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出了八月，但溽暑的闷劲儿仍在，巡值时胡乱擦抹额角，就能抹下一手的汗星。教我说，可不就是天地为炉？从这个坊逛到那个坊，心底总是冒出个词——涸辙之鲋，便晓得是这阵子蔡解的墙角扒多了，把她那副文绉绉的遣词“学”进不少】
【但总归是有好事儿，譬如沈哥还是百户时许我的酒，在他升职后果然履约】
沈哥，沈哥！【放衙后几步跨上楼梯，看见窗边落座的人，目光一亮】没让沈哥等不耐烦吧？【坐下后先灌进一杯湃好的凉茶，方一拍脑门，龇牙对他笑】哎，我大意，一离开锦衣卫连规矩都马虎了。
【稍肃，有模有样的拱手】抚镇大人。
【——这是同人相与阵子后惯有的耍宝把戏】

【休沐无事，索性将蔡家的那小子邀了出来——前阵子应了他的酒，再者确实无事，喝酒解闷也是好事。状元楼一壶秋露极佳，我爱极了那味道。比之所谓竹叶青或是太禧，都要好上二分，可奉衍那小子，却偏爱竹叶青，实属无语——酒都喝不到一起去。】
欸，哪里要这么多礼。【抬手按住了他拱手，彼时不在锦衣卫所，且我本就不是那样多规矩的人——但大抵是平日面上冷了些，昨日还有几个下头的和我讲，以为我是个难想与的。】你都说了不在锦衣卫了，那么多规矩做什么。寻常喝个酒解闷儿而已。

【在锦衣卫与沈抚镇照面几次，大致也晓得了他的脾性：虽不是彻头彻尾的善人一尊，但面冷心热也称得。被他按住作礼的手，也不坚持。入鬓的剑眉一扬，露出个混熟的笑】
那都听沈哥的。【拎起茶壶，一壁往杯中倒，一壁询说】
不瞒沈哥说，对您而言是解闷，对我而言可不是如临甘霖嘛。【用袖口掀了掀风】弟兄几个，就盼着这阵子赶紧送走秋老虎了。
【一旁酒厮从身边走过，侧颈招呼他过来，先问抚镇】沈哥，咱们今个儿喝什么酒？

秋露白，你可喝得惯？【与小厮吩咐，转而询问他。彼时八月，秋老虎正猛，来前便叫沈白来交代了，雅座中纳凉器物要备全。这几日闷热，暑气尚未散尽，但有些树叶已有飘落之态。京城的秋老虎，一向难缠。】嗨，一顿酒，不过这几日，秋老虎确实不爽。
你再点些寻常菜式下酒吧，光喝没意思。【实则暑热叫我也没什么胃口，随手点了两样凉菜，便给了他自己看。】

【在吃食上，一贯随缘，并非挑剔之辈。何况晓得这京中上好的“秋露白”，就是收集那秋日朝露，也须些功夫。是以应承得爽快】喝得惯、喝得惯，都听沈哥的。
【尔后接过抚镇递来的食谱，眼珠子骨碌扫了三两下。心底想着抚镇擢升，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亦不跟他客气。吩咐抵在牙间，像是滚珠，向那小厮道出】再来份杏仁豆腐，还有摊蛋。【等酒被端上，先替两人先后斟满八分。清了清嗓】咳！
虽是沈哥请喝酒……【顿了顿。举杯、抬臂，眉间蕴着笑看他】但还是得借您的酒先敬您一杯。
【顿了顿】一来是祝贺，二来是谢谢沈哥这顿酒。
【酒杯相撞后，是按捺不住的脾性，洌酒下肚后便兀自说开】因是沈哥邀的这顿酒，我在家同兄长告假，兄长才二话没说。

【若问起，我大概是对这小子多些喜爱，许是他八面玲珑，人情世故知晓的多，这样的人，圆滑，相处起来，没那么累。我更喜欢这样的人，若是耿直，实在是容易给自己憋气。】
客气了。【顺他敬酒，饮下一杯，复又添满。适才听他点菜，也是我所爱吃，故而交代于小二，便打发出了雅座，无事莫进。】怎么，出府来，还要与兄长讲？【我观他，虽不是老成岁数，但已少年，或许不是应该被这么管着，但这是旁人家事，我随口问过而已。】
这几日轮巡，可有什么问题？【两杯酒滚入，等菜时，随口问及。】

【打小嗜甜的毛病未改，一杯酒下肚，先是举箸夹了几口杏仁豆腐。这壁他既将酒厮遣散，便越发不顾忌形象：豆腐软趴趴，一双黑亮的目，便聚精会神瞅着筷子尖上那块豆腐。听他发问，方凝神应他】沈哥有所不知，我入京进武学，因父母俱还在真定府，大小事务都由我兄长料理、决定。
【豆腐入嘴，忖着从前闯过的篓子、挨过的训诫，以及济兄对我所授学识】
用个不大对的例子，就跟猎手熬大鹰似的。现在年纪虽大了些，但过问兄长的习惯一时半会难改。 【举杯，沿着杯沿嘬了一口，应他后话】近几日倒无事。想来溽暑天闷，京中人不安分的心思也都蔫了。
【想了想，筷子往青花纹的瓷碗边一放】说起来，最近我倒是在琢磨一个事儿。

