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朝恼人，尤其是满天飘浮的柳絮。经由教坊司的时候，因是掌灯时，次第亮起的灯火招摇，赤红又朦胧的晕在夜色里。稍分心，便教柳絮裹进鼻内】阿，阿嚏！
【揉着鼻子，费力打出个喷嚏，再睁眼，瞅见面前的身形】李少卿。
【元是晓得这尚宝司少卿的，事实上朝野里怕是无人不晓这位得仁圣偏睐的才子。而我即不懂丹青妙笔，遑论诗赋词作，只觉得这位虽在朝，官员架子却不现分厘——是个妙人。惯常龇牙露齿，浑然自来熟的笑，抛出一句招呼】
李少卿今日怎地没去光顾东南那头的小秦淮？
【锦衣卫嘛，讲起朝中官员的私密流言都头头是道；眼前小李少卿，可从不屑遮掩他那点朝夕风月】

黎将军，你病了。
（我自身后走近，目睹他方才饱受柳絮勾引，一声喷嚏存了明证，——是黎将军鼻子心动，痒了。）
（于是我好心，架出满口牙将军（我输人不输阵，他将军我亦将军）与他笑道）位卑未敢忘忧国，近来忧心天子事，黎将军不去，李某人心里过意不去。
（可我又有什么值得忧心？柳絮犯上作乱，也来侵入我鼻腔，我不免也打了个喷嚏。）
唉，拜这柳絮轻薄所赐，区区不才，也与将军共患难了。

哦……【左右今日已放衙无事，此时此刻便匀出些兴致，摆出一副肃然的模样，煞有介事地问】
原来少卿不止擅画，还藏私“望闻问切”的好本事。小李少卿明示，此病为何？
【忆秦淮是常服在身时、陪着头头抑或同僚去过几次。脂粉香气、吴侬软调——可惜于男女事上，开蒙甚迟，见识了、也寥落于见识】我没去过秦淮，没甚可忆，便觉得没甚意思。【想及什么，笑意又扩，从生来浓密眉峰的延向乌亮的漆目】既是“共患难”的交情，黎便坦明些，其实嘛，还有一事意欲请教。
【黄昏最后一点如霭的霞光，也教沉沉夜色吃进腹中。两侧店家窗牖泻出灯烛，影影绰绰的，照着眼前小李少卿的面庞】
【声儿中含着促狭的意味——晓得这沉沉暮色里说出的登徒子话，大抵绝不会绝不会穿进我兄的耳朵】
小李少卿长这么好看，莫说打折，可曾数过，迄今为止有多少姑娘愿意倒贴了？

原也是不行的，可我一见将军，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行了。望闻问切，我尚只观望，还不曾切将军命脉，将军倒问起我来，——原来这四步中将军也是同谋？妙哉妙哉，那便待李某人看一看将军何病，将军（他笑时我也笑）你闻病则喜，是要学美髯公刮骨疗毒，“如此容易”？
（夜色渐深，一分暗吞一分光影，我上前半步，以妙手仁心、极关切的态度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非是旧病复发（话音未落，我一拍人心胸，蜻蜓点水，懒探他肺腑）不过柳絮入心窍，将军魇住了。
比不得将军星眉剑目，丰神俊朗，听闻将军新擢高位，倾倒朝野不曾？（我淡淡，对他这促狭装聋作哑，挑了挑眉，将人一推一揽、作闲谈状）走吧，请将军秦淮一叙。世上总有有意思的，说不定将军一见，勾起什么没回忆来，届时将军若还愿意坦诚，你我便坦诚相见，——麟也有一事，等着请教将军。

兴许……黎这业已病入膏肓，上了脸，小李少卿自然能识得。
【见他神情无虞，不肯罢休】又或者，是小李少卿独具慧眼。【在抖落得渐深渐浓的夜色里，忽而领会春寒料峭。面色坦然，安然等他上前半步，兀自低下眼，飞鱼服袖下的手，替他摘下另一缕附在肩头的柳絮】哦。黎为少卿摘柳絮，少卿可能帮黎驱一驱这心魇呢？
【一壁收回手，一壁应他后话】
哪敢哪敢，我亦是“位卑未敢忘忧国”，顺便……【继续从从容，露出一口白牙】挣点营生，以备将来养家糊口嘛。名冠京城，教高阀权贵纷纷瞩目的，还要属小李少卿。
【然而，是乐又是烦忧呢？我识字，本质上却仍是目不识丁之辈，不敢妄解】
【翡翠藻轻花，流苏媚浮影，元难抵蔡府内的灯影重叠。或者是波澜不起的日子，轮转得太久，又或者是晚来春寒，与他在户外攀谈实则是桩苦差。由他推揽，却也不辞】甚好甚好，是我的荣幸。
【笑嘻嘻添一句】要是回头佳酿暖身，小李少卿兴致来了，赠我画卷一副，那可够我坐吃山空几年了。

