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莫失莫忘
人随风飘荡
天各自一方
在风尘中遗忘的清白脸庞
此生多勉强
此身越重洋
轻描时光漫长低唱语焉不详
———— 朴树 · 清白之年

殷梨亭不知道自己是梦是醒，迷迷糊糊中感觉窗外似乎特别的亮。
屋里很暖和，炉子烧的很旺。
他穿上衣服，走到门口，看到会仙馆外面一片白茫茫。大片大片的雪花漫天飞舞，纷纷扬扬的，把天地都连成了一体。
下雪了。今年武当山的雪，似乎来的特别早。
他伸出手来接住一片雪花，还没等看清楚，便融成了一小摊水。刹那之间就了无痕迹。
灭绝师太派人送信来说晓芙被杨逍那个大魔头杀死的时候，还是秋天。看来时间过得果然很快。
他进屋去取了剑，在漫天大雪里舞起来。那是师父教给他的神门十三剑。
知道未婚妻的死讯之后，师兄弟们都怕他受的打击太大，总是开导他。消沉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觉得，如果晓芙看见他这样，也会失望的。
她活着的时候他没能为她做什么事情，现在她死了，他一定要为她做些什么才行。
于是他活着最大的目标，就变成了报仇。
他知道杨逍在魔教地位很高，武功也很高，以自己现在的功力，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于是他就每天研究，希望能找到一个方法、创造一种武功，哪怕是和他同归于尽也要报仇。
但是他今天练的神门十三剑，不是为了报仇，是为了追忆。
这是不伤人的武功。
因为这漫天的雪花让他想到了什么，那是他一生中最珍贵的回忆。

一、
那年，是王盘山大会之后的第三年，天鹰教和武林正道的冲突愈演愈烈，两方互有死伤。
武当派因为他们武当七侠中的张翠山张五侠在王盘山大会之后失踪，于是这些年来一直都没间断的各处寻找。而殷梨亭因为从前和五哥的感情最要好，便在这件事情上格外尽心尽力。
那时候，他和大师兄的几个弟子一起，向西逆着江水寻找五哥的下落。
不知不觉，在外几个月，已经到了冬天。
那天他们路过一处树林，遇见大约十几个人在那里打斗，看招式，那几个处在下风的女子应该是峨眉女侠，而对方，看打扮应该是天鹰教的人。
他和几个师侄便上去相助峨眉女侠们，最后天鹰教的几个人死的死、逃的逃。只是峨眉女侠有几个受了轻伤，他便拿出武当的治伤灵药来。峨眉武当交情不错，自报家门之后，女侠们推脱了一下，也就收下了。
残阳就快要隐没在树梢里，趁着天色还没全黑，大家赶紧处理伤口、收拾残局。
在几个受伤的人里，有一个伤得最重。
那时候她正倚在一棵大树旁，低着头，让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小师妹包扎伤口，那个小师妹似乎没什么经验，加上紧张，伤者看上去不会很舒服，不过她只是咬着牙，时不时鼓励一下师妹，说放松点就能包好了。
殷梨亭有点不忍，也顾不得什么，便走上前去，示意那个小师妹让开一下，他去包。这些年他受的伤也不算少，师兄弟们受伤也经常是他包扎，在这点上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伤口在右手手臂上，他比了一下，有自己的食指那么长，虽然没有见骨，不过皮肉已经外翻，在雪白纤细的手臂上，这伤口格外触目惊心，他看着不忍心，实在下不去手。
突然后面响起一个声音：“姑娘这伤口，处理不好，恐怕会留很深的伤疤的。”是大师兄的一个弟子，比殷梨亭还要年长几岁。
这下子殷梨亭更加下不去手了。
那女子说道：“没关系，袖子遮一下就看不出来了。”声音很沉静很好听。
殷梨亭抬头看那女子，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长得很漂亮，却不招摇，她的脸也许并不让人惊艳，不过看上去很舒服，五官长得都恰到好处，没有特别突出，但也没有哪里不协调。尤其是眼睛，仿佛让人一看就觉得温暖。
那个女子看他正在看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脸颊微微有些泛红。
他也跟着脸上发烫，连忙低下头去。
“这位侠士……我……有点冷。”那女子说，接着看看自己露在寒风中的手臂。
殷梨亭觉得更加不好意思，埋头就开始包扎，再也不敢看她。
殷梨亭在几个人里年纪最小，人也最腼腆，刚才也没有自报姓名，所以峨眉女侠们都当他是哪个辈分不高的弟子，并没想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武当七侠之一。
刚才那个小师妹看他害羞的样子，还忍不住咯咯笑了几声。
本来只是萍水相逢，不过这里是荒郊野岭，地处偏僻，夜幕降临，他们便只能一起住在附近仅有的一家客栈里。
殷梨亭心里暗暗欢喜。
那天晚上，他在房间里辗转反侧睡不着，心里想的都是那女子的相貌、声音。他想与其这样，不如出去看看月亮或者星星，可能就不再胡思乱想了。
他走到大厅，发现门口还坐着一个人，正在看着门外，黑色的斗篷，似乎要隐没在外面的黑夜里，从身形看，应该是个高瘦的女子。她的身旁放着一个小火炉，烧得正旺。
他走路的声音惊动了那个女子，她一回头，殷梨亭正好看见了她的脸，就是傍晚那个受伤的峨眉女侠。
