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寒风凛凛，藏入春香，粉澹红轻注。远岸隔着水送来年节丝竹，倒叫这江天暮雪更冷几分——合该是，旧欢如梦散了。］
[ 薄雪踏在一双尖尖绣鞋下，碎了梅花，湿了湘裙。久未出门，乍著寒衣，娇骨愈发削瘦，囫囵裹着黛青氅儿，若迎着这昏暗夜色看来，仿佛一只零落影儿。]
[ 却不管这许多，一手肆意将吹散的乌云揽过额去，钗头颤颤，才吃几杯酒下肚，脸儿似红霞晕衬，且是细眉翠，朱唇嫣。倘不是赴她这一年一节的约，根本懒往这浑水里来去一趟。怀中抱着一坛梅花酒，而腰际挂着的香囊大约也藏了花瓣儿，伴着细碎银铃一步一晃，踏香而来。]
[ 江天暮雪还只有月影，乍一瞧，拧眉就自语怨嗔。]
“冤家——这小蹄子今朝再爽了约，看明儿不得撕了她那张小嘴。”

――我说我恨，恨人间四月，大好春光却晃荡掉如泥沼，亦恨娇艳美人，一夜春宵似度仙境千年。
云裾数步，裙衫隐约梅林中，吹落梅风。拥手簇起梅花瓣瓣，轻覆着晶莹剔透又寒彻心骨的冰雪一抔，月光和夜风一同摇摇欲坠。
来者恍如隔世的铃声轻灵作响，夜间自有韵声回荡，对娇约来人，那滴血般红艳的唇漏一句：“不是邀妾摘梅么，又怎敢欺你。”
低笑，“有人说江天暮雪是一辈子的梦。”眼眸娇行，漾开了一水儿春波。
“但，醒了就算了。”

[ 月儿慢慢地转过枝头，背着身以江岸边一个飘袅人影迎到了她。鸳灯晃碎了眼波，盛入她眸中，将一坛梅花酒递她怀里，稍一睨人，欲笑先颦。]
“罚你给妾端着——来得这样迟，再晚，都要庚子了。”
“一辈子的梦？”
[ 那为什么要醒呢？是一辈子无法从梦中醒来，抑或一辈子无法做梦，哪者更加悲哀。]
[ 我不愿再想，便将手摊开，向她一伸。眉稍儿酿了一泓弧，朱唇递笑音，邀她来。]
“请小娘子陪妾入梦——醒或不醒，但也值了。”
[ 一手捻着香帕，挡开拦了路的梅枝树影，一手牵着她的衣袖，往更深处去。二人的绣鞋踏在晶莹柔软的雪上，轻轻地，仿佛真踏在梦与雾中。]

懒洋洋的身骨子一迎，那一坛梅花酒的腥香浮浮沉沉传来，虚虚一笑，抬眸在飞花逐月间只见她下颔扬起的柔廓和唇际尖锐颜色。
“那这梦，妾自然是不值的。”
垂下眼睑，姣好的月色纠缠着层层暮雪，最终滴落融成万般不舍。
“您歌山河故人，亦歌桃夭妖色。停于唇隙，抑于心尖的人，从来从来――不是妾。”
被人牵住的衣袖一阔，穿梭过衣袂的风到底寒了些，渗过薄玉剔成的皮囊，直勾勾钻进心窝――真冷啊。
碎步踏在雪上，于是那不安的手，攀她肩头，媚声侧她耳畔起，“可殷桥人来人往，今夜凉了的月光，与您约酒一程的人，偏偏是我。”尾声重落珠玉，带着一丝极诮。
我梦玉体横陈，梦缠绵悱恻，你千抬眉目的端绪里，总有一瞬属于我。
低手勾住她脚步，停于一颗梅树，慵懒身躯有了些倦怠，怀抱那酒儿，呵气娇软。涂了鲜红色的指甲的手此时黯淡出狰狞的姿态，拨弄下一姝艳梅，递给她：“到底还要走多远呢，妾累啦。”

［ 步子沉浮，而心亦然。因她绊住了脚步，捺不住偏斜了螓首，耳珰珠碎一池幻梦，以一贯的眼风艳艳，轻浮睨她，仿佛下一刻便如往常笑骂嗤嗔。却被那裹挟了娇音的雪，落在睫上。微微一颤，才将她看清，牵她衣袖的手还捏着兰花儿，捉了她食指，直抵心口——是热的。］
“听到了么，花烛？”
［ 那是跳动着的热，松开，一寸一寸，摩挲着抵上她心口，朱唇在笑，眼角却如淌出冷泉，优柔寡断地纠缠。］
“这儿，是空的。”
［ 艳蔻从她白皙手中捞过梅花，一转簪她耳畔，慢悠悠呵气吐露笑音，三分骄矜七分狡黠，一双眸儿眯着，翘盼媚视。］
“如今——妾这枝晚香玉怕是要败啦，落了巷头叫人踏去，倒不如您多采撷？无论酒与月，好惬意！”
［ 抱过酒坛作势要埋，只是在嫣色唇畔轻轻一舔小指儿，溢出的风声酒香。］
“尝尝？”

