我,埃莉诺,尼古拉斯带来的这个女人是他的第四任还是第五任妻子吗?”
              没有用。她还是觉得自己很蠢。在大卫和他的朋友面前,她总是觉得自己很蠢,即使她知道蠢的其实是他那些朋友。“她不是他的妻子,”她说,“他甩了三号妻子乔治娜,但他还没有和这个人结婚。她叫布里奇特,我记得我们在伦敦见过面,但她并没有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安妮穿着一件白色的棉质连衣裙下了楼,几乎和她脱下的白色棉质睡衣没有什么两样。维克多满意地想,她看上去还很年轻,可以穿这么一件少女时代的连衣裙。白色的裙子加深了她的宽脸颊、高颧骨和深邃的双眼带来的具有欺骗性的宁静感。她轻轻地走进房间。相比之下,埃莉诺却让他想起维什福特夫人的那句话:“为什么我被激怒了;我看起来像一堵剥皮的老墙。”
              “好了。”安妮说,“我们随时都可以走了。”
              “你自己吃午饭可以吗?”她问维克多。
              “你知道哲学家们是什么样的,他们才不会注意这类事情呢。而我总是愿意去考基埃餐厅吃一块蘸蛋黄酱的牛排。”
              “蛋黄酱?蘸在牛排上?”安妮说。
              “当然。这道菜让可怜的盖尔芒特饿极了,以至于他都没时间跟死去的斯旺那可疑的女儿聊聊天,就匆匆赶去吃晚饭了。”(译者注:法国作家马赛尔·普鲁斯特的作品《追忆逝水年华》中的角色。)
              安妮对埃莉诺笑了笑,问她:“你们家吃早饭的时候会谈论普鲁斯特?”
              “不,不过我们吃晚饭的时候经常讨论他。”埃莉诺回答。
              向两个女人告别以后,维克多转向冰箱。他现在有一整天的空闲来继续工作了,于是他突然感到极度的饥饿。


            IP属地:山东8楼2018-10-05 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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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4
                “天啊,我感觉糟糕透了。”尼古拉斯呻吟着,打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
                “可怜的松鼠。”布里奇特困倦地嘟囔。
                “我们今天要干什么去?我不记得了。”
                “去法国南部。”
                “哦,对。真是一场噩梦。什么时候的飞机?”
                “十二点多吧。到达是三点钟什么的,也可能是两点或者四点,什么的……”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能不能别再说‘什么的’了。”
                “对不起。”
                “上帝知道为什么我们昨晚上待了那么晚。坐在我右边那个女人真是太可怕了。我猜很久以前有人说她有一个漂亮的下巴,所以她决定再做一个,再做一个,再做一个。你知道,她以前和乔治·沃特福德结过婚。”
                “和谁?”布里奇特问道。
                “你上周在彼得相册里看到的那个,脸长得像被挖了一勺的奶油布丁,全是那种小裂纹。”
                “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漂亮又有钱的情人的。”布里奇特边说边从床单上滑向他。
                “哦!放弃吧,爱情,放弃吧!”尼古拉斯用一种他想象中的泰恩赛德人的口音说道。他从床上滚下来,呻吟着,“死亡和毁灭!”然后用滑稽的动作穿过深红色的地毯,向浴室敞开的门爬去。
                布里奇特挑剔地看向尼古拉斯爬动的身体。他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胖了不少。也许年长的男人并不是个好的选择。23岁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年纪,23岁的布里奇特还没有像她年长的沃森-斯科特姐姐那样,在人生的第三十个年头用狂热的婚姻折磨自己已经一团糟的生活。尼古拉斯所有的朋友们都满脸皱纹,其中的一些人简直就是在跟尼古拉斯打哈欠,你根本没法对他们说点什么。你可以的;事实上,你已经做过了。但尼古拉斯和巴里不一样,尼古拉斯没有合适的音乐,合适的衣服,合适的态度。她对巴里感到很愧疚,但一个女孩必须保持她的选择。
                关于尼古拉斯,他真的是又有钱又帅气,而且他还是个准男爵,很不错,有点像简·奥斯登。不过不久之后,人们就会开始说,‘你可以说他以前长得很帅’,然后有人会善意地插嘴说,“哦,不,他现在还长得也很帅。”最后她很可能会嫁给他,她将成为第四任普拉特夫人。然后她可以和他离婚,得到50万英镑,或者别的什么,然后让巴里做她的**隶,却还可以在商店里称自己为普拉特夫人。天啊,有时候她太愤世嫉俗了,让人害怕。
                她知道尼古拉斯以为是性让他们在一起的。当然了,这肯定是他们在第一次聚会上就迅速滚在一起的原因。尼古拉斯喝得酩酊大醉,问她是不是“天生的金发女郎”。哈欠,哈欠,多么俗气的问题。尽管如此,巴里在格拉斯顿伯里,而她有点欲求不满,所以她用深邃的眼神看着他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发现呢?然后她悄悄溜出房间。他以为他已经发现了真相,但他不知道的是她把所有的头发都染了。如果你要把自己伪装起来,你就做得彻底一些,这是她的座右铭。
                在浴室里,尼古拉斯伸出舌头,欣赏着那层厚厚的舌苔,上面仍然点缀着昨夜的咖啡和红酒留下的紫红色的痕迹。关于莎拉·沃特福德的双下巴的笑话很好笑,但事实是,除非他像检阅兵那样昂首挺胸,他自己也有一个明显的双下巴。他没有剃须,但在布里奇特的化妆品里搽了一点粉在脸上。没人希望自己看起来像个威尼斯死去的老皇后一样,胭脂顺着得了霍乱而发烧的脸颊流下来,但要是不擦一点粉底,他就有了人们所说的“明显不健康的苍白”。布里奇特化妆很简单,就像她有时穿的衣服一样。不管人们怎么说菲奥娜(有一次还有人说了相当过分的话),她确实从巴黎带来了最令人惊叹的面霜和化妆品。他有时候觉得是否布里奇特真的是那种不能分类的女孩子(不可分类:一个必须要用舌头柔滑的发音,才能分辨出与法语的细微差别的词。)上周末在彼得家,她整个周日的午餐时间都在傻笑,就像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还有她的背景。他不知道沃森家和斯科特家什么时候才会把房产合并,但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一家人都是当老牧师的料子,他们会为了让自己女儿在乡间举办订婚礼而杀人的。那家的父亲痴迷于比赛竞技,当尼古拉斯带着他和他喜欢玫瑰的妻子去考文特花园的婚礼上时,罗迪·沃森-斯科特在乐队的指挥登上指挥台时居然说,“他们是在执行发令员的命令。”如果说沃森/斯科特一家只是有点迷糊的话,那么至少所有人都应该同意布里奇特是“当月最红人物”,而他就是拥有了她的那只幸运的狗。
                如果他再结婚,不会选择布里奇特这样的女孩。除了那些事之外,她根本是一无所知。她已经以差不多A-的水平“搞定”了漫画《艾玛》,但从那以后,她只看《绿野仙踪》之类的画报杂志,或是由一个叫巴里的阴险角色提供给她的《毛茸茸的怪物兄弟们》。她花了好几个小时仔细研究那些旋转的眼球、爆炸的肠子和长着杜宾犬面孔的警察的图片。现在,他自己的内脏也痛苦地扭曲了,他想在自己的内脏爆炸之前把布里奇特赶出卧室。
                “亲爱的!”他大喊,或者说试图大喊道。那声音十分嘶哑,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往脸盆里啐了一口痰。
                “你能不能像个天使一样去餐厅帮我拿杯橙汁来?还有一杯茶?”