他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站在那里。
那女子见他太害羞，而且他怎么说也有恩于自己，不好这么尴尬着，便先开口说道：“这位侠士也睡不着么？”
殷梨亭答应了个“是”。心想“就是因为想你睡不着的”，脸就有点红。
她看他太腼腆，也不知道下面该如何说下去，就对他笑了笑，转过头继续看门外。
殷梨亭这才发现，外面居然在下雪。
他不知怎的，就走向门口。看着外面似有若无的雪花，一片片被风卷着，身不由己的飞舞。
那女子看他走近，不自觉的往边上靠了靠。
她伸出左手，手掌向上，接了片雪花在手里，只是一会儿功夫便化成了水，黑夜里本来就看不真切，这样一来，只有手上残留的水渍和丝丝凉意能证明这片雪花曾经存在过。
两个人不是很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殷梨亭觉得自己应该回房去，可是看着她的侧脸，怎么也不想离开。
“对了，这位侠士，想必不是初入江湖吧？”那女子转过头来，柔声细语的问道，仿佛害怕打破了夜的宁静。
“确实不是了，我十七岁开始和师兄们闯荡江湖，到现在已经四年了。”殷梨亭说道。
“那……你一定杀过不少人罢？”那女子有些伤感的问。
“总有几个罢，不过都是十恶不赦的恶人，死有余辜。”殷梨亭说道，很有些快意恩仇的感觉。
那女子叹了口气，没再问什么。
殷梨亭仍旧是站在她身后，这么沉默着。
她心里有太多的东西想要问，但是又觉得问不出口。
这是自己拜师之后第一次下山，如果师父知道了自己的表现，一定会失望的。平常她一招一式完成的都十分漂亮，只是到了真正动手的时候，却怎么也狠不下心。
结果，虽然她是几个师姐妹里武功最高的，却也是受伤最重的。
晚上，下午的场景总是在脑海里闪现，她心烦意乱睡不着，就想出来吹吹风。没想到居然正好赶上了这第一场雪。
“对了，这位姑娘，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汉阳金鞭纪英纪老英雄的千金，听说就在峨眉学艺。”殷梨亭终于找到了个话题。
那女子有些吃惊，问：“你打听她作甚么？”
殷梨亭说道：“我们小时候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想知道她最近怎么样罢了。”他其实只是想和她说句话，至于说什么并不重要。他想，纪晓芙现在应该是刚刚十七岁，这女子看上去应该有十八九岁了，峨嵋派虽然弟子众多，不过她们也许认识也说不定。
那女子由惊讶转为疑惑，说道：“我就是纪晓芙，你是……”
殷梨亭欣喜的说：“我是殷梨亭啊。”

二、
那时候殷梨亭十三岁，长得比同龄孩子要瘦小，性子也更腼腆。
那一年，他爹爹带着他去拜访一个从前认识的江湖朋友，其实主要的目的，还是想要给他找个地方学武艺。虽然不一定要有多高的修为，好歹也可以强身健体、磨练心性。
他们家不是武林中人，在江湖上没多少朋友，首先想到的，就是汉阳金鞭纪英。
那天天空蔚蓝清澈，好像能够掐出水来，一朵云彩也没有。
纪英长得浓眉大眼，高大健壮，看见殷梨亭，先是用他粗大的手掌捏捏殷梨亭的胳膊，接着再捏捏手，下手难免有些重，疼的他直龇牙。纪英叹了口气，说这孩子恐怕连鞭子都拿不动，还是建议另寻名师，练些适合自己的武功。于是两个大人就把天下门派挨个斟酌一番，怕他无聊，就让他去花园里转转。
他心里想的都是离开爹娘到个陌生地方，日后必定寂寞无聊这样的伤心事，想哭还差不多，更没心情看什么花花草草，更何况那时候已是深秋，也没有多少花花草草可看。
听到远处传来练功的声音，他有些好奇，就走近去看。发现十几个十三四到十八九岁的少年正在不远处一片空地上练习武艺。纪家金鞭果然刚猛异常，看上去只轻轻一下，手起鞭落，一块大石头就裂成了好几块，如果这打在人身上，骨头都要碎了。
他看着，正好凉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是我爹爹新收的徒弟么？”假山的方向传来了甜甜的小女孩的声音。
他往假山那边看去，当时还是上午，夹在中间的大片醉芙蓉刚好由纯白转为桃红。
他只看见了花，没看见人，有点害怕，问道：“你是谁？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殷梨亭循着声音抬头看，看见假山上面伏着一个小女孩。她的那双大眼睛和刚才看见的纪英的很像。
殷梨亭吓了一跳，不过一想，这应该是他爹爹提到过的，纪英老英雄九岁的独生女儿。
“你……你怎么躲在上面吓唬人？”他仰头问。
“谁吓唬你了？我只是在看师兄们练功。”她说着就从假山上很熟练的爬了下来，不一会儿就站在了地上，拍拍红色衣服上的灰尘。殷梨亭发现她长得比自己也矮不了多少。她圆圆的脸，皮肤很白，脸上现出健康的红晕，殷梨亭觉得这小姑娘长得很好看，只是有点太活泼了。
“你爹爹不收我作徒弟，我要拜谁为师……还说不好。”殷梨亭老实说道。
小女孩看看殷梨亭，似乎是觉得他确实长得过于瘦弱，了然了。她问道：“你练武功，是为了当大侠么？”
殷梨亭没想过这个问题，思索了一下，只能回答，只是为了强身健体。
小女孩很失望。
“练武功一定要当大侠么？”他问。
“当然了，我爹爹给我讲过好多大侠行侠仗义的事情。大侠都是为民除害、受人景仰的。”小女孩说，很是向往。
