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幕】丽妃，嬴年
嬴年觉此事与丽妃相关，亲往丽妃处询问。丽妃承认所为，并坦白利用嬴年。嬴年气极，欲告发丽妃。丽妃警告嬴年，一则事已结案，人死无证，嬴年一面之词不足为信。二则先前嬴年仅丢画，便被遣至外间侍奉，倘若祺妃得知嬴年助丽为虐在前，见欺于主在后，恐将嬴年逐出宫外。嬴年投鼠忌器，打消告发之念，但二人彻底决裂。

【我自储秀一径往承乾去，彼时金乌西颓，亭午尚昭临于顶的天光，惟今只剩余烬一缕，于雕甍末端的鸱尾处折戟，直跌入纵深垣墙】
【镇日心猿意马，非因被遣至外间侍奉之故。所思所量，不过一出闹剧急哄哄演罢复散场，谦妃衔屈昭雪，贼宦明正典刑，看似是桩再寻常不过的终局，却因那日顺嫔一语，引我于中宫懿旨盖棺定音后，仍执意掀开陈案一角，窥觑掩于其后的端倪】
【想来荒谬，饶是铁证所指，我仍不肯就此疑她半分，不惜矫言辞色、见欺于主，将直指于丽妃的锋刃归了鞘。纵我信她是这方迷阵的当局者，也不信她肯舍我做这纹枰上的一颗棋】
【永宁殿的小宫女入内通禀时，廊下一溜宫灯正渐次点燃，燔动的烛影透过纱绢画屏，暖而轻地落在身上，季秋的风带着些不怀好意的凉，冷热交映，仿佛行走人间的一切境遇】
“娘娘已歇下了，吩咐谁也不见，穆女官改日再来罢”
【尘埃甫定的当口，她愈要避，便衬得本相愈发昭然。入侍半载有余，我从不曾有过这样汲皇的时刻，不待她尾音落下，足下疾行几步，似要豁然闯入内殿。自有内侍闻声拦阻，推搡间倏忽扬了声】让我进去！
【也似断梗流萍的有枝可依，元只作顾影多情的梦一场——醒时转了风向】

【高舂甫至，崇墉外有日影西斜，宫中四处令喝掌灯之声，而承乾宫永宁殿里，也添得银釭一点闲照。暖炕漆木小几上，是下飨时候为了消闲，因而未尽的一盘攻守散棋】
【一手支颐，倚在丝缎锦绣的软枕上，却听得门外有响，越过端闱中的神鸦暮鸣渐次递入耳中，是穆氏的朱弦玉磬】
【早闻她府号垂裕堂之休声美誉，现下这推搡落在耳中，委实有些突兀。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比之汉军旗穆府累世家声、藻雪精神，于我有益者，实是她膺中一颗丹心而已】
【宁都贡上的新橘沛果半现，搁在手边食盘里，白瓷盏中的福云昭平业已凉透。有道是人走茶凉，可人如今尚在门外苦候。思及此处，揉了揉目外晴明，意懒心慵道】
罢了，放她进来侍奉
【芸编半敞，又添白州刺史、黑水郡王，一贯自诩不通汉学，近却笃研弈碁精妙。而窗帏外，非是沆砀严霜，但殿里宝篆未消，也有些无由寒意。横波倦顾，双睫微阖，于她来意无可参详，听得水晶帘动，绕过山水屏一径入里，仍是听惯了的踢踏足声】
【奉此解颐，伸出二指蔻丹，朝身边伏侍的宫女笑道】听听穆女官这步子迈的，宫里下盘能这样稳的格格，还当真数不出第二位，想还是穆公爷家学渊源，才教的这样将门虎女

【殿前争拗，终于她轻淡的允声中落帷，我自帘外站定，前厅晦暗，与内间仅隔以一架山水立屏，明烛华光自垂帘罅隙泻出，她与小宫娥的重影虚浮屏上，活似一出置于宸闱紫闼间的皮影戏，乍看清切，姿仪却无从摹绘。三两笑语迢递入耳，竟像极了戏里那生动的念白】
【随晶帘款曳，我也走进那出皮影里。眼波所及，皆是再谂熟不过的风物——缃帙半卷，贡果盈几，茗荈斟于瓷釉，盏口已不见云雾，于我抬手相触的俄顷，稍作探目，便窥见一爿散弈，平昔少谙手谈，经不得三两推敲，却合该是突兀一子衔于指间，落与不落，皆搅不乱的咫尺方圆】
【我盼她正色肃言，斥我擅闯宫室，而非好整以暇般，俟我来质。实则她殚谋帷幄，剑锋所向，皆与我半分无干。终日深惮，无非她厚待于我的诸般前事，不过抛撒钓饵，枉我作池中物，却还以此自恃】
茶凉了。【满腹犹惑几欲宣之于口，真当图穷匕见的关隘，再不敢迫近毫厘。旋即收手，转将砂铫蓄水，坐稳于案侧泥炉】
【一沸太稚，三沸过犹不及。炽焰环伺有顷，滚汤涌于铫缘，少焉跃似连珠】前日里献您那幅《梅花图》，娘娘或可着人取出，赐奴婢一观么？
【是为第二沸，最宜之候也】

