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清楚自己是愚蠢的。一日日的反思不仅没能使我进取，反而更保守于对世道的刻薄印象。登科宴是为“好好地再看一眼这大唐”。分明劝诫我不宜入宫的话少了，柳娘的踟蹰却又浮上眼前，应合着手里捻动的薄荷叶。）
却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仍是沉沉地吐出一口长气，）
不悔……吗？
（信手将薄荷叶卷住一枚石子，扔去湖中——只落到不远的沙地，就骨碌碌地停下了。）

【洛阳以牡丹盛名，但洛阳仕女决计不会向一个鄜州人掷花的。踢石落水，这里数十丈高，不过一瞬影而已。教她移目过来：】鄜州贺兰经，替你把事情办成了。
【月压伐着山影，龙门伊阙百窟灯火，如鬼眼一百只。有人逃了席，避开那些鬼目精光，站在岭边最僻静的地方，理直气壮地跟自己较劲——决不回去，决不快乐，借得圣人一手管弦东风，致大唐为她哀鸣幽咽。】
【江边的风倒是很冷。我转身去，望这条峡月相夹的江。】
【左骁卫的人，兼不着护花的差使，我在等文状元何时出来吐酒，——如果他竟是扶着墙出来，而不是横着出来的，那就更好了。】

（我有许多可供不满与忿恨的东西，不能为人道起，讲破便是招惹我。一人时，连“不合心意”的投石问路也能成为燎原的火苗，即在旋身退回时，却教那人声吓住不动了。）
什么人！
（原是个不能招惹的客人。不想谢，也得行礼道谢。）
（扶上桥栏，定神片刻，声沙）
荆溪裴六娘。能得武状元为我办事，真是天大的福分，吓煞人的威风。（一顿，）贺兰郎君，便是这般先天下之忧而忧，方被钦点状元的？

非也。
【试问谁没被洛阳女人骂过？除了贺兰钧，他潘安再世，他赤子精诚。】
裴娘子不知？那日考试长垛时，我寻思着那靶子是公帑置的，射坏了就是糟蹋百姓银钱，所以我射箭三十支，一射也不中。到了试马枪，我又怕累着那匹五花马，就使着两条腿窜，旁的人马肚子都能夹死我。
【扶在栏边，山风在下，涛声在下，狭目去看她——她也矮。】那圣人瞧我脾气好，百年一遇地温柔可人，这才点了状元。

（我原以为他是个塞外憨直的铁汉，见到女的就膝盖发软嘴里流涎，才有轻描淡写的捧杀讥讽，不去想对牛弹琴的无用——毕竟我没打算当一回指点迷津的先生。可他都答了些什么？）
郎君实在会讲笑话，无怪乎远赴神都，一试即高中。
（仰面盈盈，）
圣人正少年，见聪明人装疯卖傻便捧腹大笑，堪称识时务者为俊杰。
（也笑，）
我猜贺兰郎君的刀，砍过不少温柔可人，才仿得栩栩如生。

【荆溪的裴六娘微微一仰面，星悬于额，显得她异常满意。】
【军中常有人喝酒丧命，我只喝四五分，静默了一阵子，寒风醒酒，我活动关节，手敲在石栏上：】这回就真不晓得了，是在夸我还是骂我。
不过，骂我的话尚有不少，父子擅权，横行南北衙，诸此云云，皆比裴六娘更要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让人想在他们眼上掏洞养蛇，看沙蛇信子一吐一纳，煞为奇景。】

你我头回相见，过往又无家族世仇，怎好骂人。
（他口中三言两语勾勒出一个真实的神都，而不是眼前这个空气中弥漫着甜美风里送了太平词腔的神都。人活在歌颂的民谣里是一种无知的幸福，可醒了，也就腻了。）
横行南北衙的二世祖会耐心地对一位世家女说笑，（这样的口吻里，他显得愈发使人着迷。）我便不晓得，贺兰郎君是对六娘一见钟情，抑或对裴姓格外礼待。
（我说，）
郎君美风仪，最好配天女。

【兵家说屡战屡败，亦可屡败屡战，武死于战可以上史书。可惜我在与仕女们的斗争中总是落于下风，一句话惊得右眼跳。头回入城门的时候，我健马轻鞭，壅熙在洛阳街头，前头一家白马香车十年才肯挪一步，听过路人说，要四蹄不动尘，威仪行洛阳，才显得簪缨世家的风范，那次则是惊掉了我的下巴——神都的斗争总是这样多。】
或许是第三个缘由，欣赏娘子活得明白，也未可知。

那我便不得不感叹，郎君是这般评我第一人。这判词甚好，无怪当了状元——武人里头，最有文采那个。
（每个人都不想籍籍无名度过一生，知己难觅，伯乐无踪，我甘愿以亲身试炼，博一回天下皆闻——不必知我美名，有人记我，我便长古不死。）
（如此意气太多，不好。可今日听他一夸，使我动容。）
如若早遇郎君数月……
（莞尔，）
六娘祝郎君沙场睥睨，万里胜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