“为民除害、受人景仰的感觉有那么好么？”
“那是一定的。我爹爹说，看见自己帮了别人，别人高兴，自己也会高兴。”小女孩说道。
殷梨亭琢磨，这小女孩是武林世家出身，一定知道的比他多，就想向她打听哪里的武功厉害。虽然自己比她大了四岁，可是因为他长得比同龄人矮，而这个小女孩又比同龄人高，所以他觉得向她请教也不算丢人。
“我爹爹说是少林、武当、峨眉，也许还有昆仑什么的。哦，我过些日子就要去峨眉拜师了。”小女孩满怀憧憬的说。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了所有能告诉的人。
殷梨亭不知道原来离开爹娘远走他乡还可以这么高兴。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只是后来的事情殷梨亭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因为自己当时满心塞的都是离愁别绪吧。
其实本来，纪英觉得女孩子家，只要嫁个好人家就行了，整天打打杀杀的不成体统，可是这个女儿从小故事听的多了，又经常看师兄们练功，一心就想成个女侠。自家的功夫又实在不适合女孩子练，无奈之下，只能把她送到别处去学艺，自己早年和灭绝师太的哥哥方评有些交情，峨嵋派又大多是女子，正是个好选择。
后来殷梨亭的爹爹和纪英商议的结果，是送他去武当山，只是张三丰张真人最近已经很少收徒，至于能不能拜在张真人门下，就要看他的天资和造化了。不过听说张真人几个年长弟子也已经学艺有成，开始收徒，拜在他们门下也不失为好选择。
张真人白发白须，和蔼慈祥，细细打量之后，问了些问题，对殷梨亭很是满意，说他天资不错，居然决定收作自己的徒弟。据说张真人最看重的，就是他眼中的真，只是这孩子有些过于感情用事，如能扬长避短，日后必有所成。
殷梨亭日后想起师父对自己的评语，不得不佩服他老人家的眼光。
纪晓芙天资很高，又听话懂事，练功的劲头也很足，很得她师父灭绝师太的喜爱，这次是她初次随师姐妹们行走江湖，临行前师父特别叮嘱，要她要好好历练历练。
这些年武当七侠名声很大，殷梨亭虽然年轻，江湖经验也不是很多，但也沾了师兄们不少光，在武林中算是有了些名气。
其实儿时的那次碰面，在两个人的心里并没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只是后来双方的父亲都有意无意中在家书里提到对方的孩子，于是他们对对方的名字，印象倒是挺深。
纪晓芙心想，原来那个瘦弱的小男孩叫殷梨亭。
殷梨亭心想，原来那个活泼的小女孩叫纪晓芙。
没想到过了八年，那个小男孩长得这么高了。
没想到过了八年，那个小女孩变得这么美了。

三、
想到小时候的事情，两个人都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纪晓芙不忍心看殷梨亭一直站着，就让他坐在了火炉的另一边，聊起天来。
他们说起这些年来的经历，说到自己对师父多么的敬重。还说起了各自家里的事，殷梨亭的父母都还健康，纪晓芙的母亲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去世了。说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她很落寞，殷梨亭也不好细问下去。
只是现在两个人都大了，深更半夜单独在一起，总是觉得很别扭。
尤其是殷梨亭，尤其的别扭。他时不时就会心不在焉，有时候还发发呆、答非所问。
所以气氛尴尬的很，两个人聊的，即使不算痛苦，也绝对谈不上欢乐。
门外雪花依旧飘着，纪晓芙搓了搓手，将手放到旁边的火炉上烤火取暖。殷梨亭看着她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火光的映照下，有种朦胧柔和的美感。
朦胧中似乎觉得她在柔和的叫自己。
“殷六侠……”纪晓芙叫了几声，他才反应过来。
“天这么晚了，不如……各自回去休息吧？”纪晓芙对着他笑了一下。继续烤火，搓了搓手。
“哦，好吧。”殷梨亭这几个字说的倒是很释然，因为终于能解脱了。
一说出去他就后悔了，这不是表示自己不愿意和她说话么。
纪晓芙倒是没甚在意他的语气。
他们各自回房的时候，殷梨亭看着她的背影一直往走廊深处移动，黑色的斗篷轻微的左右晃动着，心脏突突跳个不停。等到快要进屋的时候，纪晓芙回过头看了一眼，殷梨亭连忙转过头去，假装自己没开开门。
纪晓芙有点疑惑，觉得这个殷六侠真是有点怪，摇摇头，进屋去了。
殷梨亭进屋之后，恨不得以头抢地。不知道自己今天这是怎么搞的，平常就算再不善言辞，也没有这么丢人的。
更何况还是在最不该丢人的时候。
第二天天朦朦亮的时候，他们就该告别了。
天朗气清，稍微有点冷，地上覆了一层薄雪。
那时候殷梨亭正和几个师侄在大厅里，简单的吃些早饭。
“六师叔，你怎么看着这么没精神？”殷梨亭一个同行的师侄问道，由于他年龄小，加上武当派对辈分不是那么在意，所以他和几个师侄一向相处的有些没大没小。
他心想，好不容易睡着了，刚睡着天就亮了，有精神才怪。
“可能是赶路有点累。”他敷衍道。
