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地方：西湖明月引

踏月披香而来，无妆无华服，只靠天然丽色添娇。提了两壶石榴酒，不许那些聒噪的流萤跟随。香远益亲，遥遥便闻着阔别已久的烤全羊香。
莲步亦为趋，到门边才轻盈一停，探头时一双水汪汪的猫儿眼往内打量。怎见得——
坊中俱作轩阔，少用隔断，一眼可见天井，青砖地上，榕树遒根旁，干柴旺火油滋滋烤着一头羊羔。
扑过去扒在他肩上，弯眉笑眼甜甜地讨好道：
“二哥！二哥最好啦！”

凌烟阁傍水而建，一院之隔便可闻江潮波声。疏星淡月从榕枝中漏下，投进噼啪的火苗中。把羔羊翻了个面，正刷着油，忽然就扑过来一只野猫。头也不回，皱眉做个鬼脸：
“坐了半天累死我了，快帮我捏捏。”
大毛刷换个佐料蘸蘸，继续一面转羊羔一面刷。金灿灿的羊羔肉，浓香扑鼻，谁坐在这儿都心情好。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怎么样，你平常吃不着吧？”

月影秋风飒地一阵，未见风动，已见人影。凭风立枝头，人定树不动。树影落中庭，恍然间初逢已逾近十年，当年离别之凄切，一度不忍回顾。如今淡然视之，算来亦逾近五年矣。
当时漂泊之苦辛，历历在目；而今重看，不过谈笑风生间，一头嫩熟烤全羊尔。便纵身飘飘而下，与二人相看，一声轻笑。
“什么吃不着？”
向腰间拔出随身匕首，剜了一块羊肉插在匕尖，挑眉。
“哦，是想偷偷吃肉，让我吃不着？”

凡是出现时悄无声息，必是大哥无疑。他素来神鬼难觅，四海无踪，没少干过神出鬼没吓人一跳这种事儿。这不，月冷风高夜，树密云深时，他把吓人的时机掐得准准的。盈盈秋波在他眉目间转了一圈，慢慢地、慢慢地溜到他手中那块肉上，两只猫儿眼又笑成弯弯的小月牙。
“大哥，好久不见啊。”
眼儿又兜到他背囊上，手上却不慌不忙地将葫芦里的美酒倒在三只碗里。把乌发向后一捞，漫不经心地、轻飘飘地一问。
“肉烤好啦？”

抬目时对上韩鲲澈然双眼，眼中映着两潭月，两只烤全羊。一笑，云涌雾散，潮起潮落。
“你要不来，我也只好同玦妹偷偷吃肉了。”
坐在原处，身形未动，连手上刷油的动作都未曾一停，却探颈去稳稳地叼下匕上热腾腾羊肉。香滑细腻，美味无比，遂放下刷子，满意地点点头：
“差不多烤好了。”
取过一只碗仰脖畅饮，一抹嘴边酒珠，把剩下半碗酒放在姜兰玦手中。

“小心烫。”
说时即把匕刃朝内以防伤他，待他把肉咬下才把匕首收回放入鞘中抛给他。此匕乃是深海铁精熔铸而成，锤炼打造，皆须匠人呕心沥血。自旧乡覆灭于熔岩之中，便鲜有所产，锻造之法也一并失传。不知旧年物，尚能存几何。
举目一顾，空中无云，唯有雕影盘旋，其姿矫健，其势雄浑，俨然好雕。只可惜，它也未能再听母亲所唱沧海童谣了。
一刹那思绪云游，旋即回神，笑道。
“拿去防身。”
谁看玦妹那眼神都猜得出她心中所想，从怀中掏出一只海螺，换过她手中酒碗。
“这次所去没什么好吃的，不如这个送你，早知道你眼馋许久了。”
席地箕踞而坐，满饮此酒，取大刀片肉。

接过海螺时喜笑颜开，倒把二哥抢肉的事儿忘在一边了。浅淡月色下螺壳流光隐隐，放在耳边又有潮声悠悠。不住地翻来覆去打量，问个不住。
“是不是一吹，鱼就游过来，鸟就飞过来，都很听话那种？”
青丝只一束，捞过去披在身后如乌云倾江。将酒碗一一分妥，回手时已将大哥所片羊肉俱捞在箸中。低头一尝，鲜滑美味，是故味重逢少年游。
“真是绝妙好肉。”
眼耳口鼻身舌意，俱在此香中。然而正值沉醉，忽然小颦眉绿：
“不过整头羊要片好久呢，你们比剑好不好？”

