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钱塘，列位多半知晓钱塘江潮。此潮乃是海潮，于钱塘江入海口形成，势极宏大。历来多有文人题诗撰赋吟咏此景，颇多传世佳作，譬如那龙道人的“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又或“乍起闷雷疑作雨，忽看倒海欲浮山。”实为当地盛景之一。而观潮之时，除了潮水本身，弄潮儿的身手更是值得一看。高明的弄潮儿，可以手把红旗立于潮中，让红旗迎风飞扬却不被潮水打湿。不过在钱塘郡当地，却流传有一则传说，说某年潮信来的极早，寻常八月的大潮，七月中便到——如此被称作鬼王潮——而便是在这鬼王潮上，有一位弄潮儿，着青衫踏潮头而行，逍遥若天上仙人。在那之后虽有无数健儿，却再无一人得以重复这份壮举。
“而这一位，便是四如奇侠中名气最大、事迹也最出彩的苏如海。”我打开折扇，说道，“在大胤中期的江湖，每一个少年侠客，都以苏如海为偶像。那个一袭青衫，挎长刀的背影，惊艳了江湖整整十年，哪怕在他淡出人们的视线后，依旧有关于他的种种玄奇传说。那么今日里，我们便来说说这四如奇侠中的第四位，‘刀霸’苏如海。”
与苏如海同时代的江湖，有所谓四大宗师，除去苏如海之外，另三人分别是白道第一人，铁卫统领“短矛”王知明，道门第一人，“小天师”张道龙以及来自西域的“不碎和尚”龙树。这四人中，王知明算半个官府中人，做事难免束手束脚，不得快意恩仇。张道龙是道门中人，心系长生，虽有斩妖除魔之举，在百姓心目中却始终是个有法力的道士，距离“大侠”二字颇有距离。龙树和尚身具释门金刚神通，但出家人慈悲为怀，甚至常常打不还手。因此，唯有苏如海身上仿佛与生俱来的那股子睥睨天下的气度，让他成为当时最负盛名的大侠。

那年苏如海二十三岁。
正是暮春时节，苏如海独自一人行走在建邺城外，看着小路两旁的花树飘落如雨。他站在树下，仰头看着随风飞舞的落英，思绪也随之飘舞。从小他就是个很孤僻的人，生活中除了必要的吃住就只有练刀这一条。犹记得那时候他手中还是一柄普普通通的木刀，不过在他十八岁那年，他终于挥刀划开益州山谷中的那条瀑布，然后东行进入江湖。他打算一路向东，直到钱塘江畔，因为他想看一看那条和他手中刀同名的大江。

转眼间，已过五个年头。

练刀的闲暇时光，他就会这样盯着某物细看，看着看着，就会分外的有种孤单落寞的感觉，哪怕身处闹市，也无法驱散这感觉。

这时候他不由自主地会去想，为何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没有选择的进入这人世，在此间漂泊沉浮？

他究竟是身怀某种使命，还是在等待某个人？
又是否会有人和他思索同样的问题？
苏如海的目光追随着一瓣落花从风中飘落进河水里去，看它如云般在水中荡漾，随水流向远山。
是身不由己，还是乐在其中？

就在这时，他感到有一双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于是抬头望去。
那是个很好看的少女，身量极高，青丝如水随意的披散两肩，更显出她动人的身段。少女眼波流转，巧笑倩兮从他身边走过。
苏如海长相平凡，阔面大嘴，浓眉细眼，本不是个吸引人的角色，但那少女竟冲他回眸一笑，才逐渐消失在陌上。
苏如海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失落。
然后他收摄心神，重新进入刀道境界，暗笑自己实在是太多情了。

两日后，建邺城中，苏如海再次见到了那姑娘。这次是在玄武湖畔，而苏如海正在湖畔饮酒。他自己也不知为何，自打陌上见过那姑娘后，他原本精纯的刀心便有了轻微的颤动，使他再不复之前巅峰时随心所欲出刀的境界。
他有过类似的经历，心里也清楚的明白自己是心有挂碍，不能全心投入进刀上所致。而他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就是将自己灌的烂醉，放空一切，再慢慢的收拢回刀上。
但老天似乎偏偏不让他如愿。
很快他就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这感觉他经历过，然后透过朦胧的醉眼，他看到了玄武湖上有一叶小舟，正在向他缓缓而来。
生平第一次，苏如海差点想落荒而逃。
然而鬼使神差的，他在建邺城中，一留就是一年。