就在这时候，峨眉女侠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只注意到了走在最后的纪晓芙，她还是那件黑色的斗篷，领子是狐裘的，头发简单的挽起来，表情很柔和很美。
恍惚中，峨眉女侠里最年长的苏梦清似乎来告别顺便再次道谢了，只是一开始觉得那个大师兄的大弟子是几人里领头的，就去和他说话，结果这位大师侄很恭敬的说，六师叔才是这里辈分最高的，应该跟他告别。
直到被另一个师侄把他的胳膊肘都快撞红了，他才反应过来，心念一转，不好意思让人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就假装正盯着走廊里的一盆花。
苏梦清看看那盆不起眼的小花，觉得这个殷六侠真是有点怪。
两个人客套了几句，峨眉女侠们就提着剑拎着包袱离开了。出门的时候纪晓芙看了他一眼，只是他不好意思迎着她的目光，开始时只能低头，后来觉得低头不好，就抬起头来，可抬了头又不知道该摆怎样的表情，只能傻笑一下。
可能因为昨天晚上就知道了这位殷六侠有点怪，所以纪晓芙也没觉得他这么做不对劲，点头微笑了一下，就走了。
殷梨亭看着她黑色的斗篷映着白色的雪地，红色的靴子踩着薄薄的积雪，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其实那么多的人，这响声本来也不是她自己的，可是在他眼里，茫茫雪地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
就这么看着，直到所有人都消失在茫茫一片白色里。
回到武当山之后，这种神不守舍的情况没有好转，反而在一步步加重。
他那天晚上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睡不着觉，就把头枕在胳膊上望着乌漆码黑的窗外，连星星都没得数。本来他是和五哥住一间房睡一张床的，五哥失踪之后，他就一直都是一个人睡，这样凄凉的夜色里，格外的寂寞。
这时候他想，要是五哥在的话，说不定能给他出出主意。
本来他们来武当山学武，也没打算在读书上有什么大成就，只要把道家经典读熟背熟也就可以了。只是五哥的兵器是银钩和镔铁判官笔，江湖上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银钩铁划”，顶着这个名号，写字不好看就说不过去了，于是他就认真的练起书法来了。
既然要写字，就总要有内容，临摹字帖之余，他也会抄抄书什么的。
记得他经常写的几句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时候他问五哥为什么总是写这些东西，鼎鼎大名的张翠山张五侠就慌里慌张的顾左右而言他。
现在想起来，那首诗里面的“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和自己现在的状况真是差不多。
经过了这些天的思考，他有点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他应该是喜欢上她了。
关于这件事情，从小到大还没什么人教过他，他自己也没什么经验，所以很难办。
为了确定这不是因为自己从小没见过几个女子而导致的错觉，他就盘算着去检验检验。武当山上没什么女孩子，他就到山下的市镇去。
对于擦肩而过的那些十几岁的女子，有的长得也不错，不过都没什么感觉，心脏跳的很正常。
有些卖东西的年轻女孩子，他故意多看几眼，也没什么感觉，只是每次看人家都会问他要不要买东西，不买又不好意思，于是这次下山零碎物件倒是买了不少。惹得师侄们都议论纷纷，六师叔买这针头线脑、香包玩具是为哪般。
虽然花了些冤枉钱，不过不管怎样，他总算确定了件事情。
他是真的喜欢上那个人了。

四、
虽然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不过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也很难办。
武当峨眉关系再好，离的也不近，他想要再见到她，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本来最好的机会是九月廿四日峨眉郭襄祖师的生辰，每年师父都会派人送上厚礼，只是今年的已经过了，他又不想再等一年。
这样烦恼了好久，冬寒渐消，春寒料峭，春暖花开，不知不觉中，就到了四月。
这期间他制定了无数个计划，又挨个否定，因为太费心力，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暖风一吹，袍袖鼓胀的似乎能把他带飞起来。
《倩女离魂》里是怎么说的来着，“我一年一日过了，团圆日较少；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
四月初九就是师父的生日，这个寿不是很整，三哥残废、五哥失踪，加上师父一向不主张大操大办生日，所以这次也没有什么盛大的寿宴。
师父生日那天上午，他跟几个师侄一起整理寿礼。
他当时正拿着个本子记录着各门派送的礼物。突然，就在眼光从纸上挪到桌上的功夫，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就出现在了眼前。那双手正捧着个红色的大锦盒放到他前面的桌子上。
