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实在穿不惯这花盆底 —— 摇摇晃晃，一会儿要往前倾，一会儿向后倒，我佩服起这紫禁城的女人们起来，一步一行，尽态极妍，腰肢轻摇，却能端得鬓间宝钗纹丝不动）
（日头渐起，身上已微微出了薄汗，但我向来性子执拗，是不肯服输的，又算着过几日该阖宫觐见，可不能让人看了笑话去）
（强耐着性子继续练，几番下来，竟颇自信起来）“月钩，你瞧，我是不是有点那味道了？”

（此时金乌早已随鹤烟而去，奔至东山上首，俯身低近纷红骇绿之中。明晃晃地，实在惹人眼疼，我昨日以锥花添墨，送至丰嘉一封书信，今朝信雁回首，连并捎来一坛青州从事。我并不海量，饮酒不足十杯，是以曾祖父又在说我“平添烦扰，当一醉解千愁”，可我自然不听，转头便想送赋他人。）
（依稀记得大选之际，曾有蒙族等诸类异族女子担负和美共利的责任入宫来。她们的眼中是相隔了万水千山的爱意，单薄或浓厚，我业已经懒去分辨了。）
（但她却十分有趣，我列明册首，便知其名“宜归”。古语曾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若是能有这样一段意趣，倒尚能对得上她一双璨若星辰的眼。故在此，脚步一转，令颂冬将十骨的青竹伞支起，缓往储秀宫去。方才至懋颐阁，便听其中传来一声娇问。 ）
：“今日我亦作妹妹的良师，这步子压得还不够稳当。”
（还未近前，笑音便起，若说是异族，关外的风情自然是豪爽大气，她骑装穿得好看，英姿飒爽，却对花盆底无可奈何，此般姿态，竟也别有一番娇俏姿态。）

（自离开科尔沁，我仿佛坠入一场编织精致的美梦里 —— 可惜这场梦里，再也寻不见茵茵芳草，闻不到淡淡芬芳，那芬芳是牛羊味与花香的交织，深嗅一口，便让人有说不出的愉悦）
（连同一起该忘却的，还有我曾经的恣意与张扬 ……）
（起了一阵风，吹得发丝摇曳，婢子道：“贵嫔娘娘，起风了，往屋里去吧。”睨她一眼，唇角勾笑，似是喟叹，又带了几分哀怨）
“这算得什么风呢？科尔沁的风，比这更烈，我亦是无惧的。”
（这话出口，便后悔了，我不该又去回忆的，即来则安，才是聪明人 —— 可惜，我向来不聪明）“再练会儿。”
（我原以为小院清静，这时辰应无人造访，不曾想，来了贵客，明眸一弯，屈膝道）“丰嘉姐姐好。您若肯指点我，那我必能事半功倍了。”
（言语间，倒有几分被看了窘态的羞赧。）

：原来便与妹妹一提，若有不懂的便去寻我，想来妹妹这是害羞——便只有我亲来了。
（懋颐阁立于储秀宫西偏后院处，我沿青石小径前来之际，仍在思量，为何偏选了此处来放置这位科尔沁的格格。未几，也明了内务府的些许良苦用心，偏阁广阔，比不得前头四方一场院子，抬眼便能望见储秀门前竖的高高地门槛，还有辘辘而来的宫车，连挥开半扇窗牖，亦要思量以何种侧脸映轩窗，才是最好看的。）
（女儿娇娇，又为悦己者容，正对门庭，怕是连一丁点的眉都不愿乱。）
（你瞧，严谨规矩的紫禁城也是有点“人情味”的，兀自曲解这所谓的良苦用心，却忘了眼下她最为困扰之事，也是因为紫禁城。远山稍弯，前行一步，又道）
：也莫要练了，花盆底最忌讳的便是心急了。
（话音一转，眼风往内阁一递）：不知在妹妹这儿，能喝到什么茶？

（今日风暖，倒也不惧开窗而坐，携了她入内，凳上已垫了绒布，软软的，真舒服，兀自坐下，将花盆底脱了，露出一双被裹得精致的小足，不敢点地，怕脏了袜，只好在半空里悬着，朝月钩一努嘴，她便为我去取平底的软鞋了）
（一壁朝敏贵嫔笑，招呼她坐，道）
"我可不心急 —— 就算阖宫前丢了脸，那信儿传到科尔沁，让我阿娘阿爹知道，骏马不停，也得月余，再把他们斥责我的信儿传来，又要月余，这样算来，可是不急？"
（素手一接，把鞋穿了，这才觉得自在许多，在堂上蹦跳了几下，满意极了）“花盆底真真不适合我。”
（复又落了座，殷殷接过小婢的茶，亲自递予她，笑道）
"姐姐又取笑，我是喝不惯茶的，喏，前几日闲来无事，研制出用竹叶泡水，无茶涩味，苦味，却也清香，您尝尝？"