听到玦妹异想天开，满不在乎地嗤一声。
“你以为是韩大娘的雕啊，不过图个热闹罢了，听不懂话的。”
没舍得跟她抢肉，只是挑了一片给韩鲲，自饮碗中琥珀光。闻弦歌而知雅意，闻玦娣而知诡计，然而正中心怀，故不与她争辩。取身旁剑，抬目含笑看向大哥，眼带询意。
“指点指点？”

将肉吃过，展星目相对，欣然作答。
“叫我看看你长进没有。”
遂拔刀而起，起手是“松下问药”，继而力荡劲生，内气热流于四肢百骸中回涌，一刀荡开——
一斩星河如雪。
刀剑相交，清影团团。欲问银蛟何得似，九天落云乘千尺。扶摇抟上游碧落，四海生潮动白涛。电光疾转，照一隙之明；青霜先怒，逞白刃之威。刀出沧海，沐鲸油龙血，家亡其憾深不能平；剑称帝裔，授宝光瑞征，国易其仇重焉可去？数载颠簸，千里流离，终有今日垂云翼，可庇护亲眷。一时酣快，尽于刀剑中解。

桃腮枕臂，笑看他二人舞刀剑，你来我往白雪光，好不自在。抒怀可称天地，杯酒不足浇胸中沟壑。索性将几只酒碗酒坛一一排布，击箸做歌曰：
“霍如羿射兮九日落，矫如群帝兮骖龙翔。
来如雷霆兮收震怒，罢如江海兮凝清光。”
樱颗绽春，桃李未歇芳菲。恰有快哉风自湖上来，携星月叩平波镜、拜榕下客。于是珠圆玉润，芳声随风把酒问青天。时有三五醺然，青天不答，便乘兴慨然又歌曰：
“身是浮云客，青天任我游。
人间何碌碌，不必问春秋！”

刀是好刀，诉肺腑，揽海潮；剑是好剑，怀衷肠，引月光。刀剑交缠如雪似电，不分彼此。三千回合来去，薄汗虽绵，却喜亦有能敌之力。
时有歌声起徘徊，绕而不去引凤凰。引歌舞剑，剑舞泓光。横抹竖挑，轮穿转扫，剑花荡开处，脂羊犹香火通明。一招疾上又连一招，忽惊觉并非器随心动，而是剑由刀势。
清光凝海，技差一筹。

刀剑疾转，如银雪飒飒。秋风本肃杀，却于松脂滴落、羊羔扑香时灌入柔肠。剑起刀落，一式“海纳平川”收刃回鞘。
取酒来痛饮个爽快，满斟落座。
“要不是玦妹在，我可不这么爽快收手。”
其实哪里是幺妹面子大，只是剑风刀势这么一扫，羊羔肉似离未离，片肉之间只有些许相连，既不至于骨肉分断，又可一扯即离。香透脂骨，油滴在火里滋滋冒香。孰可忍？捉箸来尝，好肉好酒，快哉快哉。

连忙捉箸来尝，饮酒啖肉，好不自在。一时与他二人契阔谈宴，兴起风生。多年旧知交，自不必拿那些风月话搪塞，也不必拟足妍媚姿色，或者邻家的猫儿多，或者廊下的鹦鹉肥，都可一讲。至于嬉笑怒骂，皆不过随性而来。兴之至处，将浊贤清圣，一一邀遍，扫愁帚遍扫庭中空明，狂歌拟醉姿，钓来诗趣。
跌足长叹，抛袖捞月：
“身！”
折身回转，方吃了个肚儿滚圆，又醉里不知归处，大笑道：
“抛却山林——洗俗尘。”
梦游太虚，嗳，那左右二门神，为何如此眼熟呀？
“魂游处，”晃晃摇头，却依旧是左摇右摆不分明，索性将银河一抽，抽来做剑，“一剑试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