他觉得这双手似曾相识。
突然，就好像胸口被什么狠狠的击打了一下，该不会是……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见了那熟悉的柔和的声音。
“这不是殷六侠么，不认识我了？”
他猛一抬头，正好看见桌子对面她的脸，果然是……
她这时候换上了淡黄色的春衫，在明媚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光彩照人。
她本来还是眼带笑意，结果看到他一副给吓着的表情，不知道怎么回事，顿时收了笑意，迷茫的看着他。
他拿着毛笔的右手不住的哆嗦，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来。
“认识，当然……认识。”有点咬牙切齿，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他怎么就没想到，九月廿四武当会派人去峨眉送寿礼，四月九日峨眉也会派人来武当送寿礼。
接着就是又一轮的魂不守舍。
“殷六侠……”对面的她说道。
“怎么了？”他装作很认真的埋头写字，不敢看她。
“‘峨眉’的‘眉’写错了。”说着，就用她细长的右手食指指着他刚写下的那个字。
他起初光看她的手指了，结果看了一会儿，发现不对。
她指的怎么是个“媚”字？
哪里有地缝……
他也忘了后来是怎么把本子和笔交给身旁的师侄，又是找了个什么借口落荒而逃的，不过他知道的是，自己当时肯定很狼狈。
这样直到师父那简朴的寿宴开始前，他都不敢再见她。
这个寿宴规模很小，和殷梨亭坐一桌的，除了武当派的几个师兄弟，就是峨眉来送礼物的几个女侠，气氛很轻松，除了殷梨亭，大家都聊的挺开心。
席间大多谈的都是关于武功的事情。
“汉阳纪家的金鞭，在武林上也是有名的很。”七师弟莫声谷说。虽然这个师弟比自己年纪小，可长得粗犷成熟，他这个六哥反而像是师弟。
“不过我总是觉得，我家的功夫过于刚猛，很多时候一招下去，对方非死即残，有点太过霸道。就算是恶人，也该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纪晓芙说道。
“说到这里，我们武当有门武功，叫‘神门十三剑’，是师父所创，专攻对手手腕的神门穴，让武器自动脱手的。”莫声谷说。
纪晓芙闪现出激动的神色，肯定觉得这门武功妙极了。
“这套剑法，我们师兄弟里，只有六哥练的最好。”莫声谷说着，就看向了一旁正在埋头认真喝汤的殷梨亭。
殷梨亭赶紧放下勺子，很郑重也很谦虚的承认，自己是在练这套剑法。如果纪晓芙姑娘有兴趣，饭后可以给她演示一下。
纪晓芙姑娘表示很有兴趣。
这对殷梨亭来说，算是个意想不到的好机会。
这“神门十三剑”不光不伤人性命，使起来也飘逸灵动的很，看似闲庭信步，转瞬之间对手就自动放下武器，几十人也不在话下，很是威风。而且殷梨亭又高又瘦，一身白衣，绿树掩映下，使出这套剑法，春风吹动，衣袂飘飘，正好在她面前展现个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样子。
她也看的很入神，还不住的思索着各招的动作，不过鉴于武林规矩，只能看看，偷学是不行的。
机会难得，殷梨亭练的格外卖力。
虽然平时见她他都是一副古里古怪的样子，不过说到武功，总算能侃侃而谈了。两个人就说了不少武功方面的事。没想到纪晓芙还颇有见地，不由让他更加刮目相看。两个人聊的很开心，想必这之后，他在她心里的印象能够改变。
所以说，还要多亏了“神门十三剑”。
寿宴的第二天，峨眉众女侠就要回去了，这次的告别比上次好多了，起码他能对着她说几句道别的话。而她对他，似乎也感觉不错。
这次见面，更让他觉得，纪晓芙就是他要娶的那个人。
在他心里，喜欢一个人，下一步自然就是谈婚论嫁。
而谈婚论嫁这种事情，在武当山上，就只有大师兄宋远桥最有经验了。他的儿子宋青书已经差不多十岁了。
虽然殷梨亭是张三丰的弟子，不过因为拜师之后张真人经常闭关，所以很多武功，其实是大师兄教给他的，而他对大师兄，也有一种对长辈的信任与尊敬。
大师兄忙得很，而他又害羞，所以他要想办法既简明扼要、又含沙射影的表达自己的意思。
他找去的时候，大师兄正在边喝茶边看信。因为他神色郑重，大师兄也不敢怠慢，放下茶杯等着他说话。
殷梨亭坐下说道：“大师兄，我这里有件事情，想要问问你怎么看。”
“说吧。”大师兄说道。
“嗯……我父母最近来信，说我是家中独子，他们希望我尽早成亲，为殷家开枝散叶。”他说。
大师兄点点头，说：“那是应该的，可有合适的人选？”
殷梨亭有些忸怩道：“有是有，不过还不知道对方的意思。”
大师兄欣喜的说道：“那你跟我说，我来参详参详。”
“她是……是峨眉灭绝师太的弟子……叫纪晓芙。”殷梨亭低着头说。
宋远桥思索了一会儿，问：“就是来送贺礼的峨眉女侠里的一个，那个淡黄衫子、长得很高很白的么？”
殷梨亭点点头。
宋远桥大笑起来，没想到这个小家伙还挺有眼光的。
“若论人品相貌，和你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又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汉阳纪家的小姐，嗯……是桩好姻缘。只是不知道她本人怎么想。”宋远桥说。
