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二月了。春分已过，天幕中却始终不见飞花与流云，睿王府曾经四时不歇的盛景也依旧是一派凋零之态，全无复苏的迹象。我即将在这样倾颓的春日里赶赴大凌河，再无机会向陛前称一句“万死不足为报”了，只因我负尽天恩，对我恩如丘山的圣人不会再见我。而与阿济格密晤的一面也极为匆忙，匆忙到除却瞻元想见我一事，他竟再无其余交代。】
【此刻我与瞻元一立一坐，相顾无言。直到一袭雍雍绵绵的风吹飞衣角，才率先打破这难捱的沉默，展眉一笑】
我实在不该来的，这都是你的主意罢。常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想你死到临头，仍不忘害我一回。
【我自知恨到力竭，便只能归于冲和。扶着门框缓缓坐下，倚在银安殿门侧，不再看他】
奇怪，究竟是哪一世的因果业报，你怎么总欺负我？

【阿济格这小混账，为了讨父亲欢心、搏后世贤名，竟又藉棠棣道义把我拽回了王邸。可怜我已没几日好活，兴许哪天就教他来往折腾死了。所幸药石罔效的沉疴亦扰不得我风流恣意，大方把门一闭，烟照抽、酒仍品，仅偶尔共镜内的槁馘相望，方觉唏嘘不已——少时便不及肃王武勇，亦是代天子引过长弓的挺拔男儿，诗云世上好物不长远，原也料不到今夕】
【世英来谒时，刚巧在正殿外设座赏景，刻下王府里的金玉摆件均盖了一层浓郁的死气，全不如辽阔的天地令我欢喜。许是这把躺椅如意得紧，倚下后根本懒得动弹，便垂了眼不肯开言；待他率先张口，眉峰又一蹙，亟亟嘲弄道】
别开玩笑了，一想到我去后你还能苟活于世，甚至得飨无疾之终，我就巴不得立时将你一剑捅死，以酬我切齿大恨。【缄默片刻，难免自斥无趣。终匀了份气力坐直身躯，抬目看他】只这次再等久些也无妨，阿济格迟早要代我杀了你，你心中都明白的罢？
【因如约与他见了这一面，心底平和之极。随之舒眉笑起，且将案间喝剩的一瓮温酒抛予他，即便尚沾有适才的唇印】
世间哪有甚么轮回报应，怪只怪你生得太耐看，教我一眼认定了。倘你模样鄙陋些，咱们兴许还做得一对顶顶牢靠的盛世君臣，那也很好。

嗯。【懒散应下一声，只将目光打在殿门阴刻的纹路上，不无讥嘲地开口】你的那些心思，我又有什么时候看不明白，阿济格的也一样。不过我挺盼着阿济格能把我忘了，让我在大凌河多过几年太平日子，全当看在我助他登极的份儿上饶我一次。
【我半生荣华显赫，无不伴着临深履薄的苦难与折磨，早已心坚似铁，即便如此，目下仍为阿济格登基后的境况感到无比疲惫。怀抱瞻元抛来的酒，俯首轻嗅一回】
是吗？你真该早些告诉我，你喜欢哪里我便割掉哪块皮肉，待你见我面目全非、皮开肉绽，或能意兴全失，咱们也就不至于如此了。
【拇指徐徐揩过坛口，却始终不肯饮他的酒，声音冷清又寡淡。】
今日便不喝了罢，你我都该好好清醒清醒了。

阿玛既不杀你，便是示意嗣王好生用你。毕竟你还是我觉罗氏的奴才，自应献身社稷，效命至死。【叶底仅残的一瓣梅不知何时谢了，徐徐拂去坠入怀中的花泥，叹道】你大可放心，我那弟弟通晓权谋，是个不错的新主子，江河定矣。
【切今病骨支离，起身亦很废力。憔悴的形骸晃了晃，终于他前方半蹲下来】我只问卿一问：在你眼中，阿济格确是一位仁义之君吗？
【无关嫉妒或不甘，止是想听听他的答案而已。瘦削的指尖在他领衽间停了半晌，继而游弋向上，轻触那张披沥风霜的倦容】
世英，你已不再年轻了，又何必纠结我喜欢你哪副皮囊。人生得意须尽欢，【后撤一段距离，席地而坐】就当作最后送我一程罢。