                “哦,好的!”
                布里奇特躺在那里,懒洋洋地玩弄着自己。她夸张地叹了口气,从床上滚了下来。上帝,尼古拉斯很无聊。有仆人的意义在哪里?他待他们比待她都好,她懒洋洋地走到餐厅。
                尼古拉斯重重地坐在了柚木马桶座板上。当他不再思考自己有多么擅长学习,而布里奇特有多么不擅长的时候,她对社交和性的热情就消失殆尽了。这次法国之行结束后,他得去爱丝普蕾给她买一件离别礼物。
                然而,他对克里斯蒂家的那个姑娘却还没准备什么——她那穿着蓝色毛衣的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渴望耗尽她自己去帮某个小伙子看守财产。作为一个将军的女儿,她习惯于纪律严明的气氛,而作为一个女孩,他忧郁的天马行空地想着,她会喜欢什罗普郡与威尔士交界的潮湿的小山丘,尽管他拥有许多这样的小山丘,而且在他仍然不太成功的普拉特俱乐部候选人旁边还有一个“农夫”,却仍然没有那座小山丘。聪明鬼们总是不厌其烦地说“可是,尼古拉斯,我还以为这地方是你的呢。”他树敌太多了,以至于没法当选。
                尼古拉斯的内脏快要爆炸了。他坐在那里,痛苦地流汗,就像布里奇特最喜欢的连环漫画里的某个妄想症角色。他可以想象那个叫法蒂·普尔的角色在尖叫:“那人是个十足的**,如果他们让他进来,我就得在草皮上度过余生了!”让大卫·梅尔罗斯给他建议是错误的,但大卫是他父亲最好的朋友之一,十年前他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愤世嫉俗,也不像现在这样不受欢迎,也没有在拉科斯特呆过那么长时间。


              IP属地:山东9楼2018-10-05 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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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从Clabon Mews(译者未查到这个地名)到希思罗机场的路线太熟悉了,无论是尼古拉斯的感觉,还是登记的流程。他已经进入了宿醉里犯困的阶段,感到有点恶心。他很累,无精打采地坐在出租车的角落里。布丽姬特则对出国旅行没那么厌倦。尼古拉斯7月带她去了希腊,8月带她去了托斯卡纳,她仍然喜欢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有魅力。
                  她不喜欢尼古拉斯在英国留学时穿的衣服,尤其是他今天戴的巴拿马帽子。他把那顶帽子遮在脸前,表示现在没心情说话。她也不喜欢他那灰白色的粗绸上衣和黄色的灯芯绒裤子。她为他的穿衣打扮感到尴尬,比如他那件狭窄的深红色条纹的衬衫和硬硬的白色圆领衬衫,还有那擦得很亮的鞋子。他在对待鞋子的时候完全就是个怪胎。他有五十双鞋子,全是私人订制,而且完全一模一样,只除了那些愚蠢但他却认为非常重要的细节。
                  另一方面,她知道自己的衣服非常性感。还有什么比紫色迷你裙和黑色麂皮牛仔夹克更性感的呢?在夹克下,你可以透过黑色T恤看到她的乳头。她黑紫相间的牛仔靴花了半个小时才脱下,但很值得,因为大家都注意到了。
                  大概有一半的时间里,布里奇特都听不懂聚会上大家讨论的故事,尼古拉斯不知道是否该告诉布里奇特关于无花果的事情。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让她了解无花果的事情。这件事发生在大约十年前,就在大卫说服埃莉诺买下拉科斯特的房子之后。他们没有结婚是因为埃莉诺的母亲试图阻止他们,而大卫的父亲威胁要剥夺他的继承权。
                  尼古拉斯掀开了帽子的边缘,“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第一次去拉克斯特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为了保证他的讲述不会失败,他又补充说道,“就是我们今天要去的地方?”
