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离去的男人怯懦慌张，杵在门边的女人既惊且怒。手指绕着发丝从鼻尖滑过，心里不禁一阵冷笑，她有什么好惊的？她早该知道，我会有今日，不是吗？从她与这“老实人”相识第一天起，从她忘却姐妹情分，视我为无物那刻起。
：你老是说我没定力，原来我发觉人……个个都没定力。包括飞不出你手掌心的老实人，还有终日说要敬而远之的和尚。
-慵懒扭动着身躯，跟她学着做了那么久的人，却始终撇不开骨子里蛇的性子。似无骨一般，翻身抬头瞧着她，媚眼如丝，却是掩不住的挑衅，甚至不屑。
：你花那么多时间去做的事，我一下子全都做到了。我以为你道行好高呢，原来都不外如是。

（门打开的前一刻，我才觉出腿脚的酸麻，原来有一双人腿这么辛苦，原来当个人——这么辛苦啊）
（那个仓皇离开的男人，陌生的仿佛一只我刚刚才瞧见过的老鼠。大难临头慌不择路，却又流露着贪吃不擦嘴的粗鄙与猥琐。而这坨玩意儿，曾经是我相公，曾经是我相公？）
（呸。）
（夜光如琉璃，我白衣黑发，缓缓行走进这幅画里。笔墨太浓，着色太急，忸怩床榻的女人，即便生出了人腿躯干，仍旧像一条爱扭而滑溜的青蛇，她一字字扔过来，混杂着嘲笑与讥讽，如冰锥一样落在我心里，毫无疼痛，只剩凉薄与空洞）
（就好像心里某个地方，曾见住满了人，忽然一天清晨起来，人都搬走了，空的没着没落的）
你以后不必跟我了，走。
（清风剑落，这天下，最快的速度大抵从来不是出自道行与武功。再站定时，我跟她已经换了方才方向，青丝飞扬起，语调冷冰而急迫）

–凌厉的剑锋自颈间划过，仰头躲过仍是不可置信，方才把玩的青丝落入口中，下意识咬住。她竟然……对我拔剑？未及细想，下一剑接踵而至，只得使法术避过。又惊又怒，脱口而出。
:白素贞！
–是了，她与我一开始便是不同的。我叫小青，是属于一条蛇的名字。而她，有名有姓，就如同一个人一样。再不迟疑，提剑便刺，五百年，我始终敬着她，爱着她，但凡我有的，我都愿意分给她，可是，她呢？脖子上的伤口不深，却疼，从未有过的疼。

（竹影斑驳，灯影交错，凌空斗法的二女如两条迅速灵敏的蛇——啊，本来就是蛇嘛）
（剑锋相对时，我轻抬下颚，略难以置信嗤一句）
小青，你想跟我斗法？
（我看着她，青衣翩翩绝美，眉目轻佻却妖娆。我早该知道的，她心里蠢蠢欲动的好奇和试探，呼之欲出的占有和示威，都是在等这一刻，幕布揭开的时候，是布满金玉还是爬满蛆虫，都已经不重要了）
（真相是这世上，最肮脏可怖的东西，我从不染指）
（自欺欺人也好，他还可以继续老实，我还可以继续“贤惠”）
（而小青，就不必一起了。）

:是啊！
–说完一挥剑，剑气空划过，碎开桌椅床榻如同此刻的我两。青与白，也许本就是不可相融的颜色。只是五百年啊，是我们相伴的年岁，也是我们之间的差距。
–几乎使出了全力，却是连她衣角都未划破。法术带起的升腾雾气或左或右，徒我茫然四顾，却瞧不分明，无法辩清。我瞧得出她游刃有余，而我却万分吃力。昨日赌赢了那和尚，确实让我忘形。越是慌乱，越是吃力，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知道你忍了好久，要斗，就斗吧。
（话音随我腾空起，这屋里烟雾画屏，竹笙处处，皆是我与她当日用心布置，天下之大，有一处可谓家，便该用心拾掇，尽善尽美）
（而她在我们共同建筑的尽善尽美里，和我相公，尽善尽美。）
（事实是，她打不过我的，我早知道，她也知道）
（剑气回转，她从窃喜变为仓皇，我由愤怒变为释怀的玩味，再一个错身，她回马枪杀前科，我三尺剑锋，已在她回首之时，完美送她秀白脖颈处，一分可毙命）
（何必呢。）
好了，够了，我不想再斗。