【垂望他形销骨立的腕，任由指节寸寸上移，描至面颊，一反常态的没有躲开】
枉你我斗了半生，竟没看出我已经活得不耐烦了，江河定矣，与我何干？皇上不杀我，我感激他，阿济格杀我，我一样感激他。长乐，【再度启齿唤起这声名讳，真真恍若隔世】我明白，什么都明白。
【不意他有此一问，放下那半瓮残酒，不以为意的嗤道】瞧瞧你们天家，君臣见背、夫妇离心、父子参商、手足相杀，哪里有什么仁义。既是如此天家，又何来仁义天子，你有此问，岂不可笑？
【我与瞻元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了，从前风仪英挺的昂藏男儿，今日仅余一副槁项黄馘的病骨。难以言喻的痛苦落入平静的心湖间，划开寸寸涟漪，俶尔一叹】
习惯了万万人趋从，如今守着空落落的王府，应当很不习惯罢。我此来想送你一件礼物，权当是那柄含英腰刀的回礼。【袖袍下掩藏的一柄短匕适时滑落在手，轻轻拨开乌黑的鞘，森然的匕身曝于天日之下，无比刺目】可惜了，来得有些匆忙，不及你送我的刀好看。

明白就好……【因他一句“长乐”，苍白的脸颊朦胧回暖】明白就好。
【酒瓮在黄土上打了个转儿，听罢他刻薄的陈词，摇了摇头】看来我输得忒也冤枉。你口中这些败坏伦常之事，本王哪个做不得？信不信，若非你横插一杠，我早就是皇帝了。
【忽生逸趣，挑眉再添一问，近乎揶揄】温都少钦，“弑君”的滋味如何？
【接取那把削铁如泥的尖兵时，难免与罪臣的指隙相错，不料他竟比这柄利匕更冷。因此怔了好一刻，原本笔挺的背脊逐渐弯曲，任由一股莫大的悲哀汹涌袭顶。】
先前在广州城内，我只管和你置气，不幸将你送的那件披风弄丢了。后来几次让韩晔派人去找，却再寻不到踪影，约莫是教兵士们的马蹄踏进土里了罢。【指腹擦过刀背，神态温存而矜重，似在抚摩那枚心艳的天子玺绶。须臾又挪开眼，微微笑道】这次我一定用心珍藏。卿卿便原谅我一回，好不好？

【檐下的风铎随风而荡，发出一阵清亮的脆响，闭目回味片刻，抬手按向眉间】
滋味好极了。不知怡亲王是否尚在人间，如他听闻朝中诸事，总该同谙达夸一夸我，不会再想清理门户了罢。
【指隙相错时犹有一颤，是畏惧，抑或是大仇得报的快慰，连我自己都分辨不出。我盼这一日足有十四年，而今终于得偿所愿——他就要死了。这分明应是平生无二的快意事，为何我总是高兴不起来？】
王爷脚下践踏的东西，岂止一件披风，你我积恨至此，又谈甚么原谅不原谅？【将匕鞘朝他怀中抛去，一字一顿，满目怜悯】痴心妄想。

【话音底定的刹那，一滴热泪划到匕上，愈衬得刀光雪亮如萤。俄而探腕一甩，带了笑去应】
是啊，真是痴心妄想。但这二十年来对你劳劳追逐，至今无一所获，我也倦极了。
【这荣华宠渥皆失的三月内，我万念成灰、哀毁骨立，惧生甚于畏死，此世已无任何珍玑比得过掌下一把宝刀。我以为我恨他、怨他，正肖憎厌阿济格一般，可最终四目交视之时，却又撂不下相仿的轻蔑。努力撑身靠近他，小心翼翼地环住那道腰，将冰凉的面孔贴向人颈边，形同试探。他的手很凉，胸膛却是暖的。坚冰似的心防亦教他怀中温度捂热了三分，无力地阖上双眼，喃喃道】
好世英，一切都要遂你所愿了，为何仍不快活？你笑时好看，不妨多笑一些。

【任人依来，酒气亦盈荡满怀，全似没看见他滚落的泪珠，径自仰首，硬生生忍下目眶里翻涌的酸涩】
何谓一无所获，至少我真真切切地恨你。【顿了片刻，抽出一臂环住他瘦削的肩。非是慰藉，非是回应，仅止无关紧要的麻木】王爷待一个床笫玩物，就不必总是如此含情脉脉了。难道二十余年过去，你还不知我是怎般无情的心肠吗？
【二人偎在一处，同享这份迟来且难得的平静。】
我已遂你的心意来见你，要是这份礼物你还算满意，就请尽快收下罢。阿济格不会愿意我私自做主给你这样的体面。【沉沉吸了口气，再唤他】长乐，十殿阎罗的生死册前，劳你替我求求情，教他们早些来接我。