【孔阳见殷，透过漆窗格落在案上是团团一圆，棋枰声落在响玉盘上，正与律吕相应。穆氏奉茶之手亦如往昔，衣染沈香，但掷句落入耳廓，未免有些尴尬。可叹桌上并无黑松使者来谒，和使如意解她惶惑】
【然而并不忌讳将此中缘故宣之于口，更何况是在我永宁殿中，飞甍远隔在外，更不必捉刀割耳。墨山上枕着一笔狼毫，曾为硫黄所舒，悄悄然运笔，书得一字“嬴”，藻咏翩然而至】
亡一口，月借凡，可惜又有一女挤匝中间，左右为难，这委实不大好
【砂铫上连珠鼎沸，及她妙音初响，才舍得一目视之，笑道】那幅画如今不在承乾宫中。女官要是学得江南文人们珍惜手墨，也该知道“偾师三军，嗟悔无及”的道理？
【花影穿帘，随我闲闲一句，廊庑外的月色已升，倏忽间改换一片天地。非是卧蛇纹在掌的文曲，这几书楷字，尚是近来契悟汉学兵法，因而勤习所得。螓首随书轻摇，沈疑尽释】
可惜，这一盘胜负厎定。你若想学，本宫还可教你坐隐清晖，论道方圆的妙诣

【汤添勺水，止于三沸。畴昔闲侍永宁，丽妃每常躬亲辅教，甚要惹得侧畔诵文的竞和生羡，只憾我迟讷于此道，初学屡失其法，以致茶味黯澹，却终未引她半句诘责……若非她此际珠玑掷地，连搪塞也怠于粉饰。我怕是仍要沉湎于既往的酣梦里，不吝以己昏昏，使人昭昭，来报以她同样的祗虔】
【方絮之上陈玄未涸，低眸凝眄片餉。银烛翕忽一晃，借抻袖提壶之机，霎去羽睫盈光一点。雪色素瓷，新添香叶作底，沸汤倾注盏间，漫引诸叶浮沉】
从前只当娘娘精于茶道，不想较之弈棋，竟也还稍逊一筹。
【奉侍彤闱，原也俯仰由人，平素惯见口舌争胜，却从不期有朝，这辞令也能堂皇脱于我口——收因种果，本就是不消着意去学的】
这一矢双穿的谋策，定也当折耗不少辰光罢，奴婢愚拙，不敢再劳您费神赐教。
【断不肯再示半分馁弱与她，犹是更添了笑，驳她言之凿指的胜负成局】
玉隐椟中、枉费心机才可惜，想来日坤宁座下，您这合纵捭阖的好技道，诸位娘娘也乐得一闻。

【铁马风敲，门当玉殿。照我常行一观，现下大可吝于语言，气定神闲，原也只因旧日与她分得几缕柔情。李龟年旧有判识：秦声出陇西，楚声出扬州。穆氏循声断案，话风中亦有金玉之声】
【玉敦中余有杏果几只，叠立小山貌，暄堂业有果香弥散。茶汤尚未到二沸最宜，忽有些口燥。嫩指在漆木几边轻点几下，杂徐不曲，排解心中难耐。而她头折赞弼，次又将决辞、橫锋道来，却是足致闇愎的话句】
【眉山一皱，似是对这位夙昔“半徒”的震豗之諠、应谢之举不大满意。不怒反笑】
我这“合纵捭阖的好技道”——镇日在我身边，穆女官怎也不偷习一二？待到今日，是在佛脚之前，磨枪之期，竟连瓮天之见也无？那往后连我于茶道之赐，也不必外宣了！