【蔡家，是近来入京的一户，与我所听一般，是自真定府来的。听他所言，倒也有道理，故而点头，算作知晓。我见着蔡黎时就会想，他家必是所谓兄友弟恭，彼此和睦的，定然也与我不同——索性我也不大羡慕，沈秦山那路正经人，聊不到一起去。】
嗯？什么事？【他算不得我手下，只不过同在锦衣卫，品级差距着，有时会差遣二三——一向也不觉着自己是个能差遣人的主儿，所谓手下，也属实难担。】
这几日天热，你和底下几个兄弟也交代一下，别生了热病。

【听见抚镇上扬的一声“嗯”，很是认真、严谨的模样，不免又有些臊意】也不是甚么要紧事儿，【是要感谢他事先吩咐周全，雅间周围俱陈着冰，散发的凉意叫我烈酒下肚、添之踌躇的面颊热度，略微没那么滚烫】
呃，是这样，也不知道您方不方便透露，当时因甚么缘由进了锦衣卫？
【颔首应下他的嘱托后，晃着杯中酒】沈哥放心。这几日巡值的头儿也有安排，定点给弟兄们安排了纳凉之处。
【从冽酒荡开波纹的面儿上，可以看见的是自己稍攒起的眉峰】倒不是说打听您私事。【顿了顿】跟我同批任职的弟兄们私下也聊过，有志怀高远、意展鲲鹏的，自然也有养家糊口的。我见您平日一副心志坚定的模样，是故想问问……
【摸摸鼻子，先坦诚地自禀】说来沈哥要发笑，我学武嘛，全是因当年读不进书，又恰好读到司马迁的那册《游侠列传》，就一路稀里糊涂地过来。

【我酒量颇好，故而一壶酒下肚了未有他感，招小二进，又揽一壶来。桌上小菜清甜入口，寻常时候吃东西，尚未在意过口味，但今日细品这盘豆腐，到还是不错。】
我？【当以为有何大事，听他疑问，不由得一笑——也幸好无甚大事，否则我也不知该怎么向上头交代。】想证明些什么，让大家知道，我还挺有能力的。【思忖片刻，面色如常，还是开了口。】小时候，大家好像都觉得我，不会有何建树，所以只要我不惹祸端就好。【但实则我不是那种不争不抢的人，我的性格，还未到那般寡淡的地步。】
【听他提及他的缘由，一笑而过。】

【实则在锦衣卫帮上头大人整理卷宗时，也有心留意过。那蝇头小楷载得清楚明白，沈瞻是十三年腊月成的试百户，眼下十四年的摇落秋日还未真正抵临。这速度，不仅不慢，还可称得一句迅速】
【他平日为人又寡言，便绝非是通过谄媚附势的途径攀附到】
【心底是这般肃然地想，尤其是观他一轮话讲来，神情如常不变。泰半是有过不服，只是陈年积攒、被风吹日晒到今日，业已无关痛痒。但这副忖量还是掖在心底，面上却仍然嘻哈】现在他们多半晓得，是他们错了。【——四品武臣，冠冕、虎袍，何况尚有锦衣卫飞鱼服、绣春刀的气派】
【夹了块杏仁，嘴里嚼着，去拆解他的缘由】所以实则，沈哥不管在哪儿处，都是一样的：兢兢业业、忠君之事？

【我本张扬，意图叫他们知晓，沈施之不是个知晓的嘻嘻哈哈闯祸的纨绔。故而慢慢没了言语，躲着虚情假意，企图以一己之力做到最好。】
或许吧，后来我就不在乎了。【我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大约是历练所成，母亲也说我，近来话少了许多，也改变了许多。】在其位谋其政。【他所问，似乎与前不搭，但懒于询问他为何，饮尽杯中酒，琼浆入喉。】不做忠君之事，那做什么？

【听到他那句反问时，正欲再嘬一口酒。然而这句反问的意味潜藏的危险过于明显，袖下的手略微一抖，也顾不得泼出去的一点佳酿，忙不迭摆手】
忠君、自然忠君。
【——这局势变革不久的朝堂泾渭，可与眼下，尚且埋没于锦衣卫一众青年才俊中的我无关】
【用在蔡解处偷出的帕，拭了拭嘴角，讪笑】
我是还在想着，食君之俸、忠君之事的同时，能小小地、满足一下我自个儿那点小志向更好。【眼下每日巡值、午门外伫守，都是太冗杂不过的事情。恍惚之间，日子便能循环往复、交错重叠。反倒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时，在武学跟着从前的武师傅练会儿架子，更加自得其乐】
【这还是属于告别了少年时期、又离自立不惑差了一截而生的烦恼】哎，扯远了，咱还是喝酒、喝酒。

什么志向？莫不是画本子里写的，侠客仗剑走天涯？【这样子的理想，大约是每个少年都有的心思。天涯偌大，山河刚好，自是走一遭才觉不负此生。但诸多事，也非人为可决定。】
【我有时也会想，若是幼年的我未曾那样争强，若是我寄情于了山水，彼时我会在哪儿，或许是蜀地山川间，自由恣意的活着。】想那么多？活在当下才是要紧。【拍了拍他，又斟满酒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