还需要恨吗？人死万事空，我就快忘干净了，你也毋须再记得。
【悠悠一喟，笑淡了下去】好，如有来生，切莫与我相认。
【贪恋臣子炙热怀抱，又瞑目枕了少顷，方将那把铁匕交还到他掌中。腕随之挪移寸许，迫使兵戈抵向心口，纵隔了两面锦绸，仍旧察觉到一阵森冷的戾气。千言万语抑回喉咙，神魂涤荡，倏忽是惆怅，倏忽是解脱。】
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双手无甚力道，只轻轻附在他持刀的五指间，似两片工丽且孱弱的龙鳞。抬头深深看人一回，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不要闭眼。
【尾音猛烈地一抖，因刀尖径直刺入血躯，几至没柄。剧痛传遍周身，一时战栗如筛糠。汩汩的心头血淌下襟袍，浇成一捧应生苍灵的桃花，不逊梅株浓艳。勉力定住涣散的目光，咬牙发问】
告诉我……当年上元节的渔港里，卿……真的放过那盏灯吗？

不必担心，我很快就会忘记。【神色无谓，说着与此间毫不相关的题外话。】觉罗氏与我温都氏的先祖俱兴于关外，中原的山河固然很好，关外的风雪亦不逊色，我终于有机会能去看看了。
【那是多少年前了？一盏题有“长乐无极”的灯飘飘摇摇缀至天幕，不知化作哪颗星辰，早非肉眼凡胎所能窥探。耳闻他殷切的追问，怅然若失地笑了笑，一字一句，无声泪流】
不曾放过。
【滚热的血涌了满手，瞻元单薄的身躯更似捉不住的秋蒲，只恐稍一松手，便再也寻不到了。倏忽间心旌倾圯，恨绝而爱涌，不能自抑的淌下泪来，偏偏固执的昂着头。口中再添一句，恍若情人间隐秘的低语】
……哪里有过什么天灯，我当然是骗你的。

【何必再问？便他指天盟日、以示欺瞒，此时流到腮边的泪依旧是热的。含笑吞下满腹腥甜，分明该讥他口是心非，到头却易作一声】
你自由了。
【于黄金笼中囚禁了半世的雄鹰，终在这一刻挣脱了冰冷的镣铐，展翅长鸣。那些自以为是的付出与迷恋，仅仅是神乌翱翔天地的枷锁，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啊。】
【天光一亮，爱人铭心刻骨的脸孔忽而逸散，好似看到了陈旧逾二十载的坤宁宫。屏风后无言对坐的，是我盛年的椿萱，他们仍是一对离心离德的怨偶。我赶忙推开门，见珠子与小七把臂而游，细细议论着时兴的钗钿。淑康摘掉了我予她的鬓边花，或为一网贵重的彩鱼儿迟迟驻足。正于我慨叹韶华弹指的当口，靴根兀地一倾，仅至我腰高的阿济格一头扎进怀里，来不及扶一扶歪斜的毡帽，便朝我央讨市井间的琉璃庶物】
【我在这条冗长的宫道上走了许久，来与往历历可数，皆是我流水拂花的生平。路途的终点同样近乎咫尺，那是一位英俊而煊赫的权贵。他方辞别銮驾不久，待向军机庑房去。我摔下冰碗、蜜果和澎湃的自矜，匆匆追上前唤他的名，他则立稳身形，转头报我一笑】
【蓦地屏住了吐息，鸟儿的啁啾、夏风的滚沸亦于一刹消弭，只听得扑通、扑通的沉响，原是我擂鼓般的心跳】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人间早有明证。】
—————————万泰廿七年二月初四日未时，睿亲王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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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元的手自我掌中滑落，仅有黏腻又热烈的血附于掌心。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杀了他、毁了他，而原本应有的快慰与得意却全无骨气的做了逃兵，直教我恍然以为这柄匕首是插进了我的心湖。】
【他仍倚在我肩头，如这万籁俱寂的天地一样安静。】
长乐……【冰冷的泪再度坠下，展臂将他拥得更紧，垂首共他面颊相抵】去罢，不必等我。
【廊下的燕回来了，而风衔走我的心，随漫天柳絮去往无边天外，永远不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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