                  “没有。”布里奇特沉闷地回答。更多关于她不认识的人和事的故事,绝大部分都发生在她出生之前。打哈欠,伸懒腰。
                  “唔,埃莉诺——你在安娜贝尔家见过的那个人,你可能不记得了。”
                  “喝醉了的那个。”
                  “没错!”尼古拉斯为这被认可的迹象兴高采烈,“不管怎么说,那个时候还没有喝醉的埃莉诺,只有害羞和紧张的埃莉诺。那段时间她买下了拉科斯特的房子,然后向大卫抱怨说,从树上掉下来的无花果被浪费得很厉害,而且还会在阳台上腐烂。第二天我们三个坐在外面的时候,她又提起了这些事。我看见大卫脸上露出冷漠的表情。他把下唇伸出来——这总是一个坏兆头,神情残忍,然后撅起嘴,说‘跟我来。’,感觉就像是跟着校长去他的书房。他大步朝无花果树走去,埃莉诺和我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当我们到达那里时,看到了散落在石头上的无花果。他们中的一些老了,被压扁了,还有一些已经裂开了,黄蜂在裂口上跳来跳去,或者啃着红白相间的肉。那是一棵大树,地上有很多无花果。然后大卫做了一件神奇的事。他叫埃莉诺四肢着地,把阳台上所有的无花果都吃光。”
                  “什么?在你面前吗?”布里奇特说,眼睛瞪得圆圆的。
                  “完全正确。埃莉诺看上去很是困惑,我觉得背叛那个词已经写在她的脸上了。但是她没有抗议,只是继续完成这份让人倒胃口的任务。大卫一个也不让她留,她曾经恳求地说,‘我已经受够了,大卫。’但他把脚放在她的背上说,‘吃完。我们不希望它们浪费,不是吗?’”
                  “真是变态。”布里奇特说。
                  尼古拉斯对自己的故事对布里奇特的影响感到满意。震惊到她了,显而易见地震惊到她了。
                  “你做了什么吗?”布里奇特问。
                  “我看着。”尼古拉斯说,“当大卫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千万别干涉。过了一会,埃莉诺看上去有点不舒服,所以我建议我们把剩下的无花果放到篮子里去。然后大卫说,‘你不能干涉。埃莉诺不忍心看着这些无花果被浪费掉,尤其是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忍饥挨饿的人呢。你能吗,亲爱的?所以她会自己把它们都吃光的。’他对我咧嘴一笑,接着说,‘不管怎么说,她对食物太挑剔了,你不觉得吗?’”
                  “哇!”布里奇特说,“然后你现在还要去和这样的人呆在一起?”
                  出租车停在候机楼外面,尼古拉斯避开了这个问题。一个穿着棕色制服的搬运工立刻发现了他,急忙去取行李。尼古拉斯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像一个沐浴在温暖淋浴下的人,站在感激的出租车司机和勤勉的搬运工之间,两人同时都叫他“Guv”。他总是给那些叫他“Guv”的人更多的小费。他知道,他们也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文明安排”。
                  关于无花果的故事大大地提高了布里奇特的注意力,即使他们登上了飞机,找到了座位,她还能记得她想让他解释的事情。
                  “你到底为什么喜欢这个家伙?我是说,他是不是养成了仪式性羞辱之类的习惯?”
                  “这个嘛,有人跟我说过,虽然我自己没有亲眼见过,他曾经让埃莉诺跟一个妓女学习技巧。”
                  “你在开玩笑吧。”布里奇特钦佩道,一边在座位上转来转去,“这太变态了。”
                  一位空中小姐带了两杯香槟,为这轻微的耽搁而道歉。她的眼睛是蓝色的,脸上长着雀斑,冲尼古拉斯露出讨好的微笑。他更喜欢法国航空公司的这些漂亮姑娘,而不喜欢英国飞机上那些荒唐的姜黄色头发乘务员和邋遢的保姆。随后,他从加工过的空气中、耳朵和眼睑上那轻微的压力、周围那饼干包装袋的沙漠以及香槟的干涩的酸味中感到又一阵的压力。
                  布里奇特身上散发出的兴奋使他又恢复了一些活力,然而他仍然没有解释大卫身上有什么吸引了他。这也不是他特别想研究的问题。大卫只是世界的一部分,他是尼古拉斯的一部分。人们可能不喜欢他,但他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娶了埃莉诺,消除了构成他社会弱点的贫困问题。直到最近,梅尔罗斯夫妇还举办了伦敦最好的一些聚会。
                  尼古拉斯从颈垫上抬起下巴。他想要满足布里奇特对这种异常气氛天真的好奇,她对无花果的故事产生的反应为他打开了一道他也许不知道该怎么利用的大门,但即便如此,无限的可能性也使他兴奋。
                  “你看,”他对布里奇特说,“大卫是我父亲的一个年轻朋友,而我是他父亲的一个年轻朋友。他过去常到学校来看我,然后带我去参加周末的钓鱼聚会。”尼古拉斯可以感觉到布里奇特的兴趣在这幅多愁善感的肖像面前悄悄溜走了。“但是,我认为让我着迷的是他随身携带的厄运之风。他小时候钢琴弹得很好,后来得了风湿病,不能弹了。他获得了贝利奥尔的奖学金,但一个月后就离开了。他父亲让他参军,他也离开了。他有资格当医生,但懒得练习。正如你所看到的,他遭受着一种近乎英雄般的躁动。”
                  “听上去真是拖沓。”布里奇特说。
                  在空乘人员演示救生衣的使用方法时,飞机向着跑道缓缓地驶去。
                  “甚至他们的儿子也是强奸的产物。”尼古拉斯注视着她的反应,“可是你不能告诉任何人。我知道,是因为有一天晚上埃莉诺告诉我,她喝得酩酊大醉,泪流满面。多年来,她一直拒绝和大卫上床,因为她不能忍受被他碰触。后来有一天晚上,他在楼梯上粗暴地抓住了她,把她的头挤在栏杆之间。当然,在法律上,不存在婚内强奸,但大卫是他自己的法律。”
                  引擎开始轰鸣。“你会发现,在你生命的过程中,”尼古拉斯低沉地说,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听起来很自负,于是他又拿出了油腔滑调的声音继续说,“就像我在我生命的过程中发现的那样,有些人,尽管可能对最亲近的人有着破坏性和残酷的欲望,但却往往具有一种生命力,其他人和他们相比就显得那么迟钝愚蠢。”
                  “哦,上帝啊,让我缓一下。”布里奇特说。飞机加快了速度,直冲进英国苍白的天空。
                  


                IP属地:山东10楼2018-10-05 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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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5
                    当埃莉诺的别克车沿着缓慢的乡间小道行驶时,天空几乎是清晰的,只除了那些在太阳前散乱的云层。透过挡风玻璃的着色边缘,安妮看到云的边缘在高温中卷曲和融化。这辆车被堵在了一辆橙色的拖拉机后面,拖车上装满了尘土飞扬的紫葡萄;司机大度地挥了挥手让他们先走。在车内,空调温柔地冷却了空气。安妮曾试图撬开她的车钥匙,但埃莉诺说没有人开过她的车。现在,平稳的车速和阵阵冷空气似乎使她离危险驾驶远了不少。
                    现在才十一点钟,安妮也不期待后面的漫长一天了。自从她问了“帕特里克怎么样”这个错误的问题之后,两个人就一直凝固在尴尬的沉默之中。安妮对那个男孩有着母性的本能,而这恰恰是不能对他母亲说的。埃莉诺对她厉声说:“为什么人们认为这会让我高兴,问我帕特里克是怎样的,或者大卫是怎样的?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样,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安妮被惊呆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安妮又试了一次。“你怎么看维杰呢?”