（大抵是因选秀还未起，储秀宫中的满园春色不过只有寥寥几朵，算得上她，也显寂静了。故竹叶泡茶四个字说出口，竟令我心神一定，恍若听闻幽篁竹林，飒飒而过的声响——也是一样的寂寥，却并不如眼下这样，暖阳仍盛，触目所及，一片融融的和煦。）
：竹叶泡水，倒也新奇，只如同这花盆底一般，妹妹入宫要学着穿，茶也是该学起来了。今日是我前来，改日万岁爷，亦或是旁人前来，或恰与你相反，喝不惯这竹叶水，便恐又是一件头疼的事。
（亦提点，我习惯了面面周到，即便是如今紫闱，上有小富察的中宫慑令，再有慈宁宫那位的全权揽政，再不济还有个横空出世的昭妃不是？实难轮得到我这潜邸旧人，为懵懂新秀说起这些大道理的。只我与她投缘，索性多嘴提一句，此处不是科尔沁，由不得她的性子。）
（收回目光，却是兀自淡然饮过一口，笑道）：诚然，我是十分欢喜的。
（半句不提我手边带来的酒，泥塑的封掩盖了美酒的醇香，任外表看来，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个丑坛子罢了。）

（宫中如今态势诡谲，我虽总闭门，却也不至于消息封塞，心底明镜，她虽与我一道为贵嫔，却有着抚养二位皇子的尊荣，如今，她肯来提点我，我料着，总是存了好意的）
（来了皇城，见识了一些新奇的，却也消磨了一些快乐，时日一长，我也渐渐明白，出了懋颐，为了阿爹阿娘，为了科尔沁一旗，万事由不得我胡来，但这储秀内的小小院落，却还是能随得了我，敏贵嫔既今日在这与我谈，我便大可卸下心防来）
“好，我听姐姐的。”
（一只蜻蜓飞入阁来，落在窗台上，玉足轻轻点着地，悄悄走过去 —— 是只大红眼睛的蜻蜓，正在窥听我们的对话，往前一扑，试着去抓，但蜻蜓比我更乖觉，一振翅，便飞走了，往阳光暖煦下去了）
“我小时候，见过茶叶，科尔沁没有精致的茶壶，阿爹便拿了个海大的碗，将茶叶搁里头 —— 那时候啊，我还知道这个东西叫茶叶，只见阿爹用滚水浇上，不消片刻，那叶子便舒展开来。我在一旁嘲笑阿爹，说阿爹用野草泡水呢，是个大傻子，嗐，其实没见识的，是我。”
（落座，顿了顿，又道）便连竹子，我也是来了之后才见到，以前听人说，有一种树，中通外直，我是不信的，见到了竹，才知道自己的愚蠢。
（一双明眸，可谓皎皎，细细看着她，喟叹似的）姐姐，我来了京城，知道了以前从未知道的东西，该是福气？
（未等她的答案，目光又移到那只坛子上，笑嘻嘻道）姐姐一定是带了酒来吧？

（最近几日，我也接触了几个后妃，她们与我谈时，有些人怅然，有些人自得，有些人顺从，她无论是怎样的心情，都是我们无法反驳、无法改变的命运了。）
（在阁里谈这样的话题，仿佛连梁木都愈发腐朽了几分，空气也变得丧丧的，我不喜欢。）
（还好她携了酒来，有酒，便没有难过和阴霾。拍拍坛子盖，笑容越是飞扬，明眸闪烁着希冀的光，道。）
别呀，今日这就你我二人，便是微醺也是无妨的，姐姐和我一起喝一杯吧。
（抬手吩咐月钩，也拿两个杯子来。）

：翊坤与储秀的路这样远，若是我醉了，可要失态了。
（心中竟是有些想要喝酒的，原这点欲念早已被压制在了送赠美酒的情谊之中，眼下这受赠之人轻易提及，令我也由衷的，重生了念想。目光在泥坛上打了个转，又徐徐收回。便再等等罢，酒逢知己才香醇，我自然不是她的知己，还要提心吊胆，是否会醉。）
（缓缓饮过一口茶，笑道）：下回罢，下回请你这酒量好的去往容朝，也好叫我没有后顾之忧。
（见外日头渐落，便起身要作告辞之状）：美酒虽好——妹妹若还要学着花盆底，便也不要贪杯。（告别，且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