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梦璃在青鸾峰小木屋里找了张椅子坐下,听云天河絮絮叨叨说了些百年间的事。那些,都是百年间他的事情,有很多怀念菱纱的小事,还有很多代替菱纱做的事,说他为帮助韩家村人改过自新做的事情。柳梦璃只平静地听着,并不多言,这总是别人的故事,不会有她柳梦璃的影子。她知道云天河的时间不多了,一天前,神龙之息已经散尽,云天河终于可以再次走入轮回,去与韩菱纱团聚。
“我,明天会再来。”云天河讲完了他这百年间的故事,柳梦璃终于得以开口。“我会叫上紫英一起,送送你。”
云天河想开口拒绝,柳梦璃却抢先堵上了他的话。“故友送行,总是我们的一份心意。”
剑冢,慕容紫英盯着铸剑炉晃神,仙人不该有太多情感,但百年前的一些事却突然从脑子里冒出来,他很久没有这样的心绪起伏,一时难以平复心境。于仙而言,百年的时间真的太短了,还是来不及忘记。
一缕淡淡的香味从剑冢外传来,慕容紫英明白是她来了。
“紫英,明天,一起去送云公子一程吧。”柳梦璃说道。
慕容紫英轻轻点头,并未转身看她。
柳梦璃叹口气,百年过去,他们都成熟许多,有些话,不急于一时,反正,与仙与妖而言,时间都有很多。
轻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魔剑里的红衣女鬼探出个脑袋,打量着柳梦璃的背影,问慕容紫英:“幻影都跟了你这么多年了,现在真人在你面前,你为什么不见。”
“……只不急于一时。”慕容紫英弹弹红葵并不存在实体的额头,红葵吐吐舌头,乖乖躲进剑里。
云天河的葬礼很平静,他早先为自己备下的陵墓终于等来了下葬的人,“云天河之墓”与“爱妻韩菱纱之墓”并立,慕容紫英按俗礼在云天河墓前洒了三杯酒,按他的遗愿取走韩菱纱墓前的望舒剑,封存于石沉溪洞,以阵法将石沉溪洞封闭,不许望舒剑再现人间。
“这样,便是结束了。”柳梦璃轻声说。“若人的一生只是一本书,这本书,该合页了。”
“他们会在鬼界重逢,不过,他们的故事,已经和我们不再有关系。”慕容紫英感叹一句,他望向柳梦璃,发现对方也望着他。他开口相邀:“一起走下山吧。”
“嗯。”
二人向山下走去,柳梦璃看着慕容紫英,想到那个梦见樽幻象,不由放慢脚步,落后慕容紫英几步之外。青鸾峰山路崎岖,已是近百年无人光顾,卧倒的老树伸出的枝桠横倒路中,慕容紫英习惯性回头,伸手,却发现柳梦璃正冲他微笑。
“紫英,你是否把我当成了梦见樽?”柳梦璃捋了捋头发,问道:“平时,行走在外,遇上这般的山路,你也会这样吗?”
慕容紫英大感尴尬,一时语塞,柳梦璃笑道:“你,不用觉得尴尬。其实,见到梦见樽,我很开心。”她上前一步,提裙小心跨过横倒的枝桠,与慕容紫英并肩同行,恍然又回到当初四人同行的岁月,那时,也是如此。
慕容紫英开口问:“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柳梦璃想想,说:“我是有几分好奇,不过,更多的还是开心。除了养父养母,菱纱死后,原来还有你思念着我。能够被人想念,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你难道没有想过,天河也会思念你?”