                    “不怎么样。”
                    “我觉得也是。幸运的是,他不得不提前离开了。”安妮仍然不知道该透露多少关于与维杰的争吵,“他要和他们崇拜的那个老人住在一起,乔纳森,写那些可怕的书的人。有疯狂的标题,像《海葵和敌人》,《滑稽和古董》。你知道我说的这个人吗?”
                    “哦,他啊,天啊,他太可怕了。他过去经常去我母亲在罗马的家。他总是说,‘街上到处都是乞丐。’这让16岁的我非常生气。但是那个维杰男人有钱吗?他不停地说着好像停不下来似的,可是他看上去好像从来没有花过一分钱——反正没花在他的衣服上。”
                    “哦,是啊,”安妮说,“他太富有了:他是工厂里的有钱人,银行里的有钱人。他在加尔各答养马,却不喜欢马球,也从不去加尔各答。这就是我所说的富有。”
                    埃莉诺沉默了一会。在这个问题上她感到了内心的纠结,她不太想轻易地赞同在加尔各答忽视小马驹就是她所说的富有。
                    “可是吝啬的要命。”安妮说,把沉默掩盖起来,“这就是我们吵架的原因之一。”她现在渴望说出真相,却仍然不确定。“每天晚上,他都会给自己的家乡,瑞士,打电话,跟他年迈的古吉拉特母亲聊天。如果对方没接,他就会在自己虚弱的肩膀上披一条黑色围巾出现在厨房里,看上去就像个老妇人。最后,因为这些电话,我不得不向他要些额外的钱。”
                    “他后来给你钱了吗?”
                    “在我发脾气之后。”
                    “维克多没有帮你吗?”埃莉诺问道。
                    “他要避开像金钱这样的庸俗玩意。”
                    这条路被砍伐成了软木森林,树干上的树皮被剥掉后留下了旧的或新的伤口,两边的树木都长得很茂密。
                    “这个夏天维克多写了很多东西吗?”埃莉诺问。
                    “几乎没有。而且也不是说他在家里就做别的事了。”安妮回答,“你知道,他来这边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八年?他甚至从来没和隔壁的农民打过招呼。”
                    “福伯茨家?”
                    “对。他们住在300码外的那个老农舍里,前面有两棵柏树。维克多的花园实际上是属于他们的土地,但他们从来没有交谈过一句话。‘我们没有被介绍’这是他的借口。”安妮说。
                    “对一个奥地利人来说是已经是非常地道的英语了,不是吗?”埃莉诺笑了,“哦,看,我们要去签到了。我希望能找到那家有趣的餐厅。它在一个喷泉对面的广场上,喷泉变成了一堆湿漉漉的苔藓,上面长着蕨类植物。里面挂着野猪的头,墙上都是光滑的黄色象牙。它们的嘴被涂成红色,所以看起来仍然可以马上从墙后面冲出去似的。”
                    “上帝,太可怕了。”安妮冷淡地说道。
                    “当德国人离开这里时,”埃莉诺接着说,“战争结束时,他们射杀了村里所有的人,除了马赛尔——这家餐馆的主人。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不在。”
                    安妮被埃莉诺的疯狂的同情心所笼罩。当他们找到那家餐馆时,她立刻松了一口气,有点失望,因为黑暗的水上广场并没有散发出牺牲和报复的味道。餐厅的墙壁是用金色的塑料模子做成的,看起来像一片片的松木。在这个相当空旷的房间里,有两只野猪的头,光秃秃的荧光灯照得很刺眼。在吃完第一道菜——肉里满是铅弹的画眉鸟塞进油腻腻的吐司——之后,安妮只能在一堆煮烂的面条上吃一顿令人郁闷的炖菜。红葡萄酒是冷的、生的,装在没有标签的旧绿色瓶子里。
                    “多好的地方啊,不是吗?”埃莉诺说。
                    “相当有气氛。”安妮回答。
                    “看,那是马赛尔。”埃莉诺拼命地说。
                    “啊,梅尔罗斯夫人,(法语)我没看见你。”他说,假装刚刚注意到埃莉诺。他快步走到酒吧的尽头,迈着轻快的小步,在白色的围裙上擦了擦手。安妮注意到了他那下垂的小胡子和眼睛下面特别的眼袋。
                    他马上给安妮和埃莉诺拿了一些法国白兰地来,安妮拒绝了,尽管他说喝点酒对她有好处。而埃莉诺接受了,回应了他的好意。他们又喝了一杯,聊起了葡萄收获的事,而安妮只能听懂一点点他的法国口音,她更后悔自己不能开车了。
                    等他们回到车上时,白兰地酒和镇静剂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埃莉诺感到她的血液像滚珠一样在麻木的血管里翻滚。她的头沉重得像一袋硬币,她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完全被控制了。
                    “嘿。”安妮说,“醒一醒。”
                    “我醒着呢。”埃莉诺咕哝着,然后声音更安详了,“我醒着。”她的眼睛仍然闭着。
                    “请让我开车。”安妮做好了要为这一点辩护的准备。
                    “当然。”埃莉诺说。她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在她磨损的淡粉色血管映衬下显得格外的蓝,“我信任你。”
                    埃莉诺睡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而安妮开着车沿着去往马赛的曲折道路行驶。
                    当埃莉诺醒来时,她又清醒过来了,说:“天哪,炖肉太丰盛了,我吃过午饭后确实觉得有点累了。”右旋苯异丙胺的快感又回来了;就像《瓦尔基里》的主题曲一样,它不可能长时间被压制,虽然它比以前更加柔和与善于伪装了。
                    “‘狂野西部’是什么?”安妮说,“我一直不断经过牛仔帽上插着箭头的海报。”
                    “哦,我们得走了,我们得走了,”埃莉诺孩子气地说,“那是个游乐场,看起来就像道奇城会搞的那种。我从来没去过,但我真的很想去——”
                    “我们还有时间吗?”安妮怀疑地问。
                    “哦,有的,现在才一点半,到机场只需要四十五分钟。哦,我们就去半个小时,拜—托?”
