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月的城里,风一过就飘满柳树的飞絮。
祝如意和徐敏仪在这四月的晚上一起出来看了一部夜场电影,金焰的新片子。因为母亲一向不同意她夜间外出,因而她是偷溜出来的,预备散场后由徐家的车子送她到家附近的路口。然而徐敏仪对这柳絮过敏,一整场电影下来,她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打着,脸都肿起大半边,散场后灯一亮,吓了祝如意一大跳。她忙叫徐家的司机赶快载徐敏仪回家,再请徐家的私人医生来瞧瞧,她自己则搭人力车回家去。但散场时分,想要找到一辆人力车也不容易,祝如意只得自己往家走。
在夜里的白灯下,飞絮像纷纷落下的雪。祝如意喜欢雪,小时候父亲曾带她和母亲去过一次哈尔滨,只有他们三个人。那一路父亲对她分外亲切和蔼,她也试着像大姐那样对父亲撒娇,父亲没有生气,而是哈哈笑着将她举起来。因而在祝如意的心里,雪是和安宁幸福联系在一起的。只是这城里并没有飘洒的雪片,冬天只会下几点不痛不痒的雪粒子。
祝如意抱起手臂,一跳一跳地踏着路灯投下的光圈。在哈尔滨时她也这么跳过,结果一脚踏在雪里拔不出来,摔了一跤。父亲和母亲笑着过来拉她,一人一边,拔萝卜似的将她从雪里扯出来。
祝如意在灯影下笑了起来,暗夜的风里,有人说:“前面戒严了,得绕路走。”
前面站着的人是程笠阳,逆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能看到他向来梳得光亮整洁的头发在额前垂下一绺,靠近了,祝如意还闻到淡淡的酒气。
“我闯了点祸。”程笠阳对着她笑笑,却并不见得有多么慌张,“麻烦你帮帮我。”
他走上前来,搂住她的右肩:“如意,冒犯了。”他们的胳膊挨着胳膊,影子叠着影子,在飞絮里一言不发地走着,像是冒雪埋头前行。
走过两个街口,迎面有警察,长长的一队人,用大灯照着他们,并大声喝令他们停下来。祝如意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程笠阳,见他笑眯眯地直视前方,并不慌张,她也跟着镇定下来。
带队的警局小头目走近,认出了他们俩,脸上凶巴巴的表情立时收了起来。他跟程笠阳寒暄完,带着一脸的为难说:“按理说二位绝不会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但今天是上面派下来的任务,我少不得还是要问问您二位刚刚干什么去了。”
“看电影。”祝如意抢在程笠阳前面开了口,“金焰、白杨的《乘龙快婿》,8排5号、6号。”她从包里掏出两张票子,那是她刚和徐敏仪看过的。顿了顿,她又带上那种千金小姐被冒犯后的不快,赌气似的说道:“长官您要是不信我们,尽管去查验好了。”
小头目赔着笑说:“祝小姐别生气,我不过随口问一问,也好跟上头交个差。”
祝如意将票塞回包里,说:“您要抓他走也行,吃饭时喝那么多酒,整场电影都在睡觉,真扫兴。”
程笠阳无声地笑了,他看向祝如意,她的脸上带着再真切也没有的气愤。看不出她竟这么会撒谎,每一句都圆着上一句的漏洞,替他想着退路。如果这个小头目疑心再重一点,奇怪他明知要陪未婚妻看电影为何还喝酒,或是仔细问问他电影院里的情形,他自然是答不出的,但祝如意随口一句埋怨就已经替他将缺口给补上了。
小头目问这话本身就只是应付差事,他无意得罪程、祝两家,既然祝如意爽快地回答了,他当然没有不信的,客气两句就放走了他们。
只剩下两个人时,他们便又恢复了先前的静默,只是程笠阳不再搂着她的肩,而是稍稍跟在她步半远的地方。渐渐地,他落了三四步远,再后来,两人中间隔着好长一段距离。他们经过了程家的小楼,祝如意以为程笠阳要进去了,毕竟他们只是偶然遇见。但她听到身后还是有脚步声,有点拖沓,还有点重。
转过两个路口,能看见祝家大门了,祝如意终于转过头去看他。程笠阳青着脸白着嘴唇,慢慢举起一只手跟她挥手道别。他说“谢谢”,顿了顿,又说“请保密”。
祝如意说:“我知道。”
她知道他闯的祸肯定是不欲为任何人知晓的,然而等她溜进房间里换下衣服时,才真正吓了一跳。鸭蛋青的衣服上染着一大块暗沉的血迹,那是刚才程笠阳倚着她的位置。他没有醉酒,他身上的酒气应该是用来消毒的;他又重又慢的步子也并非是因为送她送得不情不愿,反而是在勉力支撑。
祝如意跑到窗边掀开窗帘往外看,门外的空地上飘着飞絮,起着风,映着月色,程笠阳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