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破这一层,事实上就仅能停留在语文知识跟史料排比上,对于“历史解释”这部分,或无法着力;或仅能如陈先生那般,胡乱解释以说其渊源影响。陈先生或清华国学院所培养的学者,不少人就表现了这个现象。造成这种现象,或许也不是陈寅恪或他那个时代学人的过失,而是时世风气使然。当时德国史学流行的是历史语言考证学派。兰克所说“如实重建”(wie es-eigentich gewesen),及尼布尔(Barthold Georg Niebuhr)所主张的:把神话和不实的记载排除在史着之外,让隐晦的真相重新建立起来,而建立之方法,即是语文考证云云,乃是风靡一时之法。傅斯年当时在德国,学的也同样是这套方法,因此返国以后便致力于建设历史语言研究所,提倡重建史实,且希望把历史学建设成为像生物学、地质学那样的科学史研究机构。而特标名为“历史语言研究所”,就显示了语文考证方法在其中的重要性。要把历史学建设成为一门科学的雄心,更表现了那一代史学家企图客观重建历史事实的理想。这个理想及其考证方法,透过清华国学院以降诸史学教育机构,一代传一代,影响迄于今。
但兰克代表的,其实是19 世纪的史学。“重建过去如当时发生一般”的客观史学路数,到20 世纪早已迭遭批判。史家逐渐发现:客观的历史事实固然曾发生于过往的时空中,但那是已经消逝之物。今人当时既不在场,如何认知这已消逝之物,就构成了认识论上的难题。客观史家相信只要依凭证据(文献或物质的),即可不涉主观地重建过去。如今看来真是天真可哂。因为那些“证据”其实只是“材料”。材料需要解读,放入历史脉络(经重构后的脉络) 中,才能视为证据。同一文献,或一砖一木等物质性材料,不同的人就会有不同的解释,因而也显示出不同的证据力。
其次,历史既已消逝,则今人之说历史如何如何,说的其实就都是今人对过去的理解与认识。换言之,客观的那个历史非但只存在于那个过去的时空,亦非今人所能把握;凡今人所讲的历史,都是当下人对过去的思维、想象、解释。克罗齐所谓“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或科林伍德所说“ 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就是这个意思。 就这个意义来说,客观历史不可求,求也无意义。 兰克以后,批判的历史哲学,经李凯尔特(Heinrich Rickert)、韦伯(Max Weber)、齐美尔(G. Simmel)、胡塞尔(Edmund Husserl)、海德格尔(Martin Hei- degger)、雅斯贝斯(Karl Jaspers)、伽达玛(Haus Georg Gradagger)及法兰克福学派之推动,在德国颇有发展。在法国则有萨特(Jean-Paul Satre)、雷蒙·阿宏(Raymond Aron)、里科(Paul Ricoeur)等人之提倡,亦早已蔚为巨流。不但没有人相信史实可以重建,更直指史家号称可以“排除自我主观”只是虚妄。历史事实和材料本身不会说话,必须靠人去解释它。正因为如此,所以历史学不同于科学,或者说它不同于自然科学,而应该是精神科学或人文科学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