                    另一个广告牌上写着距离狂野西部还有400米。在黑暗的松树顶上翱翔着一座人造马车的模型,用色彩鲜艳的塑料悬挂在固定的摩天轮上。
                    “这不可能是真的。”安妮说,“真是太棒了,我们得进去。”
                    他们穿过狂野西部酒店巨大的酒廊门。在两边,许多国家的旗帜挂在白色旗杆上飘摇。
                    “天哪,真令人兴奋,”埃莉诺说,她很难决定先玩什么。最后,她选择乘坐那个有马车模型的摩天轮。“我要一个黄色的,”她说。
                    当每辆马车都坐满时,摩天轮开始慢慢地向前移动。最终,他们坐得比最高的松树还高。
                    “看!那是我们的车!”埃莉诺尖叫道。
                    “帕特里克喜欢这地方吗?”安妮问。
                    “他从没来过这里。”埃莉诺说道。
                    “你最好快点带他来,不然他就太大了。你知道,人们就是这样长大的。”安妮笑了。
                    埃莉诺有那么一会看上去异常的神色沉重。摩天轮开始转动,产生了微风。在上升的曲线上,埃莉诺感到胃里紧绷着,而不是感到有更好的视野俯瞰游乐场和周围的树林。巨轮的转动使她感到恶心,她冷酷地盯着指关节的白色尖端,渴望摩天轮的旅程赶快结束。
                    安妮发现埃莉诺的情绪已经崩溃,她又回到了一个年长、富有、酗酒的女人身边。
                    他们下了摩天轮,穿过了一条供游客射击的拱廊。“让我们滚出这该死的地方,”埃莉诺说,“反正是时候去接尼古拉斯了。”
                    “跟我说说尼古拉斯吧。”安妮说,努力跟上她的脚步。
                    “哦,反正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IP属地:山东11楼2018-10-05 1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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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被和谐,放截图)










                    IP属地:山东14楼2018-10-06 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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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7
                        在提住帕特里克耳朵,看着他从书房逃走之后,大卫耸了耸肩,坐在钢琴旁,开始即兴创作一首赋格曲。他有着关节炎的手抗拒着碰触到的每一个按键。一杯帕蒂斯酒,像一朵被困住的云,站在钢琴顶端。他的身体一整天都在疼痛,每当他变换姿势,疼痛就会在夜里把他惊醒。噩梦也常常把他吵醒,他的呜咽和尖叫声如此之大,以至于影响到附近的好几间卧室。他的肺也被炸掉了,当他的哮喘发作时,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的脸颊被可的松弄得浮肿,那是他用来平复呼吸的药物。那时候他会气喘吁吁地停在楼梯口,说不出话来,眼睛在地上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他迫切需要的空气。
                        15岁时,他的音乐天赋引起了伟大的钢琴教师夏皮罗的兴趣,但夏皮罗一次只能教一个学生。不幸的是,在距离那次机会不到一个星期的时候,大卫就得了风湿热,在床上躺了六个月,双手僵硬笨拙,无法练习弹钢琴。这一疾病使他失去了成为一名真正的钢琴家的机会,尽管他有音乐上的天赋。从那以后,他就声称自己对作曲和在纸上记录音乐的“成群结队的小蝌蚪”感到厌烦。但与此相反的是,他有一大群崇拜者,他们恳求他在晚饭后进行演奏。他们总是大声呼吁他演奏上一次演奏的某首他早就不记得了的曲子,直到他们听到现在他演奏的曲子,而这首曲子他很快又会给忘记。他喜欢逗别人开心的冲动和他展示才华的傲慢结合在一起,驱散了他曾经如此亲近和秘密守护着的音乐理念。
                        即使在他沉醉在人们的阿谀奉承中时,他也清楚地知道,在他那才华横溢的炫耀之下,他从来没有克服过他对混沌的依赖,他对平庸的恐惧,还有怨恨地怀疑着他的第一次高烧发作是源于内心的诱惑。这种见解对他毫无用处;知道他失败的原因并没有减少他失败的次数,不过确实使他的自我厌恶变得更加复杂和清晰了,这总好过简单无知的状态。
                        随着赋格曲的进展,大卫用一段抑郁的重复狠狠地击打着它的主旋律,把最初的旋律掩盖在低沉的低音中,剧烈的不和谐音爆发破坏了曲调原本的发展。在钢琴上,他有时会放弃一些充满讽刺意味的策略,那些策略曾经渗透在他的演讲中,而那些曾经在演讲里被欺凌和取笑过的来访者,却发现自己被书房里传来的音乐中刺耳的悲伤所打动。但另一方面,他也可以像机关枪一样把敌意和仇恨集中在钢琴上,对准他的来访者扫射个不停,让他们甚至更怀念他传统的不近人情的谈话。即便如此,他的音乐仍然能够萦绕在人们的耳畔,即使是那些最想要抵制他影响的人。
