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了

为什么不能粘贴

代玄晖
（我总寄望着宫里的春早些来，盖因江南里的春时，花光满路，杨柳堆烟，而东风信使，寻芳选胜，江南的绿杨烟，便也能借着风，袅袅而来。）
（——却并非是袅袅而来的春光，是紫禁城的雪，北风如刃，破空卷地，飞花入户，将星点缀于窗牖。将将探出身来，摊开手，慢慢拢住一片。）
（紫禁城的春，竟是那样晚。四时往复，经冬雪销花始发，我从未曾想过，原来我也等得。）

（ 我初抵这座城时，迎我的是一场雪。）
（ 与那些话本子上瘗玉埋香的葬花之地不同，它即不是刻薄的，亦不是险恶的，是柔软的一场雪，绵薄的淋在身上，如阳春三月里落落纷飞的扶柳絮。它们比肩接踵的在灼日下聚成绒团，又沿着虬枝结叶与檐角的沟壑落入掌心，化成棱边分明的六角冰花，在被冻得通红的琼鼻尖前濡湿，蒸成一片剔透的暖雾，驾鹤而去。）
（ 雪是沥沥得，我如是仰面，淋着这场仿佛不会化的雪雨，稷雪珠子从狐毛领上滚落，再回头，却隔着一株横斜的梅影，在重檐歇山顶的门廊下望见了她。）
（ 应是一场瑞雪兆丰年，启亨元年初，我们自蜀地一别，经沧海、走江淮、会京师）
（ ——终是重逢。）

（云淡日光寒，扬花的影影绰绰里，疑是故人来——鹤子翩然而至，裁冰剪雪，恍似春光乍见。我握不住雪，却能将这芳菲春色留住。）
雪树眼前春，而我们鹤子春光胜景，我可是有幸，赢得成都春为我片刻驻足？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是鹤子濯雪而来，我与她笑道）梅雪皆清绝，到底不如，雪与鹤相宜。
（天色将晚，日暮短景，我将鹤子邀入。）人说落花时节又逢君，今日飞雪亦胜花，倒是好时节。

（ 陆离的光从枝杈的罅隙间漏下，笼上那肤白如玉的面，她遥望着我，眉眼舒展，点朱唇红如落英，连两泓秋水都显得分外澄澈而明净。）
（ 仿佛仍是那个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故人。）
（ 稷雪珠子如一勺勺绵白的盐团，挂在枯虬的腊梅枝头，一并从墙角的横檐与抱厦间，怯生生的探出头来，横在我二人身间。一道萧索的寒风去，拂的枝头婆娑簌簌，它正拘着一束朗日清光，在风中瑟瑟，亦在光下熠熠，仿佛还是个将将逢世的孩子，尽揣着一股对外界的惧，还有对行走于世间的尘中客的艳羡。）
：“泛菊杯深，吹梅角远，你我如云边孤雁，聚散匆匆——春姬以梅代酒，贺你重逢。”
（ 我应折一枝这样的梅，送予玄晖，让梅也看看，它最应艳羡的宫客。）

（几年寒暑，成都鹤确与我分别久矣，而世间人事诚如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我笑望于她，将这一支成都春色携来的梅拢在怀中。）
雪中香入怀，庭前鹤照眼。我如此忧心今日的雪急风啸，唯恐它惊扰了成都娇客。
（折下梅枝一点朱色，斜入鹤娘鬓间，地白天低，雪覆花草池台，最是一抹乌发含丹。）是我错了，何止是雪与鹤相宜——梅与鹤，好颜色。
（笑问）我念成都山水白鹤，不知成都，可有念我？

（ 她探身来时，喧嚣的风也散了——）
（ 世间俱寂，仿佛那些汹涌的滔滔的风刃都为她踱步，只刮来了萧歇的江南春雨，漉漉的渡来一阵芳菲的春意，似桃似杏，将一室萧索的寒气扫尽。）
：“你念成都山水白鹤，我亦想江南的鱼翻藻鉴，鹭点烟汀。”
（ 鬓上斜簪的一枝梅，落了一瓣在她掌心，那一点朱色躺在那修长白皙的指节间，像苍茫雪原上一道热烈的篝火。）
：“成都的春色怎比得上江南景呢？我应替你寻更好的梅。”
（ 我将她的掌心拢住，在那瓣红梅上搁了一盏铜火熜，像给那未散的江南春，添一薪烟火气，将白玉京上的神仙妃子，引回红尘里。）

鹭点烟汀？
（去岁仲夏，我与灵舟开轩贪凉，楼高瓜甜，绿树荫垂，偶有风送荷香，塘中白鹭抟飞，惊皱一池碧水。灵舟打趣，见白鹭如见白鹤，可如太白，举瓜邀赤乌，对影成三人。我将此趣事去信成都，后附瓜皮。世事洞明，不期而会，白鹤竟也飞入禁中，灵舟拟作太白举杯邀月，对影三人，来日可期。）
去岁仲夏，灵舟实则是想约你饮一杯，梅子酒，不醉人的。
醉人也好，更好的梅，难道不是鹤娘微醺时，酒红初上脸边霞？

（ 去岁仲夏，不比江南风光，蜀中落了一阵连绵不绝的雨，密布霾云将天光蔽尽。）
（ 我则成日里伏在牙床上，支起一根细竹撑，将窗牗拗开，任一数缠绵的银丝从灰青的云团中流泻，在檐下连成一片连绵的绸。浇落在倒戈游曳的竹上，溅开一阵雪白的飞沫儿。径吹的竹叶披拂倒落在窗柩上，与瓷瓶里斜插的一道槐枝与那一瓣瓜皮交错。）
（ 还有搁在镜匣中的一封远方信。）
：“真是十年一遇，灵舟原也会记挂我，可鹤娘……”
（ 那雨声淅淅沥沥，我入京师后，曾也想着应是念蜀中了，直到今日望明光——）
：“鹤娘只想饮明光的酒。”
（ 才知原是在等这场春雨。）

我的酒么？
（成都娇客问我饮，依然是，江南春酒，还与故人倾，我欲拟沽同醉，酌酒自然是，柳轻花前。）可惜现下冬雪松瘦，泉寒石癯，白鹤是饮不得的。
不若花光浓烂，把酒时，还有暗香盈袖，鹤如云白，卿与我同闲。
（我偏头笑看，旧时光景里，我本江南客，偶逢青城鹤。）与灵舟一起，她不爱饮我的酒，只喜欢同你与我饮。虽说江南春好，也到底不如今，能与鹤娘重逢。

（ 朔风裹着雪絮，刮动檐角垂铃，珠玉碰撞间如有一阵雷鸣骤雨，细细一辨，却又似一段连绵的啜，层层叠叠，次第涌来，激起鼻息间一股滚烫的躁动。）
（ 终是与她重逢。）
（ 时隔经年，我又嗅到了她袂间的芳菲，初尝似桃似杏，再闻却更似当年，是那江淮春堤的青瓦灰墙上斜斜垂落的一枝拂柳。将那惊雷般的心潮与蜀中的那阵连绵的夜雨平复。）
：“鹤娘便赠明光——来日可期。”
（ 眉梢低垂，她眼如弦月。如今我无酒，却觉这风雪都带酒意，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