–身后杀气腾腾，腰间下沉，连忙回身一剑。可是已经晚了，喉间剑刃泠泠，自知已败，一塌糊涂。可是……或许还有转圜余地。柔声开口，如同这五百年的每一日，轻唤道。
:姐姐。
–刹那间低眉顺目，丢了剑膝行至她身边，俯在她腿上。我只赌她，还惦记着姐妹之情，惦记着我们相伴的时光，只赌她，心软。

姐姐？不是白素贞嘛？
（我挑眉笑起，俯过来的女子，瞬间乖觉而可爱，单纯无害的仿佛我方才看见的一切，都是一场不切实际的臆想）
（我俯身低眉，弯起的眉目仿佛新月一般明亮，一字一句的去拆穿一个演技烂俗的谎言，然后再一字一句的，去拼凑下一个自欺欺人的理由）
（真是累啊）
你算本事，弄得我这么生气。
（我是在意她的，在前缘的相守里，在孽缘的羁绊里，这世上若永远只我与许仙，没了她没了法海，怕这故事也就不美丽了）
（因为这世上一切美丽的故事，最重要的一味药，就是女人的眼泪啊。我低头，温存而慈爱的看着她）
我知道你故意气我，是想看我是否紧张你。

–低了头，心思与不服从眉眼之间尽泄，却不让她瞧见，一边听着她的话，一边乖巧应和。看来，我，赌赢了。
:姐姐，我一举一动都让你猜中了，我知道我有好多东西都没学会。既然叫你姐姐，你一定会教我的。
–方才的兵刃相向仿佛从未发生，还是西湖底相依偎的姐妹。她长我几百年，法术高我许多，便带着我，教着我，我跟着她，学着她。一边说着，一边讨好的抬头，却在她伸手的一刻下意识瑟缩。偷望一眼，知道她并不打算再出手，却任然盯着轻抚的手腕，方才的杀意，仍使人不敢松懈。

学懂甜言蜜语了。
（我是恨过她的，就在不久的之前。我像一个傻瓜一样站在门外，听着她跟我相公的一切声响动静，恍惚他们才是两条交缠在一起的蛇，无羞无耻，难舍难分）
（我依旧温柔和蔼的笑着，伸手缓缓抚摸她的面颊，多美啊，美的让人害怕）
不过我和你的缘分已尽。我身上，已经有了许仙的骨肉。
（每一句，都说的轻飘，可每一句，都惹出了我眼中的一滴泪，终连成一行，缓缓落下。浸湿了我的下颏，她的额头）
小青，我不可以再跟你一起，你可以，飞出我的手掌心了。
（我愿意，和许仙继续生活下去，我，真的愿意。）

–她说什么，骨肉？抬头望着她，还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又看见更让我疑惑的事情。
:姐姐，这是什么？
–一滴……水？从她眼角划出，从她秀挺的鼻侧滑过，从她殷红的唇畔掠过。眼瞧着便要落下，伸了手接住。却看不懂究竟是什么，抬了眼便往眼角送去。它方才，便是从她眼角出现的。手指尚未送到，便被她一把擒住，更是不懂，甚至带着些许怒气。

（我本以为，她忽然的神情变化，是为我给她自由）
（直到她冰凉无骨的手指，触碰到我面颊的泪水，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好奇和惊异，仿佛看到了一颗千年的元丹一样奇怪。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或许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也好，你连眼泪都不知道是什么。
（我低垂眉目，再次钦羡而释然的看向她，我是该庆幸的，她更该庆幸的。）
到你知道的时候，你会好痛苦的。
（到你知道的时候，你就跟我一样了）

–她笑的凄绝，可我却不明。拥有，不该是开心吗？为何会痛苦？
:不会的，你有的我都有。
–似赌气，更是生气。她总是如此，急急的把我跟她区分开，所有的事情，都是她可以我不可以。老实人是我不可以接触，金山寺的和尚是我需要避而远之。可我，是可以做到的！
–起了身抱住她，拼命想要从眼角挤出“眼泪”，可费了半晌劲，抬手一抹，仍是什么都没有。又急又气，扭曲着五官，只想挤出眼泪，无论是不是眼角。

傻了。
（忽如其来的拥抱，少了生疏与突兀，多的一份自然和久违。不必看见，我亦知她在努力挤眼泪，她那么迫切的不服输，那么迫切的想证明自己的正确，我怎会不知）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的落在我俩的怀抱里）
当你觉得，自己好多事情都赢定的时候。还怎会有眼泪，怎会哭的出。小青，你不要再迫自己，你不会明白。
（你不会明白，这人世间感情的虚伪和美丽，你不会明白，这世间男子的薄情与寡恩，他是那么的可憎可怜，可是我啊，还是爱他）
（终于，我缓缓松开双臂，再次同她四目相对）
你没有人的感情，你不是想做回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