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派我出去再取一桶空气。当我用铲子把桶几乎装满后，大部分的热量已经从我的指尖渗漏出去，这时我看见了那个东西。
你知道，起初我想那是一位年轻的女士。是的，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的脸完整地闪现在黑暗中，并从对面公寓的第五层——那一层刚好在一片冻结的白色空气上方——向我看了过来。以前，除了在杂志上，我从没见过一位年轻的女士——希斯只是一个孩子，而妈妈又相当虚弱和悲苦——于是我大吃一惊，以至于提桶都掉在了地上。知道在地球上除了爸爸、妈妈、希斯和自己以外的每一个人都死了，谁不会吃惊成这样呢？
即便如此，我也认为我不应该吃惊。我们都时常经历这种令人惊奇的事情，有几次妈妈的反应过于严重，从她的样子可以判断出来：她瞪大双眼，背靠着挂在巢穴四周的毯子上不停地尖叫。爸爸说我们有时做出如此的反应是很自然的。
当我重新装满提桶并再次向对面的公寓观望时，我开始想像妈妈在这种情形下会有怎样的感受，因为我发现那根本不是一位年轻的女士，而仅仅是一点光——一点微光悄悄地在窗间移动，就像一颗冷酷的小星星从真空的宇宙中下来调查地球为什么离开了太阳，并且趁着现在地球没有太阳保护的时候，来惊吓和折磨这里残存的一点活物。
我告诉你，这种想法令我直起鸡皮疙瘩。我就站在那儿发拌，脚几乎冻僵了。我的头盔内侧结了一层厚厚的霜，所以即使光线从一个窗口照在我身上，我都没法看到它。接着，我明智地回到了巢穴里边。
很快我就感觉到熟悉的路。穿过了爸爸为减慢空气从巢穴流失而围在四周的三十几层毯子后，我就不那么害怕了。我开始听见巢穴里那些钟表的滴答声，于是我知道，我又回到了空气里，因为在外面的真空环境里是一定听不到声音的。然而，当我推开最后一层毯子——爸爸在毯子边上镶了铝箔以保持热量——走进巢穴时，我心里仍感到害怕和不安。
让我给你讲讲巢穴吧。它虽然矮小，却很温暖，只够容纳我们四个人和我们的物品。地板上覆盖着厚厚的羊毛地毯，三个侧面和头顶上全部都围着毯子，爸爸站直后，头就可以触到上面的毯子。爸爸告诉我，巢穴在一个更大的房间里面，可我从没见过这个房间真正的墙壁和屋顶。
靠着一侧的毯子放着一大排架子，上面是工具、书籍和其他物品。在架子顶部摆着整整一排钟表，爸爸对给它们上发条的事特别上心。他说我们绝不能忘记时间，然而没有太阳和月亮，我们很容易就会忘记。
在第四面墙上，除了壁炉周围的地方，也都覆盖着毯子。在壁炉里是一团绝不可以熄灭的火焰。它防止我们冻僵，还能做许多别的事情。我们中的一个必须一直照看它。在那些钟表里有一些是闹钟，我们可以用它们来提醒自己去看火。以前只有妈妈和爸爸轮流照看——我认为就是在那个时候妈妈变得难于相处了——可是现在有我来帮忙，还有希斯。
不过，爸爸始终是炉火的主要看护人。我总是把他想像成这个样子：一个高大的男人盘腿坐着，不安地对着炉火皱起了眉头：他布满皱纹的脸被火光映照成金黄色，每隔一会儿他就会从身边的大煤堆上拿一块煤，小心地放在炉火上。爸爸告诉我，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过火焰的守护人——他把她们称作灶神守护祭司——不过那时，周围还没有冻结的空气，也就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守护者。

