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既过，雪销残溜，前几日夜乘流光皓月独自解衣沐濯，不想竟染上风寒。跛足之后，终日闲居沙渚，甚少因琐务与人添烦，故罹病也缄口不谈。本以为区区风寒两日便可痊愈，不想今日晨起体若燔炭，伤寒而成温。】
【金漆几案上搁着的晚膳早已凉透，月辉穿过半闔的阑窗覆落在榻上的人面上，映得肤色愈加惨淡如霜。尽管蜷身裹紧了莲荷锦衾，却仍旧觉得有寒气阴阴匝着身，整个人仿佛荡在一泓寒潭上，随水纹波动有节律地打颤。】
“咳……”
【想唤侍从寻碗热汤，启唇却发不出任何声响，舌燥咽痛，堪堪发出一声轻咳。这一动，鬓角竟渗出细密的汗。】

【伴随着吱呀门响，酉时凛冽的夜风绻着绮靡香气倏地融进阁内的静寂里，半梦半醒之中，有温热的水流濡湿了冰冷的唇，淌进干涸的喉咙。在剧烈的头痛中强撑起困倦的眼帘分辨来客，阁内烛火摇曳，光影缭乱之下，但见一个婀娜绰约的剪影贴在面前，熟稔又遥远——七年前的围猎场，骑着矮马的小丫头着一身枫色劲装，手中红鞭铮铮。于理她本该唤我一声哥，可她却总是连名带姓的喊，飞扬娇纵如斯。】
“是……”
【话至唇际，亟亟收回——怎会是赵宠仙呢？身前的女子，嗔怪也带着娇柔，睢阳何曾有过这般温柔，这样待过自己的，也只有……思绪如刀，霍然将心中某处旧疮割开一道豁口。】
“……念念？”
【热烈的眸光凝了又散，尾音竟微微发颤。】

【念念是谁？我都快忘了她的模样了。亦或是，我根本不敢追溯关于她的半分记忆。可现下这二字出口，回忆的闸口土崩瓦解，万千思绪雪片似的凛然袭面而来，本就残损的身心像风雪中的枯叶，被撕扯得生疼——犹记那年早春微雨，少年宝鞍骄马，红缨翠带，脱帽醉花楼。珠帘外，女子弹素琴，双眸剪水，十指春葱，她且唱——】
“楚云惊，陇水散，两漂流……”
【破碎嘶哑、不成调的旋律自唇畔漫出，在一片婆娑明灭的光影中，我颤抖着伸出手臂，将身前的人紧紧拥入怀中。】
“念念别走，别走。”
【分不清是汗还是泪，尽数洇在女子衣衫冰凉绸缎上。我从未这样抱过念念，那时少年秉性，一片冰心，情与爱皆是身外物。高山流水，只觅知音——可终究还是错了。】
“求你……别走。”

【是，念念早走了，三年前阙楼一跃，是云浮花魁的惊世绝唱。我没看到她躺在血泊里的样子，关于那日的种种，都是后来在说书先生口中知晓，但没人知晓的是，故事里那个“始乱终弃”的男子名唤魏昱道，因为他是渤海长公主的儿子，所以他的是非，不在尘寰之内。人与人从来都不是平等的。就像我和念念，宠仙与我。】
【怀中的女子并没有挣扎，乖巧得像个草娃娃，此刻的自己沉沦在虚无的梦境里，执拗地将清醒推离，一步步坠向更深的黑暗处。那里，八寒地狱的红莲之火烈烈燃烧，要将人生前犯下罪孽焚烧。】
“你是……”
【烈火烧进喉，吞没了后面的字句，目光在高烧之下渐渐涣散，眸底云雾杳冥。拥着女子的双臂失去力量，颓然垂落在身侧。】

【混沌中额心微凉，似有甘露沁入肌理，春风化雨般平息了心中的弥天业火。头痛稍退，杂乱的呼吸渐渐安稳，身陷的夤夜孕出新的月色，亘古光华隔着三年悲欢照亮来时的路——三年的每分每刻，我都在悔恨与遗忘里缠缚，在背弃与守候间踯躅，在绝望与憧憬的夹缝中艰难喘息。魏昱道没爱过冯念，可她的纵身一跃，却陪葬了他对情爱的所有痴念。现在，已然破碎了的身心，更不配拥有灼灼的灵魂，于是我只能在夜里织起流幻的梦，在那里策马扬鞭，追逐那道枫色。】
【“魏昱道，我赌你拉不开这张弓。”枣红小马驹上的女孩歪着头，笑靥晏璨。“我若拉开了呢？”少年鲜衣怒马，拉弓满月，“赵娇娇，服不服？”】
【少年时的情愫，皆尘封在五年前的西苑猎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