                        大卫突然停止了演奏,盖上了钢琴盖。他喝了一大口帕蒂斯酒,开始用右手拇指按摩左手手掌。这种按摩使疼痛加重了些,但也给了他同样的自虐的心理快感。就像撕咬疮痂、用舌头扫过脓肿和溃疡、或者用手指触摸淤青一样。
                        当拇指的按压让他手掌的钝痛变成了某种更强烈的感觉时,他弯下身子,捡起一支抽了一半的雪茄烟。这支雪茄上留着一圈本应该被取下来的纸环,而大卫把它留在了上面。即使是打破别人认为正确的最微小的规则也会让大卫产生极大的愉悦。但他对粗俗的藐视包括了想竭力避免粗俗的表面功夫。在这个只有圈内人才懂的游戏中,他只承认少数几个玩家,例如尼古拉斯·普拉特还有乔治·沃特福德等人,而他很容易就会鄙视那些像他一样把纸环留在雪茄上的人。他喜欢看维克多·艾森,这位伟大的思想家,在这片浅水区里打转,每当他试图越过那条界限,进入他渴望的阶级却被拦住的时候,他就坚定地更加着迷。
                        大卫掸掉了他蓝色羊毛晨衣上的雪茄烟灰。每次抽烟时,他都会想起杀死他父亲的肺气肿,然后想到自己也会以同样的方式死去,就感到十分恼火。在他的晨衣下,他穿了一件该死的褪了色的睡衣,这件睡衣在他父亲被下葬的那天成为了他的东西。葬礼十分随便的在他父亲的房子附近的一栋小教堂里举行,他父亲的最后几个月时间里一直透过书房的窗户紧盯着那座建筑。他戴着氧气面罩,幽默地称其为不能通过“阶梯测试”的“防毒面具”,他睡在被他称为“启程室”的书房中他叔叔留给他的一张古老的克里米亚床上。
                        大卫毫无热情地参加了潮湿而传统的葬礼;他已经知道自己被剥夺了继承权。当棺木被埋在地下时,他回想起他父亲的生命中有多少时间是在这样那样的壕沟里度过的。他蹲在战壕中向鸟兽或人射击,这地方是多么地适合他。
                        葬礼结束后,当客人们离开时,大卫的母亲来到他的旧卧室,与她的儿子进行私人的悼念。她用庄重的声音说:“我知道他会希望你留着这个。”然后把一件精心折叠的睡衣放在床上。大卫没有回答,她握住了大卫的手,然后闭上了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好似在诉说一些语言所无法表达的情感。就像她知道他会珍重的保管着这一堆黄白相间的法兰绒,这些都是从一间一战前就倒闭的店铺里购置来的。
                        如今大卫的身上正穿着的是同一堆黄白相间的法兰绒,对于现在的季节来说,已经太热了。大卫从钢琴凳上站起来,打开晨衣,吸着雪茄,在原地踱来踱去。毫无疑问,他对帕特里克离家出走很生气。这破坏了他的乐趣。他承认他可能错误的判断了自己对帕特里克造成伤害的安全程度。
                        大卫的教育方法基于这样的观点:有人说童年是一个浪漫的神话,而他太有远见,不鼓励这种说法。孩子们是软弱无知的小成年人,他们应该被一些事刺激着去纠正自己的弱点和无知。就像沙卡王国一样,他们伟大的祖鲁勇士让自己的部队赤脚踏上荆棘,来磨砺他们的脚掌,也许这位勇士的命令在当时会遭人怨恨,但大卫决心坚固儿子的失望,使其长出老茧;磨砺他分离的技能,才能使他成长。毕竟,他还能给他些什么呢?
                        有那么一会儿,他被一种荒谬和无能的感觉吓得喘不过气来;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农民,看着一群乌鸦站在他最喜欢的稻草人身上沾沾自喜地跳来跳去。
                        但是他勇敢地沿着最初的思路进行着思考。不,期待帕特里克的感激是没有用的,尽管有一天他可能会意识到,就像沙卡王国手下的某个士兵最终会在坚硬的土地上无动于衷地奔跑一样,他会把这种信念归功于自己父亲毫不妥协的原则。
                        当帕特里克出生的时候,大卫一直担心这个孩子会成为埃莉诺的避难所或者勇气来源,而他带着一种嫉妒开始着手于不让这件事发生。埃莉诺最终对帕特里克的“聪慧”产生了一种模糊而闪光的信心,哪怕在那时候他都还控制不了自己的大小便。她信任地把他扔到一条飘往下游的纸船上,结果自己倒在后面,被数不尽的罪恶感和恐惧淹死。对大卫来说,比起自然地担忧他的妻子和儿子在一起会相亲相爱,更重要的是操控他们空无一物的大脑给他带来的迷醉的感觉。他用他那创造艺术的拇指揉捏着他们的屈从心,就像玩弄着一把陶土,这给他带去了无尚的愉悦。
                        当大卫走上楼去穿衣服的时候,他,一个一天之中几乎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发火或者被激怒的人,以及一个总是刻意避免让自己感到意外的人,也对席卷了自己的怒火感到吃惊。他原先对帕特里克逃走感到的愤怒,现在更是变成得再也无法控制了。他大步走进自己的卧室,暴躁地探出下唇,拳头紧握,但同时他又强烈地想要逃离自己周身愤怒的气氛,就像一个人想要赶快逃离自己刚刚停泊的直升飞机上那螺旋桨产生的气流。
                        他走进的这间卧室是模仿修道院的风格,宽阔而洁白,在冬天,地板下的暖气打开时,里面黑褐色的瓷砖就奇迹般的变暖和了。墙上唯一的一幅画是耶稣带着一顶荆棘花冠的画像,其中一根荆棘刺穿了他那苍白的前额,新鲜的血液像涓涓细流一般淌过他平滑的前额,流进他澄澈的眼中。那双眼睛迟疑地看向这顶特别的头饰,仿佛发出无声的疑问:“但这是真实的我吗?”这幅画是柯雷乔(译者注:意大利画家,1499—1534)的作品,无疑是这所房子里最值钱的东西,但大卫坚持要把它挂在自己的卧室里,并且甜蜜地说他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要。