那我可要好好认一认将军这张病入膏肓的脸，免得这次识得，下次识不得，麟若喝多了酒，可就翻脸不认人了。
（那副柳絮轻薄，我形意慵懒，随他动作，只等他将那柳絮捉住，才轻轻将人手一握，抽出那片絮，揉成一团，随手丢开去了，多谢他替我捉贼拿赃）营生？看来将军志得意满，将打算做到“将来”后了，却不知将军靠生病营生，还是靠摘絮营生？
（当然，飞鱼服，锦衣卫，我不待他答，便又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秦淮不远，早有莺莺燕燕们忍耐着料峭春寒迎接，有软玉奉送金樽在眼，我在这暖光灯影之中掀开珠帘，轻而迟缓、含笑回首，与他一问）小将军，现在——可还要麟帮你吗？

明天回555555

翻脸不认人更妙哉，【口若悬河起来，更似野马脱缰，没一字落到实处】那黎同小李少卿，便能次次“与君初相识”了。【天晓得这句诗，原是我搜肠刮肚而捕获的半句。离秦淮越近，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便越发明晰。漆瞳兴致缺缺自红巾翠袖上拂过，又与他论“营生”】
见机行事。【口吻所掖的笑意不减，只是真真假假，留待分辨】遇什么的人，便拣什么得宜的营生。
【——这句嘛，我可没诓他、骗他】
【小李少卿掀帘的动作，流水行云、驾轻就熟，我晓得：哦，这是个中老手了。我在珠帘外顿步，一直悬浮的目光偏落在他的脸上，被屋内灯烛照得暖融并影绰。是灯火珠星粲，抑或九衢灯火杂梦寐？眨眨眼，抬手摒下意欲上前的芙蓉面，托举出一副很诚恳的口吻】
乱花渐欲迷人眼，黎平生最怕做选择。【又引他做“木筏”】面前呢，只有小李少卿是独一个的。

黎将军（我隔一道珠帘与他相对，左右各揽一朵娼|||||妓）你错了。
我是群而不党（美人们投怀送抱，殷勤劝酒，我来者不拒，满饮此杯，将金杯随手一掷，凄然地冷笑道）你才是独一个的，对影成三人。李某人含沙，不，含酒射影，黎大人选好了未？
（问罢又有新酒至，我拣一杯举起，自顾自地）还是将军好威风，见机行事如此，遇到李某这等人微言轻者，便只配与将军如此妙哉，祝酒于三尺之外。
（有明灯惶然闯入，突破寂静，少女们弹起琵琶，十指淋漓，我转身就走）骗你的。我喝醉了目中无人，谁也不再认识。

【满室脂粉不散、彩灯斑斓，他身处其中，那笑意虽只被囿在嘴边，却偏与这富丽而堂皇的室内合契】倘若黎偏要做回抱柱的尾生，不改前篇呢？【他的后话实则不待反应，兀自的慨、突然的身起、自呈是醉，口吻却很是沈静的陈】
【在门帘替我遮去些许晚风凉意的方寸之间，泰半是有些歉与疚：我自诩交酬游刃有余，但与他短兵相接，才知到底年少，哪得万般的周全】
【皂靴阔步迈出，因平日惯于疾行，堪堪追住他】
李、李朝麟。【大明人不爱呼字，表字太私密，反而是直呼其名，才反而有那么些赤诚、郑重】
今日是我唐突。【复拱手，正经了神情。一双漆瞳视他，这是鲜有的教我看不穿、识不破的人，昔日在真定府，祖母曾教谕我，要么是他们尘寰的历练在我之上数倍，要么则是在照面前，他们与我怀有截然不同的修行】是我唐突应约，搅扰了你的兴致。
【顿了顿】他日皇城脚下再遇，允我告罪？
【不怕老实人，更无谓于彻然的玩世不恭。人间七情六欲，真假、虚实，层叠难辨，反教我束手束脚起来】

你改与不改，其实与我无关。我只知小将军健步如飞一步登天也可，粉墨登场唱萧何、月下追韩信却是不必。
（说完这句我才回头，所以回头是岸的人是我。花前月下，我替他正衣襟、替他去脂粉，替他杀死风花雪月、谢绝美酒美人。做罢这一切我才肯真作罢，在他的告罪之中笑道）
我本没有期待，更无所谓兴致。所以你没有唐突，也不必道歉，你只是太过诚实又太倔强。——我以为这是优点，希望你不要改。（我眯起眼睛，乘着酒兴，十二分温驯包容）
我们会再见的，很快，只要你想。（“记得朝云前日梦，伏事东坡最久”，琵琶里面唱着。我顺着哼了一句，用唱歌似的调子飘飘忽忽地续）不过下一次，我是说，当你面对别人，不要太快地亮出你的真相。......毕竟，不是人人都像我这么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