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梦里朦胧醒来，却也不真切究竟是不是尤处梦中，梦里豆蔻梢头，萤儿手中巡夜的灯火晃得她睁不开眼。是有仙子在人境，周遭雾霭弥漫，樱草一袭烟笼青纱，缥缈欲仙，总也看不真切。
也不知道是樱草出楼的第几个年头。
过往日子被细碎揉散，她却总还是做这样的梦。自绣塌而下，去铜盆里洗面，罢对小镜织发，素靥不沾一缕梅妆，已看不出半分秦楼楚馆的风月气息。她推开门，青纱被翩跹吹起，迷雾便迎着袖子缠上来。
——还是在梦里吗？这一处像极了记忆中的迷迭仙岛。
樱草以身犯烟色，去在漫天迷雾之间辟开了一道曲径。向前走，向前走，一直走到最深处……周遭浮烟氤氲，深处恍然有个人影。
她轻移步伐朝人影走去，罗裳翩然，融入青白景致之中，乍像戏折子字里行间攀描的水鬼。又或许，那人影才是鬼魅？也不得知。

周遭的雾霭浓重的压抑，她撩拨开远山一般的朦胧，她踏雾而来，惊扰了一池游鱼。
将面纱撂开，定定望着来人，不知名的花香与湿漉漉的空气交杂，却又叫一点风吹散开去，如同着天地间浸染的三分清冷，随着她的到来余下了七分不浓不淡的惊讶。
“你——从何处来？”
宋知在此处约摸着有些年月了，许是太久没见生人了，待看清她面容，升起的是无尽的孤独，别开脸暗自叹息。

有风席卷而来，吹散了迷雾，樱草抬头向远处看，却还是雾霭连城，许是只吹散了这一方罢。樱草走向了面前的人，所过之处又被笼罩，她唇边漾开了礼貌而又生疏的笑。
“不知身从何处来，许是在梦里？”
说完她自己都轻笑出声。面前的人面纱摘落，眉宇间印着几分英气，应是江湖行过的痕迹，总不像樱草，杭州西湖阳春水边伴着歌谣唱大的姑娘，总也生不得这样英俊，成不了这样的女侠。
她抬手理了理碎发，温柔的声音还噙着三分小心。
“冒昧问一声——先生是避世的高人吗？”
“我可以坐吗？”

是梦吗？这一切都真实的可怕，怎么会是梦，雾气沿人渺渺缭绕，因素日畏寒，拢着狐裘安然端坐，我深深望了她一眼，垂首浅笑，算是默许了。
“我倒不是高人，若是说起来不过是个浑说的江湖骗子。”
思及此，许是自己都觉得有趣，低低笑出了声。
时间真的过的太久了，我原先也是个不知世事的孩童，我想起了我的师父，那时候我也如她一般问师父，这可是梦里，也懒得再思量，捡了块石子用力朝湖面扔去，激起一片涟漪。
再开口，却满是半吊子的慵懒：“你也别回去了，就在这儿与我作伴吧。”
——当年师父也是这般同我说。

原来是这样，樱草把江湖骗子几个字放在唇齿间咬了一回合，好似品出了江湖意味，便也跟着轻笑出声。她唤樱草别回去了，樱草便回头看了一眼来时路，可哪里还有来时路？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这处的二人了。
“竟……也不知归何处去。”
梦里千回百转的热闹，是高楼鼓瑟吹笙不歇，是懵懂年少的樱草，在殷桥上欢笑奔跑，还要虫娘抱抱。后来四散而去，如今的桔梗在哪里也未可知，却总归不在这里。
樱草目光游移，想寻一些景色，好能与记忆中的迷迭仙岛错落重叠起来，可是她放眼望去，却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倾湖水，被石子荡起了涟漪。樱草应声而坐，素手抚弄着青纱，轻轻的说。
“我这俗人，能请先生算一卦吗？”

忽起三分雾，渐渐蔽了目。
宋知刚学会师父的手艺，师父便寻他的极乐世界去了，细数下我后面见过的人，大多也都随师父去了。
两木非林，田下有心。
少女泠泠轻音破了四方天的静，凉了几分宋知的心。
不知是我命不好，还是师父与这些年来此地的人命不好，宋知算的第一卦就是给师父的，第二月，正如卦象所显。师父夸我说，我的卜卦是极准的，我到宁愿我准头低些，也不会不让宋知再记清师父更多，连回忆都不知该回忆什么，夜里升起的都是无尽的孤独与思念。
默了半晌，只作轻轻一叹：“善人多磨难，因果有玄机。”
冬寒料峭，此番却无故因这姑娘而生出三分怜意来：“你我今日得以相见也算是缘，你若是信我，便不要回去了，也不要卜这一卦了”
——“这儿是迷迭仙岛，你可还记得？”