                        褐色与金色相间的床头板,是埃莉诺那当时还是瓦朗塞公爵夫人的母亲买的,经销商向她保证拿破仑的头至少靠过它一次。深绿色的丝绸床罩与上面覆盖着的凤凰浴火的图案更是进一步增添了房间的奢靡。同样的织物做的窗帘挂在一根简单的木杆上,开着的窗户外有一座阳台,阳台上装着锻铁的栏杆。
                        大卫不耐烦地打开窗户,走到阳台上。他看着一排排整齐的藤蔓、长方形的薰衣草田,还有一片片的松木,以及比卡斯和圣克劳的村庄,覆盖在高低不平的山丘上。“就像一对不合适的头盖骨。”他喜欢对犹太朋友这么说。
                        他抬起头来,望着那长而弯曲的山脊,在这样晴朗的日子里,它显得那么近,那么狂野。在风景中找寻什么的时候,他能够接纳自己的思维,回答自己的问题。他只能再考虑最后一次,就像以前他经常做的那样。只用一支简单的机关枪就能轻易占领整个山谷,这个想法牢牢地吸引着他紧握栏杆的双手。
                        然后,当他的眼角捕捉到阳台下的某个人影时,他不安地转身向卧室走去。


                      IP属地:山东15楼2018-10-06 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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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帕特里克尽可能的在他的藏身之所中呆了很久,但那里没有阳光,很冷,所以他从灌木丛下爬了出来,带着一种戏剧般的勉强,开始穿过高高的干草丛走回家。独自生闷气是很困难的。他觉得自己需要更多的观众,但他又希望一个观众也没有。他不敢因为自己的缺席而向任何人发泄,因为他根本不确定他的缺席会被任何人注意到。
                          他走得很慢很慢,然后弯下腰,沿着墙边停住了脚步,凝视着远方山谷另一侧的大山。山顶上巨大的岩层,以及它边缘上较小的岩层,都在他的意愿下形成了各种形状和面孔:鹰的头、怪诞的鼻子、一群小矮人、一个长着胡须的老人、一艘火箭船,还有无数得了麻风病的肥胖轮廓,在他的意愿下,由石头上流动的烟雾组成了他洞穴般的眼眶。过了一会之后,他开始忽略自己思考的内容,就像商店里的玻璃橱柜有时候会让人看不清玻璃后的物品,而是注意到玻璃上自恋的投影。他渐渐地忽略了外界流动的观感,并把自己锁在了某种无法描述的白日梦遐想中。
                          但是一想到午餐,他的思绪就立刻回到了强烈的焦虑和紧张中。现在是什么时间了?是该吃午餐的时间了吗?伊薇特还会在那里和他说话吗?他必须和他的父亲单独吃饭吗?他一次次的从他的精神遐想中失望地惊醒。他享受大脑一片空白的感觉,但当他从空白中惊醒,他记不起自己在想什么的感觉又吓到了他。
                          帕特里克突然跑起来。他确信他错过了午餐。午餐时间总是在两点一刻,伊薇特通常会出来叫他,但他躲在灌木丛里,可能没有听到。
                          当他跑到厨房外面时,帕特里克透过敞开的门看到伊薇特正在水池里洗莴苣。他边跑边感到一阵剧痛,现在他知道离午餐还有一段时间了,他为自己的急急忙忙感到尴尬。伊薇特从水池里向他挥了挥手,但他不想显得慌张,所以也挥了一下手然后退回到门后,好像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似的。他决定再看一遍是否能找到那只幸运的树蛙,然后再回到厨房和伊薇特坐在一起。
                          在房子的拐角处,帕特里克爬上了阳台边缘的矮墙,在他左侧十五步的地方就是阳台的外缘。他伸开双臂平衡着自己的道路,走了整堵墙,然后又跳了下来。他现在站在整座花园的最顶端,视线里能看得到那棵无花果树,这时他听到父亲的声音大喊:“别让我再看到你这样做!”
                          帕特里克吓了一跳。声音从哪里来?是在对他喊叫吗?他转过身去,朝身后看去。他的心怦怦直跳。他经常听到他的父亲对别人大喊大叫,尤其是对他的母亲,这让他害怕,让他想要逃跑。但这一次,他只能站着不动,努力听着,因为他想弄清楚哪里出了问题,以及他是否会受到责备。
                          “立刻马上给我上来!”
                          这时,帕特里克听出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了。他抬头一看,看见他的父亲斜倚在阳台上。
                          “我做错了什么?”他问,但声音实在太轻根本听不见。他的父亲看起来那么愤怒,导致帕特里克丧失了一切能够为自己辩解的权利。他越来越惊恐,试图把他父亲的愤怒转移到他可能犯下的错误上。
                          当他爬上陡峭的楼梯到他父亲的卧室时,帕特里克已经准备好了为任何事道歉,但仍然想知道他为什么道歉。在门口,他停下脚步,再次问道:“我做错了什么?”