妈妈又发出一声抱怨：“我一直都知道外面有什么东西等着抓我们，我几年前就感觉到它了——它是寒冷的一部分，憎恶一切温暖，还想毁掉我们的巢穴。它一直在观察着我们，现在它朝我们过来了。它会抓住你们，然后再来抓我。别去，哈里!”
“希斯，”爸爸平静地说，“你来看着炉火，还要照看一下空气。假如它变少或者看起来沸腾得不够快，就从毯子后面再取一桶。不过要小心你的手，用那团布去拎桶。”
希斯不再帮助受到惊吓的妈妈，而是走过来按照爸爸吩咐的做了。突然间，妈妈安静了下来。可她看着爸爸系紧头盔、拎上提桶和我走出去的时候，眼中仍存留着一丝愤怒。
爸爸领路，我抓着他的带子。真有意思，我不害怕自己出去，但在我和爸爸一起行动时，我总想拉着他。我猜这是习惯吧。而不可不论的是，这一次我有点儿害怕。
你看，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我们知道，在外面一切都死掉了。几年前爸爸听着无线电波的声音渐渐消失，看着最后一批人慢慢死去。他们不像我们一样幸运，没有得到充分的保护。所以我们才会认为，如果有什么东西在外面四处搜索，那它一定不是人类或者是什么友好的家伙。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总是随之而来的感觉，那就是对夜晚——寒冷的夜晚的感觉。爸爸说，在过去也会有这种感觉，可是在那时的每个早晨，太阳会出来这种感觉赶走。我记得太阳是一颗大恒星，所以我不得不相信他的话。你知道，那颗暗星从太阳那里我们夺走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爸爸说，现在暗星已经拖着我们越过了冥王星轨道，并一直把我们带向太阳系以外更遥远的地方。
我突然发觉自己很想知道，在那颗暗星上是否有什么东西需要我们，是否这就是它俘落地球的原因。就在这时，我们来到了走廊的尽头，我跟着爸爸走到了外面的阳台上。
我不知道过去的城市看起来如何，可是现在它美极了。星光让你把它看得非常清楚——点缀在头顶黑暗中的星星稳定地发出充足的光线。（爸爸说那些星星曾闪烁的，可那时因为大气的缘故。）我们位于一座山上，微微发亮的平原从山脚下伸展开来，然后慢慢变平，又断裂成一道道低谷。
一些高的建筑在如同覆盖着白色羽毛的平原上拔地而起。它们顶部由空气晶体形成的圆形堆积物看上去就好像是妈妈载的皮质头罩，只是更白一些。一些建筑已经倾斜了，因为暗星俘获地球时发生的地震和所有其它的灾害对其造成了极大的破坏。
到处都悬挂着冰柱。从寒冷来临的第一天起，水就形成了冰柱。有时候那些冰柱中的一个会捕捉到一颗星星的明亮光线，并把它折射到你的眼中，令你以为那颗星星似乎猛扑进了这座城市。当我刚才告诉爸爸我看见的光线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那可能是冰柱折射的星光，可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爸爸把自己的头盔接触在我的头盔上面，这样我们就能更轻松地交谈。随后他让我给他指出那扇窗户，可是现在没有任何光束在窗子里面移动。令我惊讶的是，爸爸没有大声斥责我。在装满了提桶之后，他四处查看了一番，就在我们要回去的时候，他毫无征兆地突然转过身，好像要乘其不备地抓住某个窥视者。
我也能感觉到那个窥视者。原有的平静已经不复存在了，某个家伙正潜伏在外面，观察和等待着。
爸爸挨着我的头盔对我说：“假如你再看见类似的东西，儿子，不要告诉其他人。这几天妈妈有些紧张，我们应该尽量带给她安全感。以前你妹妹降生的时候，我准备放弃生命，可你妈妈一直努力让我活下去。还有一次我生病，她一个人维持炉火燃烧了整整两个星期，还要照顾我和你们俩。

