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嫡子就是所谓定邦国社稷――
我最初怀着这样的义愤等待他出生，那是一种不可称为期待，却也不可称为厌恶的情绪，在这种情绪里，我接受朝臣与嫔妃的贺。
但如寅彦、隺彦，我见到他的第一面，就将诸多顾虑抛开，即使初生的孩子并不好看。
那是百日前的事。
小皇子脾气可大，将拨浪鼓藏在身后，他就要哭，双手不知要抓什么，我为人父，满身只有阅不尽的奏疏，两袖中去寻，也只能抖出朝堂上的琐碎之言，尽是好恶掺半。
还得是他母亲这里的拨浪鼓、虎头帽，执在手上，看着便欢喜。
轻摇他的小床，问身侧华服女子，“他怎么还不会爬，”手下推得劲大些，看他一瘪嘴，爬音都带着颤，“不会就不会吧，起码会翻身了。”

[ 百日宴设在金明池，舞鱼龙灯、火树银花，粲璀如昼，月晖不能与之相较。笙歌彻夜，人们的酒嗝饱到冲响云霄。一片欢畅之中，帝后也只是讷钝的、皇权天恩的傀儡，言词有章，笑容亦有定度。]
[ 是在私下，才敢昵唤一声表字，] 伯成，[ 藕臂缠上软烟罗，轻扶住小床，鹂音少见地含娇，] 你不要这么心急嘛，他才这么一丁点儿大呢。[ 窄窄地，两指间比了一豆的大小。]
[ 那是我第一次做母亲：窗外在下雪，帐子里什么香也没有燃（他们说香太酥软，教人没有力气），竟然不像宋宫了。梦里梦外，血光雪色混作一团，也不知道疼了多久。银炭溅几点火星，“噼啪”响一声。我竭尽了英勇，再睁开眼时，是安详躺在他父亲臂弯里的小儿，然后是赵伯成。]
[ 我知道的。他守着，也不过是规矩，不过是中宫诞育嫡子的轨则。但我还是动容了。]
[ 少时听女傅讲，女人的欢喜从来单薄浅易，原来不假。]
[ 给小子掖被角，倒挨了一粉拳，软绵绵地锤打在掌心。一壁明睐望着小子，一壁唇齿流露出笑来，眸子未视官家，身子却分明是向他那侧偏的。] 您说他长大了……[ 会博文吗？会善治国吗？会能封疆安邦吗？] 会好看吗？

与皇后此时肩挨着肩，窗外春候的喧扰，还有内闱其他御妃们，都不做打扰，这种时候很稀罕，我身边总满是朝臣，她身旁总是命妇，里里外外围得密不透风，谦恭的、礼敬地跪做许多层，我们四顾开去，只能找到彼此，只能对望一眼。
“是啊。”
在为人父上，我总是很迟钝。
因为姜氏是个严厉的养母，我匆匆跳过幼年，养出一身锋锐，而此时看这个只会左右翻覆的孩子，我作为父亲希望他长大得慢一些，作为皇帝，又希望他快一些。
看向皇后的侧脸，光笼在上面，细小的绒毛泛出淡金色，一个愣怔，我想要问她，崇彦该怎么长大，聘谁做他的老师，选谁做他的伴读――
但皇后望过来时，我便先笑了，我应当是无所不知的，包括抚育一个生命。
“会，他的眼睛像你，”指尖小心地在他眉骨上划过，“郎君肖母。”
他还在吃手，心真大。
“他满月时就有人上书要给他挑选老师，名字列了好长一单，我本想与你一起挑，又一想，他才这么大，”学着皇后的手比，“万一挑中的先生春秋，就不好了。”

