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入南宫府已有些日子，阿公位居尚书令，权倾朝野。夫君阿瑾入仕之后，性子日渐沉稳持重，旁人眼里，我算是觅得良配。钟鸣鼎食的公卿之家，好则好矣，比起顾府，少了几分随性自在。
婆母宗室女，并不算好相与的人，进门第一天便给我立下了诸多规矩。是日清晨，好不容易得了闲，携仆从往寒山寺踏青。都说莲花桥许愿极灵验，静静倚在栏杆处，望着桥下池中的锦鲤，自在穿梭在莲叶间。
@顾安河

[草木乌篷，与两位世家公子泛于河上。其实并不熟稔，只是旧岁扬州萍水一逢，今日途径此地，便邀我河上一游。说的也非佛法，桌上尚摆着墨迹未干的宣纸，描的是山水竹石，玩的是附庸风雅。而此刻，因用笔之法二人已口斗半刻钟，不曾置心去听，只专注于壶中的煮水声。待水声稍息，壶盖磕出哒哒声，提柄沏一杯新茶。是时，对面缠斗声稍歇，所问却转了方向。]
你们整日说佛，究竟佛到底在何处？
……
佛无处不在，
[手顿，将壶搁回原处，似有所引，抬首去往桥上，与那双美目相对，静然回道]
正法以为身，净慧以为命，一花一叶，一沙一石，普现一切群生前。

他自被朝廷罢官之后，便抛下一切，执意远游，我以为只是去散心，谁料一去数年，杳无音信，对家中的嫂嫂，连只言片语的交代都没有。
缓缓对上他的眼，如今再见，已是这般光景，我险些认不出来了。再无人识得，他曾是顾家四郎。年岁渐长，才知生而为人，总有许多无奈，是以，多少质问的话生生压在心头。
“四哥……”
我不知他有没有听到，也不知他还会不会应我。幼时过河都要小心翼翼背着我，生怕河水沾湿鞋，这一背，就是十几年。如今，万丈红尘，前路漫漫，他竟舍得抛下我，一个人前行。
@顾安河

崩溃。我怎么想的，这要怎么从船上下来

[渺渺之音穿过烟水叩在心口，手中佛珠有一停。这一瞬间升起茫然，忽而忘却受戒之由，既受戒，又何故起彷徨。深感自身之矛盾，却无法解释，只有阖下眼睑，仿若不过偶然看见了一只雀，看完了，便任由乌篷船载着，近桥头，入桥头，远桥头，行舟顺水而去。]
[……船身行入浅水滩，忽而翻身而下，涉水而上。]
[行一道水迹而至，这一路所想，矛盾反复相斗，最终化作释然。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佛说欲渡世，先入世，我上求佛道，虽不是为普度众生，也不是为了逃避世间烦累，逍遥隐居——又或许是，但又如何，我从来非善辈，这半生所做之事，都随心而已。]
[于她跟前站定时，却又倏而无话可说。两两静默中，唯有僧服下摆余水滴落的微弱声响。但也是这一瞬，忽而明白我此来意义所在:是要给一个最后的交代。]
施主，别来无恙。

他踏着浅水，缓缓而来，我绷着一颗心，预备厉声诘问，原本的不解愤慨，突然如水波一样晕散开来……如今细细想来，他与淇淇一样，半生皆为家族计。如今他已然解脱了凡尘俗世，喜，也不喜。心疼胞妹尚在深宫与人周旋，看似恩宠已极，实则步步凶险。于七七而言，一生一世一双人已是奢望，享受了破天的富贵，却失去了人世间最平凡的情谊。庆幸，还有我替她圆满。
“你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
或许，于四哥而言，这未尝不是另一种圆满，
“一口气不来，又该往何处安身立命?”
去山水间吧，也替七七，看看这大好河山。他的选择已然给了我答案，以往总是心安理得的受他们的照拂，如今我要让他放心，再无牵挂。洛洛不再怕黑，不再怕水，亦无惧孤独，
“侄儿……我会带去尚书府教养。”

[从前追逐名利权望，欲望日益成长，曾引我决定盲目扫除一切可能的阻挠。等到那欲望成长成了无上的目标，不受其他道德伦理考虑的制衡，就将衍生成一场灾难。而当我在婚宴之上望见淇淇空出的位子时，才忽而觉察，这一切欲望幻象不随生死，给不了我任何东西。而人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无时无刻不被灌输这个世上的各种原则，在既定的世间环境沿着既定的秩序形成着世界观，陷于牵绊，丧于名利，匆忙一世。是人之常态，是逃不过，越过了一扇高墙，仍有更大的牢狱。]
[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出走那日我亦曾想。十年来我得到过许多似是而非的了悟，而此刻站于她跟前，才倏然明白。洛儿吾妹，逝去的过往，未来的将来，和留不住的人，都无需为它难过，就从此刻来，就到此刻去，如此才能重新接触生命，握住潜藏的真我，过好这一生。而无关紧要的人如我，只是要去我该去的地方了而已。]
从来处来，
[侧过身，朝向那头香水河氤起的水雾，续时却垂下眼。]
将到去处去。
[凭栏人的窗边，我见过她被风掀起的盖头下，半张婉婉笑靥，那刻我的心安，如她此时的理解成全。得到时，所有的一切便都松散开来，随风而去，而其余的所有，都不重要了。]
河风湿凉，施主早些归家罢。

我的四哥知道的，洛洛怕水，怕火，连耗子也怕，从来都不是一个有出息的女子，心性胆小，脆弱敏感，注定成为不了家族的骄傲。
我的所有安全感，都来自他人的庇护，幼时的爷娘，后来的阿兄阿妹……我贪恋现世安稳，惧怕与人相争，不过是世间一俗人，注定只能过平凡的一生了。我欲随他去，却撇不下许多凡尘俗事，
“我能摸摸你的头吗……”
出家，剃度，原来是这样的啊……幼时打趣七七凶悍，无人敢娶时，她成天说着要落发当姑子的气话，不想竟在四哥身上应验了。望着河中的他，我伸出手，欲拉他上岸，
“大师，这次，我也可以渡你的……”

[回首将她望入眼中，良久，前半步，将头垂下。]
[她的指如玉，沁入河风的凉，圣洁如佛渡。]
你已渡我。
[万语纷踏而至寂静，半掌握住她伸来的手，却只是将手背翻转，倾身将额贴于上，闭目念一句佛偈。]
……愿您万事顺遂，永保安康。
[了罢，未再上岸，拜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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