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时候,大约七、八岁的时候,我的老爸爸终于去京里走动走动,他带上了自己最得意的仨儿子,我的三个哥哥,阿如汗、额日斯和傲木嘎,以及我的小姑姑喜露格,当然还有我。我们在京中住了一段时间,新鲜劲儿快过去的时候,居然有幸参与了当时的皇帝、元和帝奕焕的家宴,同帝后,英郡王奕瞻,以及几个岁数不大的小阿哥,一起吃了一顿晚饭。
我当然知道满人的皇宫里,有不亚于天书烦琐的礼仪规矩,却也知道这样小规模的宴席,规矩也没那么严格死板。于是我请过安之后,就和皇帝说,奴才喜欢主子娘娘身上的香味儿,能不能让奴才坐在旁边,受一会儿熏陶?元和帝问,“你离皇后那样远,嗅得到她身上的香?”我摸摸鼻子尖儿,眯着眼珠子一笑,“奴才天生一副好鼻子,皇后身上有,升霄香,石叶香,还沾点儿龙涎香气,就和您身上一模样!”
喔嚯!好精灵的鼻子,好精灵的小女娃娃!元和帝因此允准了我的请求,我就在皇后身边一只小墩儿上头坐。趁阿布和阿哈跟皇帝几个男人说话的时候,我就悄悄地同皇后讲话,我说,您身上的味儿有一点像我的额吉,您知道么?奴才都记不起她什么样儿啦,只记得她身上的味道,和您有一点像……多一点儿?就这么一点儿……
我用手指头掐了很少一点,她衣襟上,一个玉石珠子那么大,比着给她看,然后对她笑,满不在乎地笑。她伸手来摸我的脸颊,我也不躲,就让她抹着。其实她和额吉并不很像,她的手有温度,而额吉的手,永远像肃北雪山上万万年不化的冰雪。
我趁她感慨的时候,偷眼把皇帝之外的男人,看了一溜遍。
最先看的,肯定是比皇帝年轻些,又比那些小男娃子成熟许多,天生了一张俊脸的那位英郡王,可巧,我瞧他时,他也在瞧我,瞧也不好好桥,端着酒盅,压着下嘴唇儿,目光如长风一般送来,似我这里,并不是他最终的目的地。我与他目光错开,就去看其他人,那几个小男娃子,没一个把眼珠放在我身上,统统盯着我的哥哥们,仿佛我和小姑姑喜露格,是不存在的人儿一般。
这让我有点不开心了,我喜欢被人注目,以羡慕或爱惜的神色,仔仔细细盯着我来瞧。于是我把目光收回来,不再看那些个不存在的人儿,只看着皇后的眼睛,把嘴唇儿抿的松松的,甜甜地对她笑。
还是皇帝,看向皇后的时候,多瞧了我一眼。而后对我的阿布说,“察哈尔部多美人,你家这位小格格,也生了一副好面孔。”阿布笑笑,学汉人那样谦虚,又向皇帝敬酒。这样一来一往,小男娃子们,才稍微向我这里看了一看,似乎打算花些心思弄清,他们的汗父,说的对也不对?
我就迎着他们的目光,挨个儿的,又把他们看了一遍。我不对他们笑,也不把眼色放的很冷,只是压着眼珠,向他们轻轻一瞥,看些个无关紧要的物什似的。
他们也很快把目光移开了。其中很小的一个,眼珠错的最慢,神色困惑,而后垂下睫去,不动声色地继续坐着。
那个英郡王,偏偏不向我这里看了,于是我开口,慢悠悠地对皇帝说:“您为什么要这样夸赞阿丽塔呀?是不是,也想娶阿丽塔当妻子,让阿布把阿尔泰山那边的草原,全都当做陪嫁?”
阿布脸色一变,三个哥哥也瞬间沉下了脸,傲木嘎甚至冲我狠狠地挥了下拳头,嘻,这么吓人吗?若不是额日斯伸了一手去,暗暗压住他的手肘,我这位莽撞的三哥,会不会就这样跳起来,杀到皇帝最爱的女人面前,可劲儿揍我一顿?
嘿,他才不敢!我的三哥傲木嘎,他远没有看上去那么有种!
皇帝似乎并没有介意我的冒犯,只是淡淡地吃口菜,嚼完,咽了,才问:“这话怎么说?”
我很高兴英郡王看着我——从我说出那番话时,那就一直看着我了,到现在也没有错开眼珠。我心情好极了,放松了语调,无忧无虑地将嘴角扬了起来。
我说,“好多人都这样说!他们派了不同的人去找阿玛,带了金子,宝石,牛羊,和漂亮得惊人的骏马!您见过那样的宝贝吗?它白的像旱季的云一样,后颈子上直竖竖的鬃毛,按下去又扑愣愣地站起来,一身腱子肉梆硬,四条腿儿又直又长,它站在那里就似天神的坐骑,什么样的画笔也画不出来的威风!这样的宝贝,只要能娶到阿丽塔,他们可以想方设法弄来九匹,全都给阿布做聘礼!”
“阿丽塔!”阿布把胡子也吹起来了,脸涨红,巨熊一般的身子直立起来,在宫灯照耀下,洒下一大片浓郁的阴影。
皇帝却不以为忤,又吃一口菜,摆摆手,自有将头垂的看不见面孔的内监,撤换下一味菜肴供他品尝。他将脸转向阿玛,语气不变,仍似方才同我问答那样轻松地:“萨楚日,真的吗?这样多人惦记着那片草原?”
这道菜,似乎不合他口味,只敷衍地一咬,便挥手换下另一道了。“也包括特古斯吗?”
阿布的脸色,瞬间惶恐起来,他笨拙地躬下身去,揭下毡帽,露出头顶花白的头发。我听到他的声音,闷雷似的,隆隆地震动着我的耳朵。
“不!察哈尔的牧人,有太多死在了准噶尔的弯刀与马蹄之下,他们亲人、兄弟,不允许我把察哈尔的女儿嫁给准噶尔的汗王!”
嘻,就是这话。我听阿布说完这些,眨一眨眼皮,露出一副恍然知错的表情。英郡王不再看我了,他望着他的兄长,那几个小男娃子,则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纷纷深锁了眉头。
下一道菜,闻着像是鹿尾巴做的,再被那内监夹了一筷搁进小碟里,送到了皇帝面前。
他吃了一口,又再吃了一口,而后点点头,露出甚得其味的神色。
“这道菜很好,皇后吃不得这肉,阿丽塔,你替她尝尝罢。”
阿布又坐回自己的位置,三位兄长也坐下来,重新开始推杯换盏。宴席很快恢复了快活的气氛,皇后看着她的嬷儿喂我吃肉,渐渐的,眼波看向她的男人,轻轻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