“你知道那个我们有时会玩起的游戏吧，就是在巢穴里围坐成一个方形，把一个球抛来抛去的游戏？勇气就像一个球，孩子。一个人只能握着它一段时间，球朝着你扔过来的时候，你得接住它并紧握在手里。然后你得把球抛给其他人，并希望在你厌倦了勇敢地活着的时候，别人会再次把它抛给你。”
他和我谈话的方式令我很开心，我感觉到他似乎以为我已经长大成人了。
当我们回到巢穴里、脱下外出时穿的衣服后，爸爸把我嘲笑了一番。他告诉妈妈和希斯外面什么也没有，但他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妈妈和希斯似乎并不相信他。有一分钟的光影，好像我们都在寻找那个勇气球。我明白必须要在这个时候做点什么，于是我就请求爸爸给我们讲过去的那些日子，以及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有时，他并不介意讲那些故事，我和希斯当然也喜欢听，于是他领会了我的意图。我们很快围坐在炉火四周，妈妈拿出一些罐头加热，以便晚饭时食用，爸爸则开始讲了起来。可是在他讲之前，我注意到他随手从架子上拿了一只铁锤放在自己的旁边。
同往常一样，这还是那个陈旧的故事——我想即使在睡梦中我也能复述它的主要情节——然而爸爸每次总会加进去一两个新的细节，以保证这个故事每次都有所改善。
爸爸告诉我们地球曾经怎样温暖而又稳定地围绕着太阳旋转，地球上的人专心地赚取钱财、制造战争、享受生活、获取权力，并正确或错误地相互交往。这时毫无征兆地，来自外太空的那颗死去的恒星开始进攻了，那颗燃尽的恒星打乱了一切。
有时我认为爸爸是在夸大其词，把事实描述得过于阴暗。尽管如此，我在旧杂志上读到的一些过去的事情听起来也相当疯狂。他也许是对的。
正如爸爸接下来所讲的那样，那颗暗星冲过来的速度快极了，没有太多时间给人类作准备。开始他们谋略把它当作一个秘密保守起来而不告诉公众，后来真相大白了，随之而来的是地震和洪水——想像一下吧，几个大洋的海水！——在一个晴朗的夜里，人们发现星星被什么东西弄得模糊了。人们起初认为暗星会撞上太阳，后来他们又认为它会撞上地球，甚至前往一个叫做中国的地方成了一种潮流，因为人们认为暗星会撞击地球的另外一侧。但是后来他们发现它哪一边也不会撞到，而是会来到离地球很近的地方。
其他的大多数行星都位于太阳的另一侧，因而没有受到影响。太阳和新来的暗星为了争夺地球而对抗了一段时间——它们来来回回地拖动地球，就像两只狗在吻吻着争夺一块骨头，爸爸这一次就是这么描述的——后来暗星赢了，它夺走了我们。可太阳得到了安慰奖，它在最后的时刻设法留下了月球。
比以前任何一次都严重数十倍的地震和洪水如同怪兽一般在那个时刻来临了。正如爸爸对此的称呼，这就是“大抖动”的时刻，地球上所有的人都被猛地一抖，就像父亲对我做过的一样：有一两次，当我一直坐在离炉火较远的地方时，爸爸曾抓住我的领子猛地一拉。
你想想看，那颗暗星以比太阳快的速度沿着与太阳相反的方向穿越太空。于是，为了带走地球，它必定会猛烈地扭转我们的世界。
那次抖动没有持续较长的时间，地球在环绕暗星的新轨道上一稳定下来，它就结束了。然而它持续过程中的情形却相当可怕。爸爸说各种各样的峭壁和建筑都倒塌了，海水四溢，沼泽和沙漠也都汹涌澎湃，埋葬了附近的陆地。地球几乎脱离了它的大气层，各处的空气都变得特别稀薄，以至于人们都晕倒了。当然，由于这次“大抖动”，人们都纷纷摔倒在地，有的折断了骨头，有的则撞裂了头颅。
我们常常问爸爸那时时的人们表现得如何，他们是恐惧、勇敢、疯狂，还是震惊，抑或这四种兼而有之。但是他对这个话题有些疑虑，今晚又是如此。他说他大部分时间都太忙了，所以没注意到。