殷梨亭说，正是不知道该怎么问人家的心意。
宋远桥想，贸然去问不成体统，而且看他六弟现在这副忸怩的样子，恐怕会搞砸。而且成亲毕竟也是两家的事情，不如先让殷梨亭的父母托人去纪家说媒，看看他们怎么回应。
殷梨亭想这样真好，他父亲毕竟和纪英老英雄私交不错，而自己也不用硬着头皮亲自去说。不禁觉得心旷神怡，天都蓝的更加可人了。

五、
殷梨亭正坐在汉阳纪家老宅的大厅里喝茶，他端起茶杯，偷偷抬起眼睛来，看见一旁看着他笑的合不拢嘴的纪英，浑身不自在。
这时候已经是夏天，花园里姹紫嫣红，各种花开的不亦乐乎，除了假山旁那片深秋开花的醉芙蓉。
他父母知道他看上了纪老英雄的千金，也觉得这是桩好姻缘，就托人去纪家提亲，纪英知道这事，马上请殷六侠来汉阳细谈。
到这时，殷梨亭已经在纪家住了好长一阵，每天纪英都好吃好喝好住的招待，白天没别的事情，就是一起喝茶聊天，他不敢怠慢，每天就恭恭敬敬的陪着喝茶聊天，结果晚上总是睡不着，更加的胡思乱想，所以这段时间过的很是痛苦。
“殷六侠，令尊最近身体可好？”纪英笑眯眯的问。
“回纪伯父，家父身体还硬朗。”他放下茶杯，恭敬的说。心想这个问题不是刚来那天就问过了么？
纪英看着他，笑的更满意。但马上又叹了口气。
“纪伯父因何叹气？”殷梨亭有些紧张的问。
“我只是想，我家的丫头……唉，多少有些配不上殷六侠。”纪英一副痛心的样子。
“此……此话怎讲？”殷梨亭更加紧张的问。
“她啊……小时候宠过头了，野的很，这些年在峨眉山，调教的是沉静些了。只是整天想的总是些练武的事情，女红家务什么的也不在行，恐怕委屈了殷六侠。”纪英继续痛心的说道。
“殷某觉得，这些都不打紧，夫妇之间，意气相投、性情和谐才最重要。就算有什么小摩擦，长久相处下去，总能磨合好的。”殷梨亭微笑道。
“你真的觉得我家丫头合适？”纪英问。
殷梨亭点点头。
纪英大笑起来。
“爹……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外面传来了纪晓芙柔和的声音。殷梨亭的脸一下子红了，纪英看着他，笑的更加带劲。
纪晓芙这时候穿着一件白色的衫子，在强光照射下很晃眼。她正从大厅门口进来，一打眼看见殷梨亭，有点惊讶。对着他微笑了一下。
殷梨亭报之以笨拙的一笑。
“爹，这次这么急着叫我回来，有什么大事么？”纪晓芙问道。
“可不是大事，天大的事啊。”纪英兴高采烈的说，“我闺女要嫁人了，能不是大事么？”
纪晓芙有点迷惑的问：“您又收了谁当干女儿了？”
“什么干女儿，晓芙啊，是你要成亲了。”纪英笑呵呵的说。
“等等……爹，你别……别吓唬我，我要和谁成亲？”纪晓芙脸刷一下的白了，愣了一下之后，颤抖着问。
纪英往旁边一指，说道：“就是殷六侠了。”
殷梨亭低着头，差点就拿袖子遮脸了。
纪晓芙觉得这事非同小可，就走到父亲面前，低下头在他耳边说道：“爹，不如咱们私下谈谈。”
纪英看看一直低着头的殷六侠，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殷六侠，你继续喝茶，我家闺女有点害羞，我们两个进屋去谈，一会儿就出来。”说着，很殷勤的又要给他倒一杯茶。
殷梨亭道了声谢。
纪晓芙拉着纪英进屋之后，看着殷梨亭还在大厅痛苦的喝茶，就关好房门，压低声音说：“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怎么回事？”
“当然不是闹着玩，这位殷六侠你也见过几次了，人品相貌武功门第家世性情……样样都好，更好的是为人还这么腼腆又有耐心，最好的是，可是他自己看上了你，主动来提的亲。”
“嗯？”纪晓芙很是惊讶。
“可不是，他可是早就喜欢上你了。你……不知道吗？”纪英显得比他女儿还惊讶。
纪晓芙摇摇头，不过现在想来，这位殷六侠当时确实有点怪怪的，难道就是因为喜欢自己？
“你不会是讨厌殷六侠吧？”纪英一脸紧张的问。
纪晓芙摇摇头。
“还是你有别的心上人了？”纪英一脸严峻的问。
纪晓芙摇摇头。
“好了，现在知道也来得及。我看这亲事就这么定下好了。”纪英高兴的说。
“爹，我觉得现在成亲是不是太早了点？师父说我再过几年，武功还能有更大长进。”纪晓芙不情愿的说。
“女儿啊……”纪英说着就作捶胸顿足状，“你想要怎样啊？过几年，等你二十多了，哪里还嫁的出去？你现在只听师父的不听爹的了是不是？”纪晓芙连忙做手势示意他小点声，纪英会意，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压低声音，悲痛的说道：“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去峨眉练武，在家里呆着早就嫁出去了。哎……都是我不好，给你讲什么故事，结果心野了，收不回来了。你看别的女孩子家整天描眉画眼、擦脂抹粉的，你连打扮都不打扮，有殷六侠这样的少年英才能看上你，多么不容易，你该知足了啊女儿。”
“可是爹，我和殷六侠还不熟。”纪晓芙摆弄着衣角，有点害羞的说。
“谁能开始就熟？相处多了自然就熟了。我和你娘本来也不熟，她家也嫌我是粗人，可最后不也成了么？”纪英说。
