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一整个月的春雨难得歇一口气，趁着晨时放晴，日程表上也无通告，终于有空打车来K11，看我魂牵梦绕的艺术展。艺术家看似天马行空的思维跳跃，实则一明一暗皆有讲究，手法潦草却建立于扎实的基本功之上。两小时逛下来，对艺术、时尚、音乐，甚至是表演的理解，皆有所长进。
低首扫过腕表上的时针指向，距离与朋友约好的午餐时间还有半个小时。K11打车到凯德不远，倘若一路绿灯畅行，二十分钟即可。然而老天爷非常喜欢同我开玩笑，当电梯下到1F，抬眼望住阴沉沉的天和已经瓢泼的大雨，嘴角只好很苦涩地弯了一下。
雨天打车最难，高峰排队有九十多位在前，又没有带伞，怎一个惨字了得。早春三月的天气依然料峭，拢了拢黑白格子的羊绒大衣，索性站在入口等雨停。

其实在今早无意点开游戏发现陈禾果在线的时候，我就知道，看展这事儿得黄。
难得手下大明星空出两日闲隙，劳模经济也沾光休假，本想一通胡睡至天昏地暗，陈禾果不知从哪闻来的消息，一鼓作气便要拉上哥哥逛展齐浸淫一番，难抵她向家长牢骚自己的功力堪堪应下。
不急不徐收拾出门，至地也迟迟不见陈禾果发来消息，是出门，抑或是不来。无语苍天白眼一记，一条“得了别起来了我自己逛”WeChat先发制人。
草草鉴过一圈，怎奈工作不饶人，丢在袋中的手机止不住的震动，撇嘴离场。伫在商场落地窗前时才发觉落雨一事，空落落一双手。浓霭拢住了半片天，望入口外雨势似也尚能徒步回家，大步流星推门抬手去试，是低估太多。
内外温差携风带霜一并袭来，一举瑟缩回了檐下，此刻不止我一人避雨，无意抬眼作看。这一看，即是心中大凛，退路险撞上通透玻璃。
很多事情，能怪水逆就别怪自己。我如是想。

云里的天光阑珊，成线的雨珠虚构黑白默片的阴翳，原本光怪陆离的城市在忧郁的时节里都一并肢解。月初搬去青森，除了将在旧时公寓养的富贵竹安放妥当外，后又添置上两盆绿萝，方寸一隅顿时鲜活起来，只是这不速之客般的阵雨，恐怕要浇湿才晒了半天太阳的植物。
瓢泼的雨正下得酣畅淋漓，微不可闻地轻叹，转而观赏起商场里的人工绿植，较之金屋藏娇的自由植物，终究是少了三四分灵气。这边瞥过毫无灵魂可言的花草，余光也顺势注意到一旁躲雨的沦落人。很奇怪，他的侧影与记忆某一处的不可说高度重叠，以是大脑瞬间短路好几秒钟。
“段集？”
老天爷真是有在跟我开玩笑的。人家说，落花时节又逢君，至于这样暴雨天的重逢算哪位诗人的手笔——

在未曾提及的些许晦暗轨轴中，总是有太多不可说的意难平，孰对孰错，是早已失效的追溯期。更于不备时，从心底破出一道棘箭，胁迫自己正视重薄光影。
很可惜，在我正欲原路潜逃的时候，一声段集叫我无处遁形。
滞殆的那几秒，我甚是觉得今日手机推送也不该落下蓝色大风预警，驼黄的风衣袖间当下迎风浸没乍眼的点滴水色，垂眼却只蹙上了那么一瞬，便恢复原样，难辨镜框后的喜怒。
“燕……你怎么在这？”
决定挣扎需要长远坚固的心理建设，而放弃挣扎往往只需要那么一秒。

