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惠丽(徐玉兰弟子,上海越剧院副院长):只要说好了,就绝对不会回头
4月18日的下午,老师已经奄奄一息了。我去看她,在她耳边说了很多话,有一种“多叫叫,把人叫回来”的想法。她眼睛朝我看一看,眨一眨,表示自己听到了,之后就懒得再睁开了。就这样,迷迷糊糊到了19日下午5点18分。她走的时候,我们的大师姐汪秀月正带着剧院的学生在温州演出《红楼梦》,我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说:“老师,走了。”她们那边一下子全哭了,汪秀月就安慰学生说:“你们不能影响嗓子,徐老师在天之灵,也希望你们把这出戏唱好。《红楼梦》是老师的代表作,把这出戏演好了,就是对她最好的怀念。把眼泪擦干、别哭,好好地演,好好地唱,就是我们为老师送行。”
之后,我们就开始帮老师穿衣服。妆是我给化的,刷一点粉,涂一点胭脂。这一辈子,我只给老师化过这么一次妆。我胆子很小,是很怕去医院、很怕见到亡人的,但那天我一点那种感觉都没有,我就觉得她只是睡着了。
老师很爱美,即便是最后几年待在医院里,也特别讲究。每一次去,我都要提前跟她说好时间,她总会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上一副有色眼镜,精神地坐在那儿,每次都这样。以前我看到老师非常敬畏,说话的时候还要考虑考虑,但是这两年不一样,我希望她心情好一些,常常跟她撒撒娇,我说:“老师啊,你咋把徐派唱腔难度设置得那么大,让我们学的人实在是太难了。你的这些行腔、小腔的处理,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学会的。还有一些颤音,一些年纪轻的人真是没法学。”她听完后就笑笑,说下次让学生来她亲自教。
我与老师相识的时候,她已经是大师级的人物了。1978年我15岁,《红楼梦》复映,好不容易才买到了深夜12点的电影票,当时我就有了梦想:唱红楼,演宝玉。1980年,我考入浙江诸暨越剧团,第一次登台亮相唱的就是老师的《宝玉哭灵》。后来,经过周宝奎老师推荐,我去上海见到了老师,在她面前唱了一次《哭灵》。见她就跟见神一样紧张,她很有威严地站在那儿听我唱,我就记得自己一直在抖,吓死了。
我刚来上海时,老师虽说很严格,但也很照顾我。她经常“小家伙,小家伙”这样叫我。我们演出都睡在后台,我身体比较差,老师就把我接到自己家,让我跟她睡一个房间,还让儿子给我买牛奶喝——以前牛奶不是说买就买得到的,她都会想办法弄来给我喝。
在我的印象里,老师是一个只要说好了就绝对不回头的人。只要上台,再苦再累也要把戏唱到最好。我刚到上海时听师姐们说起老师以前表演,一次肩膀摔断了,硬是咬着牙把戏给演完。
她做剧团也是,不论在新中国越剧发展初期,还是改革开放之后,老师都是个坚定的改革派,而且从思想到行动完全一致。上世纪40年代末她自己当老板创办玉兰剧团,生意很好,但是抗美援朝一来她说也不说就去了战场。80年代刚刚改革开放,还没有谁敢做剧团。老师一心要敢为人先,她说:“上面下文说只要不演坏戏,文艺团体可以承包。我就想自己承包一个团出去演,观众可以多看戏,国家可以少拨点钱,演员们也可以多些收入。”1986年,她和王文娟两位老师顶着压力,与上海越剧院、上海市文化局签了承包改革协议书,成立“改革团”,也就是今天的红楼剧团。我们这一批都是那时候进团的。红楼团里的年轻人,很多都是老师自己去“挖”来的,连户口都是她给帮忙办下来的。今天,上海越剧院、红楼剧团能有这样的成绩,老师功不可没。
作为师傅,老师的确非常严格。我几乎没有听过她表扬我,但我知道她一直在关注我。以前她来看戏,总是坐在第一排,把我弄得特别紧张。后来她知道了,就不让别人告诉我她来了。这两天准备追悼会,有一位戏迷来跟我说:“你的每一场戏我都看,是徐老师派我去看的!看完了回去告诉她怎么样。”他是老师的“间谍”。
即便是生病住院,她躺在病床上,戏剧频道是一定要开着的。别的老人八九点就睡了,她都是看到十一二点。这其实是唱戏的后遗症,舞台表演经常全部结束就是这个时间点。她一直失眠,从年轻时唱戏就有,为了睡好觉,经常吃安眠药。她必须要保存体力,这样才能在舞台上好好唱——她的一切都是为了舞台。
等我自己带了队,事情多了,就很少看戏。老师会来问我:“最近有没有去看那个戏?”我经常不好意思地说没有。老师就批评我:“一定要去看,好的不好的都要看,看看别人好在哪儿、不好在哪儿,这样才能进步。”我想,这就是老师做艺术最好的精神,她永远在吸收、在改革,所以才会有徐派,才会有她创造的那么多经典的唱段与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