“不,他不会。”柳梦璃平静地说:“便是曾经会想念,在菱纱故去后,他也只会去思念菱纱一人了。这无关生者逝者,而是关乎男女之情。”
慕容紫英松了口气,她是什么时候看开的,是这一百年的时光浸染,还是百年前分别的一瞬间?“梦璃,这百年来,你的心性,成长了许多。”
“换了谁端坐王位百年,都会让自己成长起来,全族的命运系于我身,我一刻都不敢大意。”
慕容紫英却听出她言外之意,问道:“可是族中有什么事情?琼华亏欠你们太多,梦璃,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
柳梦璃沉吟,说道:“谢谢你,紫英。只是,你怕是帮不上。琼华两次侵入幻瞑,我……被人救过,被人教养过,族中有些长老不大服我。”察觉到慕容紫英担忧的眼神,柳梦璃露出一个代表感激的微笑。“不过,不是太大问题。目前更重要的是问题是,经历了两次大战,我族数量锐减,这百年来,我族一直在努力恢复族群数目。妖界与妖界……并不尽相同,族中老残弱小较多,可倚靠者唯有我与奚仲二人。”柳梦璃向前走着,慕容紫英在她身旁,默默地听。“当年幻瞑遭难,实属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我不敢让幻瞑再被他人窥伺,只能努力修炼,让自己变强。”
原来你这些年来,竟过得如此辛苦,慕容紫英轻蹙眉头,说: “便是如此,你二人之力,怕也有顾不到的地方。梦璃,你若有难处,便可求助于我。”
柳梦璃顿了顿,终是开口问:“紫英,我想问,你,现在真的不讨厌妖类了吗?”
慕容紫英摇头。“昔年琼华之错,我后来游历各地,时常反省自身,也明白究竟当年我错的有多离谱,切莫再取笑我了。”
“嗯。紫英,听你这么说,我很欣慰。”柳梦璃捋了把鬓边的碎发,二人对视一眼,柳梦璃低头,有些赧然,轻声道:“先下了山,再说吧。”
山下的云氏一族枝繁叶茂,只是祠堂里不会有云天青父子的位置,二人不意进村,就在巢湖边安顿下来。柳梦璃看着慕容紫英生起火,思绪已经飘到了巢湖对岸,那边,是她流落人间十九年的家。
“紫英,我们,好像在巢湖吵过一场吧?”
慕容紫英回答她:“不,我们,都没来得及。那时,我……一见你站出来挡在我面前,气得掉头就走掉了。”慕容紫英站到她身旁,同她一道望着平静的湖水,说道:“其实,我走了之后有些后悔,不知道你们会在巢湖遭遇何等危险,只是撂了气话,难以回头。原以为你一向明慧通达,还有很多道理可以同你分辨,没想到一步错过、步步错过。”
“那,你现在呢。”柳梦璃试探着问。
慕容紫英停顿片刻,答道: “今日想起来,亦有些后悔的,只是,心境已然不同了。那时毕竟是少年心性,一些微末之事也会在内心无限放大。其实,我们眼中动魄惊心的过去,只是茶余饭后的淡淡一笔,昨日之日便如这巢湖之水,虽然一时积蓄成湖,总会顺流入海。既然过去之事不可追,而未来不可期,那么只有当前拥有的才最珍贵。”
“所以,只要珍惜眼前,问心无愧,也就无所谓后悔不后悔。”柳梦璃总结一句。他们在巢湖边踱步,巢湖水面平静宽阔,附近居民多仰赖巢湖产出谋生,柳梦璃向附近渔民买了些莲蓬,把莲子剥了供二人分食。柳梦璃细细品尝久违的人间味道,养母常年茹素,柳梦璃从前常为养母做莲子羹,她咬了一口莲子,觉得有些苦涩。“紫英,你知道我养父养母葬在哪里了吗?我,我想去祭拜他们。”
慕容紫英不由攥住了拳头,她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他们就葬在寿阳城外,柳氏本想让他们归葬家乡,但他们拒绝了。”
柳梦璃抬眼看着他,静待下文。
“柳伯母说,他们在寿阳过了大半辈子,在寿阳有你、有裴剑,也算得上有儿有女,他们很满足。唯一遗憾的是,最后的时刻,他们的女儿不在身边。柳伯母临终愿吾女柳梦璃,平平安安,岁岁年年。”
柳梦璃悲伤地捂嘴哭泣,泪水大颗大颗滚落。“爹、娘……”
“梦璃……”紫英抬手,原想为她拭泪,又想起自己和她的身份,放下手,只得看她低头默默饮泣,他不由得心内一痛,出声安慰她:“逝者已矣,莫要太伤怀了。”
“我明白。”柳梦璃说道:“只是想起人间常说,未生而养,此生难还。当时未料到自己一走竟是永别,没能报答爹娘的养育之恩,在幻瞑界,偶尔想到此事,仍是心头一大憾事。”
“梦璃……”
柳梦璃摇摇头,拭去眼泪。“其实,有时候会劝慰自己,至少我在爹娘身边时,能事亲至孝,也不算辜负了爹娘的教养。”
“若是放不下,何不去轮转镜台,也许他们在那里呢?”