【倘这碁易一着，便首当迁罪祺妃。我惊她弈行险招，恼她舍我作子，却始不曾料及，我于储秀谩上昧下以袒庇之人，她早已截阻我此去的每一步后路，势要将这颗弃如弁髦的闲子，揽纵至动辄得咎的终局】
【由是再不肯低眉问她一句——纵胜负拟定，祺、谦二妃俱无恙，终也不过徒抛心术。然则于您的怅惜事，当真就仅此一桩么？】
【似乎也无须洞晓答案了。心头挈搐至极处，半句嗔怨也无。茶汤酌至诸盏，撇却浮沫，连同弭尽的赤忱，一并与她敬奉】奴婢今日回宫，便将您所为悉数告与祺妃娘娘，虽则木已成舟，日后也再不容您构陷她半分！
【玉轮在穹，唯余一角盈缺。昔年伴读乾所，清昼里常贪于顽乐，拖至向晚时分，方苦倚窗畔，磕绊地记诵一章夫子留背的别拗辞赋。彼时她也曾涉蟾光而来，于晦明难辨的夤夜里，逢我正念至百思莫解的一句：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我于昏晃的烛影间点一点头，于她的尾音声中，应下这迟来八载的顿悟】

【十八子碧玺在掌，拨落间口中所念，却非是披芳殿从不遗口的佛号。倘或再早几岁，必将与她斟酌锋辞厉句，自笑闲身属宫，而她隶在祺妃名下之期不过将将数载而已。常与龙葵平分风月，而今易僭协走，掩在肇判风屏之内的诚然是家府成谋，密不可宣】
【眉柳一弯，适才鼎沸茗荈已改换门庭，紫云腴碗桮落在熨烫手心，酌中笑道】你夙昔尚蒙我与祺妃指点，说话便如此贞刚规直。而今若只习春又堂的妙法，确也不必勉力为之
【此话不为以它，横指即是储秀宫祺妃的蠢坌愚侗。话音甫定，将金碧筹碗搁在一边，揉了揉目外晴明，懒于挥翰章藻。在紫闼瑶台间，未可射石饮羽，但尚能鉴往知来。再自心膺中漏刃此局故事，若云这乌鹭谈玄尝有错谬，当是不该将竞和玉身牵扯其间】
【至于眼前媛艾，倘她今回之后另不聚讼，便也不堪称之以淹笃。描金镇尺铺过纸幅，将墨楷手书灯下检点，并又信手一抛，高丽纸轻如鸿毛般落在云黎毯上，以待璧人弯腰拾起】
这一字“嬴”乃穆女官你族中宗老所赐闺名，就赏你捧回去好好参详

【纸笺于岑声中跌落足底，本非其物如故，其人不存，实乃我管中窥豹，从未甄清。眉目稍扬，却甘于俯首间倾身落拜，再将楮墨归袖】因缘果报，其事好还，奴婢谢丽妃娘娘赏
【谢她盛意拳拳，赐我自永宁殿蒙昧的桎梏间挣脱，转而困囿于春又堂一方残局。沉吟有晌，顿首再叩】也等着那一天。
【我自永宁告离时，风已刮净了天色，云销雾霁，珠斗玉衡遽然无踪，皎皎孤月悬滞寂宇，倾洒下清微一点明，借以辩清来时路。袖间幅纸已不知何时皱作一团，滚落身畔。风过椒庭，将它卷入朱墙影壁下新落的一众枯叶里，眸色所及，倏忽便分辨不出了】

【有服着浓纱绿景的宫侍嘉引她踱出永宁殿，香旌飘飖，散在今夜云阙的惠风中，肇示着形影已远。案上由她亲手所烹的瑞草酪奴温息尚存，而星罗间木野狐的残局也未至终章。许是缘由从前分与她的几分怜宠，故而舍得以全盘托出、展露掣肘】
【我正以自问己应的把势书就今暮的居注，盏茶润唇落腹，使得一向早叩门环的刓困倦色亦随之而往，消弭难见。寻常抵在半首的玉指撑腮在案，仍照校缥轶。翠翘微动，便是今夕殿中寡二少双的倦响】
今夜这招狗尾续貂，到底是便宜了祺妃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尚是捉刀切磋的头刻一笔。宫中可与穆氏相较的敞白忠直之辈委实太少，但诏她奉侍春又堂，必然是投龙葵契。不过主仆体要最宜，却非是投她祺妃一人之兴，合该辅弼全豹之功】
【棋雠仙列，便是欲绘群芳谱，书就艳冶词，也在俯仰之间了。乐兴大炽，拾起金线盘上残子若干检点，正是不多不少四十六颗，与妃御之数合宜。遐思须臾，分作几手归于瓷笥，讫毕回身内殿妆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