到现在，五个成年人一直都在交谈，场面热闹得就像有几十个人在说话。爸爸正在给那两个男人演示如何维持炉火和去除烟筒里的冰，以及一切相关的事情；妈妈令人吃惊地振作起精神，给那位女士展示她烹调和缝制的东西，甚至还问到洛斯阿拉莫斯的妇女是如何穿戴的。陌生的人们惊慌于这里的一切，并把它们赞美到了极点。从他们皱起鼻子的样子，我能够断定他们发觉巢穴里有些难闻的气味，但他们根本没有提及此事，只是在问一箩筐又一箩筐的问题。
事实上，过多的谈论和过度的兴奋使爸爸忘记了一些事情。直到我们都感到头晕，爸爸才发现了桶里的空气都已经蒸发干了。他迅速地从毯子后面又取了一桶空气。当然了，这又一次引起了所有人的骚动和笑声。这些新来的人甚至有些兴奋，他们不习惯这么多的氧气。
真有趣，但我根本就没几句话。希斯也是一直靠在妈妈身上，如果有人看她，她就会把脸藏起来。一想到那位年轻的女士，我就感到心烦意乱。在外面瞥见她的时候，我有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想法。可是现在，尽管她拼命地试图向我示好，我却还是有点儿害怕。
我希望他们赶快离开拥挤的巢穴，好让我们把各自的情绪平复下来。
新来的人开始说到我们都要前往洛斯阿拉莫斯，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能看得出这一提议触动了爸爸和妈妈。爸爸突然变得十分沉默，而妈妈则一直在对那位年轻女士说：“可我不知道在那里该怎么做，而且我也没有合适的衣服。”
一些陌生人十分迷惑不解，可是后来他们明白了，因为爸爸一直在说：“让这堆炉火熄灭似乎不合适。”
唉，那些新来的人走了，可他们还要回来的。将来究竟会发生什么，现在还无法确定。他们中的一个把巢穴称为一座“生存学校”，也许它会因此而被保存下来。或者，我们也许会加入那些拓荒者的行列，他们将尝试在大奴湖或刚果的铀矿建立一个新的聚居地。
那些外人走后，我们常常会想像洛斯阿拉莫斯和其他的那些规模巨大的聚居地的模样。我产生了一种去见识一下它们的渴望。
你会问我，爸爸也想去看看吧。看到妈妈和希斯振作起来，爸爸常常会思考这样的问题。
“情况不同了，因为我们知道其他人还活着。”他对我解释说，“你妈妈不再觉得毫无希望，我也不那么想了。因此可以这么说，我们不用再担负延续人类的全部责任了。那种责任确实令人感到害怕。”
环顾四周，我看见了毯子和炉火，成桶的空气在沸腾蒸发，还有在温暖和跳跃的炉火旁酣睡的妈妈和希斯。
“离开巢穴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说到这儿就有点儿想哭，“它这么小，而且只有我们四个人。一想到巨大的地方和许多的陌生人我就害怕。”
爸爸点点头，在炉火上又放了一块煤 ，然后他看着小小的火堆，突然咧嘴笑了起来。他又抓过几把煤放在上边，就如同那天是我们某个人的生日或者圣诞节一样。
“你很快就会忘记那种感觉的，儿子。”他说，“世界的灾难就在于它一直在变得越来越小，直到它以仅存的巢穴作为终结。现在又有了一个真正巨大的世界，真是太好了，这正是它起初的样子。”
我想他是对的。你认为那位年轻漂亮的女士会等我长大吗？只要十年，我就是二十岁了。
［1］位于美国新墨西哥州中北部，它在1942年被选作核研究基地，生产了第一批原子弹，现在是美国国家实验室的所在地。

感谢加精。。

必须给楼主点个赞，楼主应该在豆瓣上那个中短篇群发了吧，我看过以后很想评价但是很多天那个群都没有同意我的申请，所以没有评价。希望楼主大大多整一些这样好的小说

OK那就多谢谢了老兄了

谢谢楼主 辛苦

6楼没有了，是不是少了一节？

厉害了，先马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