数百年后的今天，那姑娘的姓名，我们已无法知晓。传言说她姓王，便称她王姑娘好了。
苏如海留在建邺城中的一年，却并不如我们想象般和王姑娘如胶似漆，恰相反，他们见面的次数少得可怜，苏如海仅是隔着院墙同王姑娘说话，如是而已。
而最终促使苏如海继续东行的，也正是这样的一次谈话。
那一日，王姑娘问了苏如海三个问题。
“你说，这天地的极尽处是怎样？”墙内，王姑娘坐在秋千上，似是自言自语地轻声问道。这一年里，她极爱在这秋千上同苏如海聊天，家里其他人都不知晓，只道是小姐忽然爱上了打秋千。
很快从墙外传来了苏如海的声音：“一直往东，就是大海，海外有东夷之类的其他蛮人部落。再往东，海的尽头，水与天相接。在那一处，九天云垂，与海水接壤，天与地并拢做一线。而在这一线之外，是彼岸归墟。归墟是未成形的世界，也是万物之终结。此是天地之极致。”
“这样呀，”王姑娘巧笑嫣然，“你爱用刀，那么刀法的极致又是怎样呢？”
果不其然，苏如海立刻侃侃答道：“刀法的极致，或者说不仅仅是刀法，整个武道的极致，都在于身、意、气三者合一。并非我用刀，而是我身即刀，并非我运刀，而是刀合我意，并非我提气，而是呼吸即挥刀。如此，自然出刀如有神助，手中如宿鬼神，每一刀，俱是全心全灵，契合天地之理。而要达此极致，需穷尽一生投入在刀上，方有可能。”
王姑娘停了片刻，然后缓缓道：“穷尽一生在刀上，是否意味着会错过别的东西呢？那我问你呀，这感情的极致，又会是怎样的呢？喜欢一个人到了尽处，会有多喜欢？”
“这……”头一次的，苏如海感觉自己竟然无法回答这问题。
“呐，你说过你喜欢我吧？”王姑娘轻轻地说道，“你喜欢我哪一点呢？又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
苏如海忽然感到心乱如麻。是什么时候呢？是陌上相逢便一见钟情？显然不可能。那是玄武湖畔再遇？当然也不是。
是不知不觉间，再回首，已觉相思入骨。
“我说不清，”苏如海叹了口气，“我不知是什么时候，甚至我没把握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已爱上你……只是我觉得，这么和你聊天，挺好的。逐渐的，也有点觉得离不开你了。”
“其实呀，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墙内的呢喃传入苏如海的耳中，“哪怕是最爱你的父母，也会有离开的一天的。当你明白了这一点，大概也就没有谁是放不下的了罢。”
“你的意思是，也包括了我在内么？”苏如海忽然间觉得有些烦躁，这对于从小修心的他来说是不当有的现象。
“是的罢，”王姑娘说道，“虽然我也很享受和你相处的时光，但我也知道，我们……不可能的。”
苏如海没有再回答，他靠在院墙上，听着一墙之隔的秋千索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不知该如何回答。
王姑娘的声音继续传入他耳中：“其实这些日子，家里同我说了门亲事，恐怕以后……”说着，她也沉默下去，只留下秋千咿呀。
良久，苏如海说道：“你说的对，像我这样的游侠儿，是不该妄想的。再见吧。”
说着，他腾身而起，不顾而去。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
只因这一墙之隔，行人与佳人，终不得相会。
而在那之后，面对钱塘江上汹涌而来的大潮，苏如海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郁闷，一身真气流窜，直要他狂奔才行。
于是便有了钱塘江踏潮而行。
随后苏如海的名字，随着他凶狠霸道的刀法一起，响彻了江湖。

三年后，苏如海再次回到建邺，但他没有入城，而是独自在城外的田间陌上漫步。
他依旧心有挂碍。
他回想起三年前的这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若是那时候自己主动跃过那道并不高大的院墙，是不是一切都会有不同？
是不是真的，相见争如不见？
现在他已是名满天下的武道宗师，可是呀，游侠儿依旧是游侠儿，和她……依旧是不可能的。
正想着，苏如海忽然有了种熟悉的感觉，他回过头，恍如时光倒转，依旧是那个少女向他走来。
“王姑娘……”