[ 此刻是白昼，只因坤宁宫檐高、庑深，廊曲九环，故白日也仍点灯烛。丰腴的烛焰曳曳，铿锵的残霜溶溶。]
[ 我见官家的笑容落进我眼底，是我罕有地，觉他像爱侣，而非仅是君王、丈夫。一束帜光鉴照过来，将彼此都照的坦荡，风也磊落，不知怜地刮过，我今朝好似了无衣帛，甚么规训呀、戒律呀，作不成我的铠甲了。]
[ 去捉崇彦的手指，费力地从他嘴巴里揪出来，指尖濡了唾沫，却很不在意，母亲心里，连这也是甜的。——老妈妈说，不许他吃手的。我实在是头回做母亲，甚么也不懂得，全依藉旁人谆教。]
这是真的吗？“郎君肖母，女儿肖父”，妾从前也总听人这样说。
[ 宫绦服顺地垂在腰后，背对着小轩窗，便有梅影攀上裙角来。春色四处挑逗，将爱意也漫延了出去。]
他是嫡子，天下都很看重他……确实是应该早些挑老师，您不说，妾还没想到呢。[ 折身去另一侧，拿粗茧大掌手里的虎头帽。] 不过迟一些……那也没什么罢？
[ 倚立在他身边，望出去，今年春天的柳比去岁还多，柳絮像是风雩中美人的乱发。] 您说，今年不伐柳了好不好。

宋宫一应皆被裹在层暗光里，不尽是暗的，亮得也不透彻，这种暗光盘踞在陈设上，滚落在衣袍上，竭力去弹分君臣父子，教一个帝王做孤家寡人，但此时我们仨挨着，这层暗光肯暂时向我一退，就退在丈远外，郑钤等人的足前。
我亲缘淡薄，才紧攥着卫国与雍王不肯撒手，没有什么例证来坐实。
“当然，他最好是要像你，聪敏好学，御下宽仁，聪敏好学，能明白世间的道理，将来不做很大的错事，御下宽仁，能听进去臣子的话，不冲动地做一些决定，这样啊，才不大会后悔。”
可他哪里懂呢，他只懂得吃手，被她母亲揪出来一只，就吃另一只，我们只好一人拎着一只小手，但他一瘪嘴，我们立时就放开了。
――饿了？
皱眉琢磨这件事，不亚于琢磨经国大事，这两者的区别是，后者我能想明白。
“倒是不急，拟开恩科，又要群臣大考，且慢慢挑吧。”
“嗯？你喜欢吗。”

[ 柳是春的名笺，烟塘柳茂盛了，就意味着凛冬已过、东君未远。抱臂立在一室潋滟鲜阳里，错眼见松梢尖碧微颤，应是有软风从云里探出头来，淌过春山林柏，终才回旋至此方苑亭间。]
[ 我少有甚么偏好，春秋饮露，夏采荷，冬煎雪，尽照四时道理。江山有思，民间总多习俗，却待这些个吉祥况寓很是宽容。] 柳的寓意好，世人以柳赠别，又以柳寄相思。[ 到底是幼承庭训的，诗书常念，颇有些浪漫绮思。]
[ 后知后觉地……他方才是说，肖我所以会好看麼？“聪敏好学，御下宽仁”？蓦地仰首，横波迢递去，远山眉隐绰在低昂和澹的天光下。这样近的一寸之距，连吐息也听见，教我这刻便别过了脸去，又掖被角作掩饰。]
臣妾还以为，在您心里，为君者须得杀伐一些的呢。妾昨夜还做了梦，梦见崇彦都五六岁了，去开蒙，读不顺《大学》，父亲板着脸训他，[ 放缓了声，仿佛生怕惊动，] 同我小时候训我一样的。
[ 真怕他一下子就长大了。]
[ 百年以后，汗青又有崇彦怎般一笔？威彊敌德、惠以成政、年不称志、在国遭忧……不论将来为何，至少这时，天下都对他怀着光明的期许。]