柳梦璃一怔,是了,鬼界有处叫轮转镜台的地方,据说逝者的魂魄若是有牵挂之事,便会在那里流连不去,许多生者都会想办法去轮转镜台,见一见自己挂念的人。不过……柳梦璃摇摇头,说:“爹娘已去。”
柳氏夫妇一生活的透彻,又怎会在轮转镜台流连不去,便是转世,她亦没想过刻意去寻。她已经不是那个二十岁的小女妖,再抱着虚妄的轮回美梦。人死了,转世了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即使灵魂会有联系,但生活、性情、遭遇、人格已经完全不同了。柳梦璃心知慕容紫英是在宽慰自己,她紫色的眼眸中目光流连,真诚说道:“谢谢你,紫英。”
慕容紫英带她去柳氏夫妇墓前祭拜,柳梦璃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把一个离香草香囊放在夫妇二人墓前。
他们决定进寿阳看看,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人世已是几番风雨换新颜,现在的寿阳城对柳梦璃而言,也只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人间小城。柳梦璃坐在街边小摊子里吃了一碗豆腐,买了些小玩意说要带回去送给族里的幼崽,便和慕容紫英离开了寿阳。
慕容紫英御剑带柳梦璃去往陈州,时隔百年,柳梦璃再次与慕容紫英共御一剑,她目不转睛注视着慕容紫英踏实的肩膀,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在陈州弦歌台上流连一阵,慕容紫英终于按捺不住,问柳梦璃:“到陈州这一路你话都不多,可是有物是人非之感?”
柳梦璃美目流转,讶然问道:“被你发现了吗?”
“从前带你御剑,你没有心事的时候总是有很多话说。”慕容紫英脱口而出。
柳梦璃抬眼看着他,慕容紫英自悔失言,柳梦璃却轻声一笑。“紫英,你向来光明磊落,我和你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柳梦璃坦然与他对视,慕容紫英看着柳梦璃寒潭秋水般的眼眸,忐忑的心平静下来。人间乱世频现,过去的一百年里,他带着梦见樽走过许多地方,帮助过许多人,梦见樽温柔安静,却没有这样的眼眸。“抱歉,是我胡思乱想。”慕容紫英道。
“不妨事的,只是陈州亦有一段难忘的回忆,我难得来到人间,想多在此流连片刻。”柳梦璃淡淡解释说,慕容紫英未曾听云天河或者韩菱纱说过陈州往事,想来这段回忆与他们二人有关,他却未在其中,不知为何他心头一阵泛酸。
柳梦璃似是心有所感,一双美目看向他,神情专注又温柔。“紫英,我还有其他地方想去,你可否带我四处走走。”
慕容紫英便应道:“自是奉陪。只是这百年来,人间频繁改朝换代,实在不是个安乐场所。你愿往何处去?”
柳梦璃意有所指答道:“我……我想看看,那些你带梦见樽走过的地方,我想亲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