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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爿馄饨里的老上海记忆|三策智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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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想起“柴爿馄饨”来的呢?最近馄饨吃多了。上海家的公寓小区,夹在时髦的新天地和烟火气十足的老城厢之间,人在狮城多年,买了这房子却没好好住过,近两年停留时间稍长,一来二去领略了老城厢的好处:这里一直是最接地气的市井美食宝地。就拿上海人情有独钟的馄饨来说,大馄饨第一红牌“耳光馄饨”,小馄饨最佳“梦花街馄饨”,风味别致的黄家阙路“鱼肉馄饨”,夏季须耐心排队的光绪七年开业老店大富贵的冷拌馄饨,都在步行距离之内。一家家地堂吃、外带,不亦乐乎中隐然有种失落,傍晚拎着几盒荠菜肉馅生馄饨走回家时忽然明白,自己在想念的,是早已不复存在的“柴爿馄饨”(注:爿,中文拼音 pan(第二声),上海话念 be)。(20世纪30年代上海街头的馄饨挑子。)“柴爿馄饨”,是上海人对流动馄饨担的称呼。馄饨担流行江南市井已有百多年历史。旧时城镇,中心以外的巷弄小道上很少小吃店食品店,入夜更寂静一片,小贩走街串巷的小吃担子,牵系平民百姓的饮食日常。小吃担最为普及的是苏州、上海、无锡、常州等地,作家陆文夫在《老苏州 水乡寻梦》一文中描述:“这种担子很特别,叫作骆驼担,是因为两头高耸,状如骆驼而得名的。此种骆驼担实在是一间设备完善,可以挑着走的小厨房……人在两座驼峰之间有节奏地行走,那熊熊的火光也在小巷两边的白墙上欢跃地跳动……”《浮生六记》《闲情记趣》中,芸娘雇的馄饨担,就是这样的骆驼担。馄饨担不光上海才有,唯独上海人称“柴爿馄饨”。“柴爿”这个词可能来自苏州话,苏州人称“薄片”为“爿”,柴爿就是薄木片,也即“柴火”。流动摊贩用木柴烧火并打着竹梆叫卖,最早可追溯到清末的老城厢,1920至1940年代的上海滩,馄饨担更十分常见。张爱玲写:“卖馄饨的一声不出,只敲梆子,馄饨是宵夜,晚上才有……”和其他小贩不同,馄饨担主并不叫卖,而以敲竹梆代替吆喝,一根竹管做成的竹梆装在馄饨担前,“笃笃笃,笃笃笃……”,竹梆声自远而近,黄昏或夜晚,吃客闻声而来,担子街头一支,现煮现吃,水气香气弥漫。尤其清寒秋冬之夜,饥肠辘辘的夜归人路过,要一碗馄饨,舀一点辣油,在担子前摇曳的灯光里热腾腾一碗下肚,疲惫的身心都舒展开来。(王家卫的《花样年华》里,苏丽珍每天夜里换一件好看的旗袍,只为到街头面摊去买一碗馄饨)“柴爿馄饨”这种最琐细的平民小食,到了作家、艺术家眼里姿色各异。“冬夜,亭子间窗口,娇滴滴的女子垂下吊篮,内置一碗,给情郎买柴爿馄饨,那吊篮的长绳,然是连起来的丝袜……”《流言》中张爱玲写得香艳。王家卫的《花样年华》,苏丽珍每天夜里换一件美丽旗袍,只为到街头面摊去买一份馄饨。手上提着保温桶,袅袅走在狭窄楼梯上,和周慕云擦肩而过,欲语还休。夜灯迷蒙,馄饨成了隐秘爱情的见证。王家卫拍香港故事,复制的是上海旧时记忆。退隐江湖的高手穿着打了补丁的布衣卖馄饨,是古龙小说里的场景。担子一头炭炉正旺,上架滚水铁锅,另一头油盐酱醋装在瓶瓶罐罐,柜子里几摞粗碗几瓶便宜烧酒。夜深,小巷角落里卸下桌凳,点起风灯或蜡烛,默默等客光顾。来客非等闲之辈,即便贩夫走卒也各揣着惊心动魄的故事。汪曾祺有篇小说,写他家乡人物秦老吉,靠挑担子卖馄饨养大三个女儿。他的担子比别人讲究,“一头是一个木柜,上面有七八个扁扁的抽屉;一头是安放在木柜里的烧松柴的小缸灶,上面支一口紫铜浅锅。铜锅分两格,一格是骨头汤,一格是下馄饨的清水……这副担子是楠木的,雕着花,细巧玲珑,很好看。这好像是《东京梦华录》时期的东西,李嵩笔下画出来的玩意儿。”他的馄饨也特别,“除了猪肉馅的,还有鸡肉馅的、螃蟹馅的,最讲究的是荠菜冬笋肉末馅的……作料也特别齐全,除了酱油、醋,还有花椒油、辣椒油、虾皮、紫菜、葱末、蒜泥、韭花、芹菜和本地人一般不吃的芫荽。”三个女儿同一天出嫁,同一天回门,秦老吉招待女儿女婿的也是自家的馄饨。一直以为林清玄的散文是些鸡汤,读到一篇《木鱼馄饨》却简洁别致。台北临沂街,推车卖馄饨的老人敲的不是竹梆子,每天凌晨准时传进静街窗口的,是梵音一样清越的木鱼声……大馄饨重馅,小馄饨重汤。和高邮秦老吉各种花色馄饨,临沂街馄饨老汉自豪的饱满肉馅不同,上海早年的柴爿馄饨清一色小馄饨:皮子薄如绉纱,又名“绉纱馄饨”,里面裹的粉红肉馅很小一撮却有点睛之效,汤里飘着猪油、葱花、紫菜、榨菜、虾皮、蛋皮丝。上海人爱这种熨贴肚肠、温暖心房的朴实食物,柴爿馄饨是上海的深夜食堂。后来时代变了,街头柴火渐渐熄灭,直到80年代才又重燃,不过摊贩换成了到上海讨生活的安徽人,有时会在摊子旁搁上一块“柴爿馄饨”牌子,引来爷叔阿姨,荡马路的年轻情侣,加班晚归的OL,功课做晚了的学生。(谢友苏绘画作品《馄饨担子》。)好景不长,柴爿烟火终于再次消失,真正成了历史名词。但食物是人们甄别和记忆一座城市的最好方式,每个在上海长大,有一定年纪的人,心里都存着一碗柴爿馄饨。好友说,80年代末一个冰冻寒夜,她一只手捂在男友大衣口袋里,一只手用调羹,在街头摊子上吃过一碗格外美味的小馄饨。这一段有点犯忌,后来没结成正果的师生恋,很多细节她已忘记,至今历历鲜明的是:昏黄的路灯光圈像一个罩子笼住了他们,光圈之外天地清彻,寂然无声,世界只剩下他和她,一对低头吃小馄饨的男女。(作者余云是旅居加拿大作家)


1楼2019-10-31 11:50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