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待伯约出则同车,坐则同席。军中将士颇有异议,无非是些“姜维来降必有异心”之言。
我何尝不知伯约必不肯甘心尽忠于魏,或是说效忠于我,不管他这些日子以来如何顺从,我都不会忘记他来降时所说的那句话。
可,“观其眸子,足以知人”,我为何看不透他的眼神?
他看向我时的眼神,为何没有愤怒与不甘,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淡漠,与若有若无的……怜惜?
我何曾需人怜惜?!他一个国亡来降之将,凭什么觉得堂堂大魏司徒可怜!
对,因定蜀有功,我得封司徒之位,而姜维呢,你还不是什么都没有?
那晚我夜闯他的营帐,将正擦拭战袍的他按于榻上。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刚刚他擦拭战袍的侧影,分外孤寂。像思乡不得归,夙愿不得偿。
“姜伯约,你此番降魏,有何居心?”
他似将所有情绪都藏起,神色又一如既往的淡漠。
“司徒何出此言?我主令我降魏,维岂有不从之理?”
“哼,‘我主’?伯约还真是不忘旧主呢!”
“那司徒呢?司徒可是一心一意忠于大魏?还是说,忠于早已对你起疑心的晋公?”
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我一怔,松开了揪住他衣领的手。
我,真的忠于大魏吗?这些年来,我建立不世功勋,是因为忠诚,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还有晋公,司马昭,他表面上重用我,实际上早已怀疑我。待我此次回都,迎来的绝不会是封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只不过,姜维想干什么?
“伯约想说什么?”
帐中昏暗烛光之下,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眼神,原本在死寂一般的淡漠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燃了起来,渐渐漫开,如此明亮,如此鲜活。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姜维。
“司马昭早有篡位自立之心,天下早晚易主。而司徒,近年来手握重权,功高震主,司马昭此人素来疑心重,怕是此番回都,凶多吉少。”
“司马昭之心,我岂不知?伯约有何对策?”
“为今之计,只有先司马昭一步,据蜀自立。司徒自淮南以来,算无遗策,安肯屈居人下,以至于任人宰割?邓艾此人,颇有谋略,乃是司徒目前最大的障碍,可他也自矜功伐,司徒可上表言艾反,待朝廷命司徒讨之,则可顺势起兵。维当尽全力以助司徒。”
姜维来降真正的目的,原来是这个,劝我起兵反叛,若事成,则杀了我,再扶蜀主上位;若事不成,也算搅动了大魏局势,拉我给他陪葬。
我知道了他的目的,可并不想阻止他。一来,我的确不甘居于人下,我不是诸葛武侯,不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么多年摸爬滚打,我不是一个正直心善的主。而且就算我不反,司马昭也不会放过我。在权势面前,我们曾经那点交情又算得了什么?
二来,我也说不清楚我为何想遂他的意。
可能是这样的姜维太鲜活太耀眼了,我竟沉沦。
在走出他的营帐前,我问他:“伯约,若大事已成,你会如何做?杀了我吗?若如此,在大将军重享昔日尊荣时,可还会记得我,这个甘愿为你所用的棋子?”
我没听到他的回答,我也没有转过身去,我怕看见的是他丝毫没有波动的神情。就这样静立了一会,我终是走出了他的营帐。
只是这寒夜里似有叹息,沾染了寒气似的,声声沉重,蚀骨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