在稚子面前，我变得很琐碎，将素日只在心中想的话也念出来。
奉嘉帝凡事讲大局，但却希望他的儿子能在大局间为人情留一线生机，就像文宗放弃了最像他的缪太子，转而选定以贤德名的越王。
皇后闺中以才名盛，旧日我勉可做几句诗词和，如今书案上国朝事满，那些本不喜欢的事，更有理由放下，只是及到“相思”二字，一丝不忍，终未充耳不闻。
饶是皇后之音轻如絮柳，其中沉重，我也曾尝。
“国丈是会如此，还要打他手板，”拉过皇后的手展开，拇指食指在她掌心一比，“就打在这里，对不对。”
“也同训我一样，你想念国丈了？明日是十五，我召他来用膳，晚上还能聊一聊新科的题，有个江浙的举子，姓杭的，做得一手好策，你也一起鉴鉴。”

[ 此时此情，该念句诗来添风雅，拣哪句诗好呢……“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突兀地，杏眸直望亭亭柳，心下沉吟得这麼一句来。]
[ 不妙的，长恨歌太悲惋了，很不吉利。“柳丝长，春雨细”何如呢？过于绵软，他父子二人皆是横刀跨马之辈，不合宜。“章台柳、昭阳燕，锦衣冠盖，绮堂筵会”，柳词清丽而不艳腻，却又未免不庄重。]
[ ——我自当了皇后，竟连诗也难吟了。]
这些少年事，现在述说起来，倒觉得有些好笑。您是皇子，我是他女儿，越尊贵越亲近的人，父亲训得越狠，也不知是甚么怪脾气。他一生都文人性情，发起怒来，不管不顾的。
[ 忽而有些懊恼了，为我不像父亲，也像父亲。我未承继他的耿介，总爱瞻前顾后，可又与他骨中执拗刚烈无二。]
[ 调子很轻，坤宁婢侍皆已惯了新主如羽毛拂过的声量，自觉地尽持静默。] 崇彦还是像您更好，像我的话……怕他有很多事都做不成。
[ 我这个皇后做得不够好，至少是——不如父亲和官家心中期盼得那样好。因在内室，未梳高鬓，发丝也像柳乱舞。] 这位杭生妾倒是有听闻，江浙富庶，文豪举子也算是出了不少。

龚氏是很好的皇后。
“但他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从不暗嫉别人，我倒觉得这才是好脾气。”
但如果要在她与龚学士之间选，龚学士更是儒生之首、清流肱骨，他只差个不容士族置喙的理由，就能与师净领起清流一派。
再拎起稚子的小手，以出身论英雄的日子，持续太久了，便由我来为崇彦趟一趟路，我并不是个守成之君，文宗与群臣走眼。
但我――
“像你，会是个守成之君。”
言时抬眼，见她发微乱，哄崇彦松开了手，绕到人身后以手做梳，缓缓理顺，“苏杭养人，他那手字，你看了也会喜欢。”

结果守着守着就南渡了，这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 天下大势，辽、夏於边境耽视，我大宋冗员冗兵，青苗法也不知是否有纰漏……崇彦会当得守成之君么？我竟不能朗声应下。]
[ 掌心翻过来，悄悄攥住伯成衣裳下摆的一角，正对着一面镜子，便从镜中与他对望。]
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字啊？[ 唇自随春风笑开，将他的衣角在掌心里攥得都皱了。] 妾练的是正楷，幼崇欧、柳风骨。[ 记住啦？]
[ 十五月圆人圆，正盘算明日备些甚么膳食，父亲究竟老迈了，不吃辛辣，伯成不嗜甜，该将崇彦一并领与父亲瞧瞧，那还得备软食……]
[ 思绪是被突立於门侧的小娥打搅的，识得是宜娘身边人，近来正同符宜、徐甘商议新例事，才有了腹稿，想是又有主意须定夺。拢了发，捏捏他掌心的茧。] 好像是宜娘有事，我去看看就回来。
[ 裙袂一旋，侧身时见天上日也极圆，像十五的月亮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