这倒是让纪晓芙猛的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来。
她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之后赶回家里，据丫鬟说，她母亲最后的话是“我只是放心不下纪英，他虽然一把年纪了，可总是发小孩子脾气。你告诉晓芙，让她好好照顾她爹。”
她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爹，我可以试着和殷六侠谈谈，至于结果怎么样……”纪晓芙说。
纪英高兴的拍了一下桌子，说道：“要是谈的好就赶快定了，殷六侠这样的人才，别人家的闺女都争着抢着要的。”
就这样，两个人在纪英的安排下坐到了花园的凉亭里。
纪英本来躲在远处看着，结果被纪晓芙发现，就灰溜溜的回大厅去了。
怎么打破尴尬，开始说正事，值得好好考虑。
“殷六侠，这个……”纪晓芙有点害羞的说，“承蒙错爱，只是我觉得现在我还不太想成亲。”
“没关系，我可以再等两三年。”殷梨亭说。
“那个……我女红刺绣也不怎么会，家务也不怎么会……”纪晓芙诚恳的说。
“没关系，这些都不用你做。”殷梨亭说。
纪晓芙接着搜肠刮肚的找理由。
“我知道自己不太会说话，但我是真的希望能和你在一起。”殷梨亭温柔的说道。
纪晓芙不忍心再去找借口了。
“你如果想要继续留在峨眉也依你，如果你想在武当也依你，如果你想总是回汉阳也依你。反正我在武当山上不怎么管事，去哪里都可以。”殷梨亭继续说。
“你真的愿意？”纪晓芙试探的问。
殷梨亭坚定的点点头。
纪晓芙心里很乱，不知道是不是该拒绝。
两个人也没有再说下去。
在纪英看来，这是个不错的开头。纪晓芙也没再能提出拒绝的理由，不过说要先写信问问师父的意思，灭绝师太回信说，虽然觉得纪晓芙是个练武的人才，不过殷六侠这段姻缘实在是太难得，错过了可惜，让她不如答应下来。
没过几天，两个人就正式定亲了。
只是定亲之后，他们仍旧一个在峨眉、一个在武当，而且因为有了这层婚约的关系，见面之后更加尴尬，反而见面的次数更少了。
纪英有一次跟女儿说：“女儿啊，你也别老是练剑了，什么时候给你六哥绣点东西送过去表表心意。”
自从定亲之后，他们觉得六侠这个名字太见外，就改叫六哥了。
纪晓芙觉得，确实也是这个道理。
无奈她绣工实在是差了点，绣出来的手绢上面的花，说是桃花不是桃花，说是梅花不是梅花的，她左右摆弄、细细端详，安慰自己说，不管怎样，总是朵花。
厚着脸皮送过去之后，殷梨亭拿着当宝贝，从来不舍得用。也幸亏他一直把这宝贝藏着，要不然让别人看见，这人就丢大了。

六、
就这样一直到王盘山大会之后的第七年，殷梨亭和纪晓芙都没有再见过几次面。
不过即使这样，练功之余，每每想起未婚妻的倩影，殷梨亭都会暗自傻笑，觉得心里甜甜的。
其实本来他们的婚期应该是在一年前，只是这一年多里，据峨眉的人说，纪晓芙一直在甘州养病，所以只能拖着。幸亏没有性命之忧，过一阵子，她应该就能痊愈了。
此时已经是秋天，天空碧蓝，满地黄叶。
一个小道童正在会仙馆外打扫落叶。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幽幽的声音。
“请问，殷梨亭殷六侠在么？”一个女子说道，这声音在温柔里带着凄楚。
小道童抬起头来，看见是一个大约二十多岁的女子，长得很高、皮肤很白，五官很漂亮，不施脂粉，很憔悴。秋风一吹，似乎要倒似的。
他这两年才来到武当山，并没有见过这个女子。
“六师叔公他不在，他回家奔丧去了，可能还要一个月才回来。”小道童说道。
那女子身子一颤，问：“他家有谁去世了么？”
小道童叹了口气，说道：“是六师叔公的母亲，前些日子去世了。他这些天可没有少流泪。”
那女子也没有继续说什么，转身就往山下走，背影十分凄凉。
“对了，这位姑娘，还没请问您是谁，找我六师叔公有什么事。”小道童说。
那女子似乎没听见，也没回答他的话，头也不回的继续走，黑色的斗篷在秋风中颤动着，她红色的靴子走在茫茫黄叶地上，发出干枯的碎裂声。
小道童心想，应该不是什么要紧事。
纪晓芙再次看见殷梨亭的时候，他正颓然的坐在椅子上，眼睛已经哭的又红又肿，比上次看见又瘦了。
看见她来，他的眼睛里才闪出一丝光彩。
纪晓芙去拜祭了一下未来的婆婆。接着走到他面前，整理了一下思绪，想着今天一定要下定决心来个了断。
“六哥……我……”纪晓芙强忍着泪，下面的话，却欲言又止，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娘一直都很喜欢你，你来了她也会高兴的。”接着深深的叹了口气，轻声说：“只可惜她老人家到最后都没有抱上孙子。”他说着，满脸悲伤。
“六哥，这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纪晓芙再也忍不住，两只手捂住了脸庞，泪水就从她消瘦的手指间的缝隙中流了下来，泪水缓缓淌着，打湿了她的衣袖。
“我……不是责备你的意思，我……”殷梨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这次来，是为了我们的婚约。”纪晓芙好不容易止住哭泣，勉强说道。
殷梨亭悲伤的说：“还要委屈你再等三年，我真是过意不去。”