然而便在这个刹那，骤然压体的煞气搅碎了这份旖旎。苏如海反射性地抽刀回挡，“叮”的一声脆响中，刺客翻身而退，手中狭长的刀锋左右摇摆，封死苏如海反击的路线。
“你是谁？”黑布蒙面的刺客声音沙哑。
苏如海先回头对王姑娘一笑，然后才好整以暇地说道：“本人苏如海。”
刺客叹道：“果然是你。”
刺客的气息忽然拔高了一截，双手举起长刀竖直，把刀移至眉心处，以刀正眼，然后将与刀锋同样锐利的目光刺向苏如海，周身翻卷起庞大如风云的刀气。
“竟然是如此高手……”苏如海摆手让王姑娘后退，然后按住腰间跳动着的名刀“钱塘”。当他的手覆盖在刀上的瞬间，原本平凡的游侠儿仿佛脊背猛挺，变得威猛雄健，呼吸也随之变得细腻绵长，攀入刀道之境。
两人谁都未动手，然而在场外观战的王姑娘却感到周身冰凉，那是两人散发出的杀气，寒如秋霜。
她当然可以在此时逃走，更何况她留下也帮不上忙。
但她怎能抛下苏如海呢？
苏如海腰间刀出鞘一寸，刹那如平地起风雷，刀鞘内铮铮龙鸣！
刺客怒喝一声，手中刀化作炫目的烈光，斩向苏如海。
苏如海同样挥刀，刺客是纵劈，他是横斩，霹雳也似的一声炸响，王姑娘感到那股逼人的寒气随着两人的碰撞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地落红被刀风卷向半空，在两人的头顶飞旋，破碎，又如雨般洒下。
两人又回到原地，一块黑布缓缓飘落在两人之间，正是那刺客的面罩。
王姑娘这时才发现那刺客失了面罩，露出他冷酷瘦削的真容。

“阁下并非中原人士。”苏如海道。
“本人东乡宗严，你不要忘记了。”刺客沉声道。
“东夷人？”苏如海皱眉。
然而东乡宗严并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踏前一步，手中刀带起钢铁般的凶狠气势，向苏如海逼近过去。
苏如海还刀鞘内，随着东乡宗严的步伐而调整身形。
东乡刀势更盛，步步前进，脚下踏着玄奥的步伐，手中刀斜斜举起。
苏如海依旧立在原地，身形却随着东乡而摇摆，凝视着面前这位来自海外的强敌。
东乡的脚步似无节奏，又似暗含法度，随着他步步逼近，他的脚步声也逐渐响如擂鼓，敲的人心生寒意。
苏如海知道，东乡在寻找自己的空隙，因此他才要不断应对着变幻身形，一旦被东乡抓住破绽，就将是生死立判的刹那了。
东乡宗严的脚步，正是死神的鼓点，分出胜负的契机只有一瞬，当他全力进击的时候，同样也将面对苏如海全力的反击，不是敌死，就是我亡！
苏如海忽然凝立不动。
东乡狂吼一声，跃起在半空，手中刀化作开天锋芒，直击苏如海的头颅！
苏如海轻轻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随后，苏如海的刀也出鞘，刀气狂涌，起手，如陌上花落，普普通通，随后，若钱塘大潮，凶猛贲烈，再后，忽地转向宏大，气势巍然高起，若九天云垂，与海潮并行。
天地相接，并拢为一线。
一线处，有刀光飞起。
彼岸归墟！
东乡宗严似乎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手中长刀断作两截，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跌落在地。
“这一刀，可有名字？”他以断刀支撑起身体，嘶声道。
“……陌上。”苏如海顿了顿，低声答道。
东乡脸上浮起恭谨之色，跪坐于地，低声道：“不愧天下第一刀，本人服了。”
鲜血此时才从他的额间留下，东乡宗严眼神转黯，踏入彼岸归墟去了。
当苏如海伴着王姑娘走入建邺城中时，王姑娘好奇地问他：
“那时候你说，你知道了，是知道了什么呢？”
苏如海侧头望向王姑娘的俏脸，柔声道：“我知道了感情之极致，感情的极致和刀法一样，在于全心全灵。大道忘情，并非无情，而是在情之极致，无需刻意再去表达，一举一动，皆是有情。便若刀道之极，并非无刀，而是与刀相合之忘刀。所以极于情者，方可极于武道。”

说到此，我醒木一拍，收尾道：“情不知其所起，亦不知其所终，只道一往情深。此后苏如海自然是和王姑娘终成眷属，做那神仙中人去了。只是数百年过去，昔人已去，这句话却依旧流传着，极于情者，方可极于武道。青衫走马江南道，陌上相逢最少年。执手无关风与月，相思翻作两心绵。”
说着，我打开折扇，在满场的叫好声中，又轻轻道，“只是呢，常说相思苦，我亦苦相思呵。”
不过喧闹中，并没有人听到这一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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