                          “关上你身后的门。”父亲说,“过来这里。”他听起来对孩子强加给他的义务感到厌烦。
                          当帕特里克慢慢地走过地板时,他努力想办法安抚他的父亲。也许如果他说了一些聪明的话,他会被原谅的,但他觉得自己非常愚蠢,只能反复思考:2乘以2等于4,2乘以2等于4。他试着回忆起今天早晨他注意到的事情,任何事情,任何可能使他的父亲相信他一直在“观察一切”的事情。但是他的思想被他父亲的影子遮住了。
                          他站在床边,俯视着那有着火焰图案的绿色床罩。他父亲说话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疲倦。
                          “我要打你。”
                          “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他的父亲用一种冷酷无情的、能够压倒性的说服帕特里克的声音说道,让他突然为自己做错的所有事情感到羞愧,似乎他的一生都被失败所玷污。
                          突然之间,他的父亲一把抓住了帕特里克的衬衫领子,然后在床上坐下来,把帕特里克举到右腿上,又从自己的左脚上脱下一只黄色的拖鞋。这种迅速的行动通常会让大卫因身体疼痛而畏缩,但这是唯一一个能让他重新获得年轻时的迅捷感觉的正当理由。他拉下帕特里克的裤子和内裤,把拖鞋举得出奇的高,尽管他的右肩有毛病。
                          第一下殴打令人吃惊地痛苦。帕特里克打算采取一种会被牙医赞扬的苦修僧式的隐忍态度,试图表现得勇敢一些。但在殴打过程中,他渐渐意识到也许父亲只是想要尽可能多的伤害他,然后他拒绝相信这个结论。
                          他越挣扎,他父亲就打得越重。他想要挣扎,但又害怕挣扎,这难以理解的暴力把他一分为二。恐惧向他逼近,把他的身体压得像***巴。打了他一顿之后,他的父亲把他像个尸体似的扔到床上。
                          而他还是无法逃脱。他的父亲推着帕特里克的右肩胛骨把他按在床上,帕特里克焦急地扭动着头,但只能看到他父亲的蓝色晨衣。
                          “你在干什么?”他问,但他的父亲没有回答,而帕特里克太害怕了,没能再重复这个问题。他父亲的手压在他身上,脸埋进床罩的皱褶里,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帘杆和打开的窗户顶部。他不明白现在的惩罚是什么形式,但他知道他的父亲一定很生气,因为他伤害了他。他无法忍受对父亲的无能为力。他无法忍受这种不公平。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不可能是他的父亲这样蹂躏和压榨着他。
                          在窗帘杆顶端,如果他能够站在窗帘杆上的话,他就能坐下来俯视整个场景,就像他的父亲俯视着他一样。有那么一会儿,帕特里克觉得自己站在那里超然地看着一个陌生人对一个小男孩施加虐待。帕特里克尽可能地把注意力集中在窗帘杆上,持续了很长时间。他就坐在那里,双臂交叉,靠在墙上。
                          然后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床上,感到一种茫然,承受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重量。他能听到父亲的喘息声,还有床头板撞在墙上的声音。在印着绿色小鸟的窗帘后面,他看见一只壁虎一动不动的趴在窗户边的墙角上。帕特里克聚精会神地盯着壁虎的身体,然后握紧拳头,直到他的思维像一根电话线一样链接了他们。帕特里克消失在壁虎的身体里。
                          壁虎明白了,因为就在那一刻,它从窗口的角落里冲了出去,撞到了墙上。在那里,他可以看到阳台下面的光景,看到弗吉尼亚爬山虎的叶子,红的、绿的、黄的。从高处靠墙的地方,他可以用有吸盘的脚掌支撑着,从屋顶的屋檐上安全地倒挂下来。他匆匆忙忙地跑到铺着灰色和橙色地衣的旧屋顶瓦片上,然后又跑到瓦片之间的凹槽里,一直跑到屋脊。他飞快地朝另一个斜坡跑去,跑得很远。再也没有人能找得到他了,因为他们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也不知道他躲在壁虎的身体里。
                          “呆在这里。”大卫说,站起身来,整理着他的黄白色睡衣。
                          帕特里克也不可能做其他的事情。他开始意识到了,起初是混沌的,但渐渐越来越清晰,他开始意识到这个姿势带来的耻辱。他脸朝下趴在床上,裤子被褪到膝盖上,奇怪的是,他的脊梁底部湿漉漉的,这让他感觉自己在流血。不知何故,他父亲好像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他的父亲去了浴室然后回来了。黏乎乎的液体开始在帕特里克的臀部滴落,并且越变越冷,他的父亲拿来了一把厕纸把它们擦掉。
                          “你现在可以起来了。”他说。
                          而实际上帕特里克起不来。能够自由行动的记忆已经离他太遥远,太复杂了。父亲不耐烦地拉起帕特里克的裤子,把他从床上抱了起来。帕特里克站在床边,而他的父亲伸手扣住他的肩膀,表面上看起来是要端正他的姿势,但让帕特里克感觉到他的父亲是想把他两边的肩膀钉在一起,强迫他的心脏和肺部从胸口破裂而出。
                          但相反的。大卫靠近过来然后说:“不要告诉你的母亲或者任何人今天发生的事情,不然你会受到非常严重的惩罚。你明白吗?”
                          帕特里克点点头。
                          “你饿了吗?”
                          帕特里克摇摇头。
                          “嗯,我现在饿极了。”大卫有些唠叨地说,“你也应该多吃点,你知道,这样才能身体强壮。”
                          “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好吧,如果你不想吃午饭了,那你就走吧。”大卫再度被激怒了。
                          于是帕特里克沿着车道走了下去,当他盯着那双磨损的凉鞋的脚趾时,他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头顶,就像从十几英尺的高空望下去一般,而他对自己望见的这个男孩产生了一种不舒服的好奇心。那感觉就好似他已经不是自己了,就像去年他在马路上撞见的一起车祸事故,他妈妈还告诉他不要看。
                          帕特里克放弃了,他感到彻底失败了。没有紫色的斗篷。没有特别的士兵。没有壁虎。什么都没有。他试图再次飞到空中,就像海鸟站在岩石上面对海浪。但他已经失去了移动的能力,只能呆在原地任凭海水将他溺死。
                          


                        IP属地:山东16楼2018-10-06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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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好棒!!!


                          IP属地:广东17楼2018-11-23 2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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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了吗?!


                            IP属地:内蒙古来自iPhone客户端18楼2018-12-04 1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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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棒,一直没找到翻译,居然在这里看到了,


                              IP属地:贵州19楼2018-12-18 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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