这座城市的风物如往日般张扬着纸醉金迷的浮华，尤其在这寸金都难买的青森中心，仿佛极致布尔乔亚的作态才是人间本色。很难想象今时的奇妙机遇，少年曾经隐晦而酸涩的心动在K11清新调的香氛中再次铺陈，将阴雨天的落寞与黯然镀上一层青涩的稚气。
耳际掠过一阵不快不慢的风，我循他目光所及处追去，试图捕捉他眉眼间一分一毫关于过去的悸动，或者是再相逢时莫名又可爱的心慌。可惜看过那样多镜头的我，竟然望不穿他眼底的水，仿佛平凡老友街头重聚，你瞒我瞒。
眼下势均力敌的对弈，倒也并未流露出过多的念旧，只略偏首轻松笑过。
“你知道的，奥斯卡·穆里略的个展，我一直都很喜欢。趁休息日，了却年少的心愿。”
年少的心愿，说起来就好像摇一杯多冰的长岛冰茶，撞出动人而破碎的旋律。我懒得问他来此的缘由，那是老套又明知故问的寒暄，尽管我下一秒出口的语句，也相当俗气。
“段先生呢？如今在哪里高就。”

我恍然重新细嚼这个万分熟悉的名字，强制弥息不断涌动出的默片段落，更试图回首逡巡室内那幅开展海报的一隅。充斥着徒劳无功之际，唇间翕动，闷闷吐不出一二字。
对比面前人施施然说来的姿态，如芒刺在背，无我可驻身处。
遽时风雨，又在我面前成了刀光银冽，无声处中伤。讶然之余，我生不出一星半点他寻衅相对的躁动，肖想维持无波古井参杂着职业病的举势。
“你先同我进去……”诚意不假，尤显多余，“怎么好歹也是知名歌手了，再过会路人就该上来问了。”
尾音收的急，谁又希望挑明自己的虚怯呢。

俗套的问题如一段运动的抛物线，胆战心惊地看它被抛升至最高点，对手又毫无波澜地将它推据回原处。我一直有些讨厌他这样不咸不淡的情绪，中庸或是太极那一套，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软且无力。
黯淡的天光下，骤雨未歇，泼进来沾湿了半片瓷砖和一盆君子兰的叶。避雨的零星行人自顾不暇，对这桩电影情节般的相遇更了无兴趣。可不受控制的大脑还是从善如流地命令身体退往隐秘的角落，奇怪，我怎么这样听他话。恹恹地扬了扬眉，意欲扳回一城，揶揄道。
“你倒比我经纪人还会操心，看到就看到了呗，说你要跳槽来我们公司就完事了。”

脑中早在语罢时，已浮显数十种结局，不外乎皆是冷面遭拒、横眉反问这森然局面。而这蹉跎业果，竟将我心事最末遗下行将就木的请求剖白，纷至沓来的残疚上升至海平面迂回，再燃眼中山火。
觅着干湿路迹，一齐隐入昏沉角，猎猎风过，这个人怎么比电视上看起来还要瘦削，我暗自想。
“那不成，我还得养俩……”
这一倏世事智熄——心直口快这毛病也太致命，得改。
“不对，燕渥你听我解释。”

剑眉因他不经意的半句话微一压下，记忆里夏日清新的海盐味，关于他的不辞而别，一下子汹涌地翻腾起巨浪，我的心猛然一空，憔悴已久的失落的心事终于淹没在无情的尘埃中。
“我开玩笑呢。你何必如此着急拒绝。”
想撇清过往那些缱绻暧昧的方法有一百种，他选择了最简单最利落的一种，背向而驰，直到回头时再也望不见对方。当年仿佛被全世界遗弃的酸涩，我不想再步前尘，于是一遍遍告诉自己学会move on，沉没成本就让它随风。至于他，既然决绝彻底分离，却从事了娱乐圈不可或缺的工作，甚至时刻关注我在圈内的消息，仿佛一点也不顾及曾经的遗憾和如今相对寡言的尴尬，更将本就渐续破碎的旧日情分揉做齑粉，洒向远方的断崖。
“段集，没必要解释了。我们早就沦为陌生人，所以我或者你的事，都互不相干。不是吗？”
冷静地看着他，空气凝滞数秒，后来沉默转身，走进雨里。
这一次，终于轮到我给他留下无声的背影。可是我们都忘了，地球是圆的，我们一次次背对背离开，其实兜兜转转，都要是在相向而行。

现今用字句追构陷落的终章，无论是他或我，都在缄默中失手。
欲弯起眉目逮捕游在周身的尴尬，不料想回忆里青涩的少年早练就一番孤勇赴宴的从容，陌生的透彻幻化如雨一般的利刃，直入心窝。虽不是将死的悲鸣，沈重固住了所有的后势，似有千万种颠簸，清醒落魄不足够形容此刻之我。
当年的决绝歉意，却为何还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