樱草学着她的动作拾起了一颗石子，朝着湖里投掷过去，温柔青纱拂着光洁小臂滑落下来，一双杏眸好似无神的望向涟漪。樱草有心听她的话，语意酝酿三两番，撑着云仙入了她的耳朵。
“六圈。我说，刚才涟漪泛了六圈。”
“我怎么不信先生。“
桃楼里姑娘大多不信命，攀花巷赴枝头，拼了命往高处爬，只樱草素来听话，昔酒坛边端得安静，甚么也不争。今日先生这话，她怎么会不听？不会。
到那句迷迭仙岛现，樱草身形微顿，这会儿她真是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身处黄粱一梦。她玉手纤指掐了自己藕臂，真实的疼痛感传来，她倒颇觉得释然。
“……记得。”
“先生此话既出，定是有数我的命数，我应先生不回去，却还想听听为哪般。”
约是一腔清灵都在桃楼里用尽了，命薄也说不定。

侧首瞧她投下石子，激起浪，草木萧瑟，靡靡萎萎。宋知还正坐石凳，静听她絮絮而言，眸中映出的景象，却不似平时里空洞，我的眼中很平静，景也宁静，时有乌鸦一两声，身侧女孩单纯又灵动，想来我是盼她好的。
风动草木，清还眸光忽闪，似含几分挣扎，瞬息间却被眼睑掩去，悄无声息，我轻扶她额角碎发，语气一贯平和温怡：“你又为何执迷与命数呢，你若留在此地，我定然能保你无忧…”
目光尚未收回，淡然依旧，也无悲喜，温润中生出一点寒凉。
记忆深处的自己也是如她一般，缠着师父教导自己，师父说“知儿啊，知天命往往不是一件好事。”
年幼的我那会懂的？只盼着承了师父的衣钵，算算自己与他的未来，他却没告诉我算卦者，卜不得自己。
“你若是回去了，怕也难以渡了二十一岁的劫，怕是彼时香消玉殒不得善终啊…”
稍稍叹了一口气，将心口中的压滞缓了片刻，若是当年我没听师父的话，执意回去了，这结局是否还相同？
止住了一瞬的记忆，背手而立。

樱草还是信命的，只是信命就信不得先生。
樱草彼时在宝书楼听白兰讲人定胜天，又听白兰讲天意不可违，和煦暖阳下她皱紧了眉头，搞不懂这究竟是怎样的自相矛盾。听罢她言，樱草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笑甚么，许是在感叹预感之准，命应有劫罢。
迷雾丝毫未有要消散的迹象。樱草微微仰头头，耳畔鬓发随风拂落，一双明眸去看她的脸。
“不回去了。”
本也无处归去，若执意归去，岂不是拂了她的意。护己周全樱草信了三分，剩下七分，她信命。
该来的总会来的。
梦魇立反复出现的桔梗流苏，而今应失散在天涯各处，如此想来，竟是了无牵挂。她忽而狡黠一笑，用一双修鞋去点湖中倾波，带青纱裙袂也沾含湿意。声音闻似明媚，却辩不出个中悲喜。
“那我唤得先生一句小师傅——要请小师傅多加照拂。”

这迷迭仙岛如凛冬一堵冰封千尺，高逾百丈的墙，隔绝红尘与人世间，宋知知晓自己本就灯枯茶尽，她当是我最后一丝窥探。想来师父当年与我如今同是，正因我那是还年少，还蕴着那青枝正茂的鲜活，他怎会告诉我这般残忍的事实。宋知缄默，敛眸望去湖面，如平常一般无二，心境却截然不同。
“此处常年不见人影，虽是无趣些，倒也乐得自在。”
师傅这个词与我而言背负的委实多了些，倒也不是不愿承她一声师傅，想来我也没别的能教她。算卦一事，我是不愿她学的，苦了自己，平白添了烦恼。
“你今后唤我一声宋知姑姑就是了，你这声小师傅叫的我确实心中有愧，我教不了你什么。”
语气中平添的是几分生疏，我不愿她与我有再多的情，无情则刚。我的师傅不知懂不懂这个道理，白白让我念了他这么久，当真是心狠的呐，待我归了黄土，定要好好问问他。
——
想来我是见不到他了，他入的是极乐，我入的是地狱。

小萝卜变大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