“我……”纪晓芙刚想说什么，突然觉得自己的腰被他抱住了。他们虽然是未婚夫妻，可是从来都没有这么亲密过。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殷梨亭把头靠在她柔软的腹部，双臂久久都不松开，过了一会儿，纪晓芙感受到，有种热乎乎的液体正透过层层衣服渗下来。
“晓芙……别离开我。等着我，别离开我……”殷梨亭把头埋在她的衣服里，一遍遍的说着，声音听起来有些闷。
也许是因为从心底里升起来的母性温暖，纪晓芙不自觉的伸出手来抱住了他的头，轻轻的抚摸着。
她不想说出不会离开这样的承诺，但是至少在这个时候，她不忍心伤害他。
就这样安静着，泪水在她的衣服上晕染开去。
窗外吹过一阵秋风，突然，不知什么鸟惨然叫了一声，把他们两个都吓了一跳。
在王盘山大会之后的第十年，张翠山带着妻儿从海外归来，正好赶上张三丰张真人的百岁寿宴，只是在寿宴上，张翠山夫妇因为不愿意说出谢逊的下落双双自尽，留下的独生子张无忌也身中玄冥神掌，性命垂危。
殷梨亭当时心乱如麻，虽然纪晓芙也在峨眉来祝寿的人里，可当时她说过什么，记的并不真切。而且当时因为自己误会了峨眉来祝寿的意图，还对她很凶。
他总是会后悔，如果早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他怎么也不会那么对她。结果现在，连个像样的永别都不能留在记忆里。
后来纪英催纪晓芙赶快成亲，她宁愿离家出走也不愿意履行婚约。纪英勃然大怒，只是殷梨亭觉得她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原因，既然现在不愿意成亲，那他尊重她。
纪晓芙曾经写信给他，不止一次的说过，两个人的婚约还是取消了好，只是每次都是欲言又止，不愿意说出苦衷来。
他当然不愿意解除婚约。
百岁寿宴之后大约两三年，传来了纪晓芙失踪的消息，殷梨亭也曾四处寻找，只是一直都没有消息。
他始终也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又过了两三年，还是在秋天，灭绝师太派人送信来，说晓芙已经被杨逍那个大魔头掳走，失身于他，并且因而毙命了。但是至于具体细节，她也不是很清楚。
听到噩耗之后最初的那几天究竟是怎么过的，他也记不清了，开始的时候，他不让任何人提这件事情，后来还是七弟对着他大发脾气，让他好好面对现实，他才终于接受了这是真的。只是接受之后又不知道该怎样，他那时候每天都过的浑浑噩噩，哭完了睡、睡完了哭。
江湖中人快意恩仇，莫声谷师弟愤愤的说，这样的深仇大恨，一定要报。
他觉得很有道理。
而且自己现在也只有这件事情想做了。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安放了一个晓芙的灵位，只是他们尚未成亲，便只写着“峨眉女侠纪晓芙之灵位”。练功之余，他也经常拿出那块绣的很丑的手绢来，从来都不舍得用，只是看看，因为只要看见它，就会觉得她并没有离开。
他四处打听这个杨逍是何许人，传闻一个比一个玄乎，最后人们简直传说他的武功深不可测。
他觉得这很难办。
以他现在的功力，应该不是那个大魔头的对手，他就去请教师父，请他传授更厉害的武功。
一百多岁的张真人看着他满是仇恨的眼睛，心疼的摇了摇头。
张真人知道，报仇这件事，与其说是为了死者能够死的更加安详，不如说是为了生者能够生的更加安心。
他不想阻止徒弟报仇，但是也不愿意传授他新武功。他谆谆教诲道，千万不要让仇恨蒙蔽了真心。
殷梨亭就自己研究，有的时候甚至废寝忘食，虽然日益憔悴，不过总算过的充实。
后来，他终于自创了一种武功，让对手在自己的身后，两人难解难分的时候，先将剑刺向自己，再穿过身体，刺进对方身体里。
这一招其实并不难，只是没有哪个对手，在那个关头能够想到他要做什么。
因为一般人都不会想到，这平凡无奇的一招，确是要同归于尽。
张真人看到他的这套自创功夫，不由叹了口气，给这功夫取了个名字，叫“天地同寿”。
百岁寿宴之后第十二年，六大派合力围攻光明顶，他这时已经比少年时成熟稳重了不少，武功也大有精进，在昆仑山亲手击杀了不少明教中人。
他又遇见了峨嵋派的众女侠，不由得想到他的未婚妻，勾起了不少往事，更坚定了他报仇的决心。
他终于见到了杨逍，在那些似乎是因为受了伤不能动弹的魔头中，他是领头的。杨逍俊朗的眉眼、翩然的风度，在他看来只是可恨可厌。
他当时只有一个心思，就是杀死他，为晓芙报仇。
他走到杨逍跟前，骂道：“姓杨的，你这猪狗不如的淫徒，我……我……”喉头哽住，再也骂不下去，长剑递出，便要往杨逍心口刺去。只这一下，甚至都不用“天地同寿”就能大功告成，真是比想象中容易太多了。
只是，报仇之后要做什么，他还没想好。因为他没想到报仇之后自己还能活着。
那个淫徒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闭目待毙。
突然，从旁边闪出来一个少女，叫道：“休伤我爹爹！”
他定睛一看，那样的眉眼、那样的身材……
他又见到了十几年前的晓芙。（《莫失莫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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