青葱指尖儿抵她绵柔胸脯前，眼风烈烈一转，我怨。要我越过那馋人的热，去领略跳跃的火，磨人极了。
一出声，免不得沾了冬末的寒气，却又生生逼出几分真情：“倒也不必怕，反正您从来没有心。”亮丽柔和的月光洒落，我抑住不达眼底的媚笑，迎一句心空，真讽刺啊。
烧雪生温，融火聚冷。娇懒睇她一眼，几乎不着力的手就滑落她肩头，眉目里噙的是满不在意，任凭梅转作簪由人别于耳侧，却也只是轻轻偏首。
“就您这个性子，又有谁能踏在巷弄呢。怕就是先被您勾了魂，失魂落魄了您再唱一曲儿招魂曲唤人离去。”
要用很多尖酸刻薄的言语，才能抵缺憾，抵那微不足道又经年不息的酸。
淌了一弯儿晶亮的眼神淬出笑意，接过酒，香舌轻入喉头，又入深处，流落之处酒涩泛泛，陈味与香醇糅合得――很清苦。
“晚香玉娘子，有没有告诉过您，未到时候的酒，总是特别勉强。”鸦睫轻颤。

［ 柔音绵里针，似有若无地刺在心上，并不像薄雪，伸手一掸就散了。而委身时任裙裾染霜雪，从枝梢儿上落下的，便簌簌打在眉心耳畔。微微扬着脸儿看她，石榴湘裙，尽入眼底，犹如一倾飞花盛艳。朱唇还残酒意，啧啧一笑。］
“是甜的。”
［ 埋酒总是一件不讨人欢喜的差事，从前我向来叫词铮替我埋了了事。不但费力气，又教人来年启封时心里头记着不该记的琐事，谁同我一道酿了，谁同我一道埋了——而我，总难健忘。］
［ 月儿转了过来，她半隐的娇靥与乌云的梅簪由昏影走了出来，那双眸子的媚真真假假，是我见惯的神色。于是作了恶地挽她袖袂一拉，也不管人儿是否跌了怀里雪里，春山曼卷，呵笑连连，话却说得正正经经。］
“快来陪妾埋酒，要你来，光耍嘴皮子絮絮叨叨说着么！”

趁人儿拉扯袖间，吊眉梢，柳叶儿双弯，藕白臂遂推了那一坛酒出来，懒语嫣然：“这酒坛子就扔地下罢。”
呵手有寒露成行，腰过软风，踮脚尖，扑折几根枯了的冬梅枝桠，深到近乎墨黑的枝节有被风吹破的藤痕，转眸间只见随落花瓣与雪水降她肩头。
于是轻呼吸，菱唇虚虚盈出温热的笑意：“别动。”轻拍挥落，花瓣勾过她腰侧慢慢消失夜里。
纤手冰凉，将几束枝节一并微举递她，飞舞眉色，“将就挖？”其实也不管人，另抓一束，只低低俯下身腰，力垂。
第一下，撞破寒雪堆，溅冷；第二下，搅烂碎琼白玉，凝水。
疾风骤起，晃荡的月色终于要燃尽光热一般，她的欢笑绕过年岁渡于耳畔。被枝桠勒出红痕的肤白素手将疼，缓缓转为暖。低眸，见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尖，衬着艳蔻绝绝。

［ 抵她眼波，指缝窥香。拉她的手儿卸了力，索性挽裙踏雪倚了梅树边，解开腰际的香囊，在掌中一握，悄挂上深了处梅枝。折眸回风，闲闲往她眉目睃一眼，如赏戏台水榭上幕起的从容不迫。终于还是在她徒手以残枝破雪时忍不住笑出声，上翘的嫣红唇角与眼风一样灵艳生动。］
“瞧瞧哪家的官人小姐，还邀人家来埋酒，连铲也不知道带一个！”
［ 口中喏喏吐出的连嗔带怨，蔻丹轻点她肩头。只得强挽过她玉臂来，拿走另一束枝儿，将一方帕子垫人手中，忙不迭抚了那洇出的道道白痕，撇眼一睨，哼声娇懒。］
“欠了你这冤家——明朝还妾新帕子！”

“好的呀――”丹脸媚，酒香微腥在侧，捧坛入雪中坑，颤颤着将雪堆埋，我笑：“捡几块雪回去烧融了，教它欺负妾的手。”
雪渣刺手，冰得近乎失却知觉，碎玉里见落梅，而我手中却似乎温存着某种暖。待埋着酒的地儿完完全全铺上雪了，一双慵懒足儿踩了几个狠劲，霎时叶落。
扬了扬手帕，觑一眼在空中摇曳的香囊，“向人间祈愿，今夏再与您醉一程。”嘻嘻一笑，弯了唇弧，勾住她臂弯，吐芳扬烈。
月光摇坠，风起，我心中，也有一个不可战胜的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