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即菩提，一声云板响，一念到彼岸】
【丧音频传，与陈年杳远的钟磬暮鼓混为一体，在半梦半醒的瞑昏时分，三光晻昧，难以於久违的混沌轻易辨清处境：究竟是永宁塔下虔诚的清信女，坐着积善累德，早日归故里的旧梦；还是画地为牢，久不肯与自己和解的清宫怨妇】
【金桂香因蒙教喇嘛所焚香料湮灭，即便久闻佛香，却到底因连日的操劳而心肝俱疲，恸哭至沈处时，眼帘黑障，常觉有晕厥之感】
【戌时阉茂，万物皆蔽冒。将丧仪诸项暂托和妃，转至偏殿进几口清汤，食欲不振，止食几口便搁置一侧。暂缓气息，灵台回念追随母后的十三载，她给予我荣华、权柄，我报之孝道、愉心。她似一尊金佛像，又似寰宇慈爱明艳的母亲。因身居兰若，我早失却额娘的记忆，幼时的亏欠，竟是由东宫凤主填补。於是所谓的算计与斡旋，早就掺杂泰半的真情实意，至少於我眼中，她已是神殿般不可颓坯的存在】
【牖外蟾光葳蕤，仲秋清翳凉如水，将藏於宝盒中的双龙点翠簪仔细取出，桕烛疏影，照亮一位至尊长者的期许、及后来人呼之欲出的滔天野心】

（这一秋的紫禁王庭，沉沉的哀音传遍诸宫，举朝哀泣。）
（跪于一众姊妹间，满耳尽是哀哀的哭声，似要天地齐悲。紫禁内闱里便是哭声，都规规整整，不容人寻出丝毫不敬、不孝之意。畴昔听不明的佛音，此刻也辨出其间哀意，皆在恭送王庭的中宫。垂首叩拜之际，瞧着素色衣襟，落下一片哀声。丧仪叫散的片刻，方扶膝起身，于原地静站了片刻，和缓后，才抬眸向前去寻——）
（紫禁第一声云板响起时，第一眼便看向钟粹正殿。）
（阖宫皆知额娘乃慈宁的嘉宾，此番皇玛嬷崩逝，缟素悲鸣之下，不乏藏着人想瞧瞧额娘骤然失了擎天的模样。我知，额娘定不会叫那起子人得意如愿。确仍担忧额娘，盖因额娘侍慈宁纯孝，悠悠十几载的紫禁岁月，奉在慈宁的心思不落于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踏入偏殿时，借由半暗的烛火影，寻到额娘所处。接过宫人奉来的小盏，朝额娘走去。月华渡在额娘身上，愈是人人颂称的超脱莹然的明妃，只我见了额娘眼下的黛色。）
（将盏奉出。）额娘——（因哭了半响，音显得枯涩嘶哑。）

【跫音响爽朗，皎皎冰轮甫满，霜序颇寒，清瘦的月色渗入檀棂，最终归结为一道清莹的痕。璨璨来时，我将宝物收束匣中，省去施辞摛藻的缛节，纤素稍抬，勉力弯唇】
璨璨，坐到额娘身边来。
【素手拂过她如云发髻，声若杨柳风乍起】这些日子累不累？额娘忙于丧仪庶务，少照料你，可不要怨额娘。【实则不止这零星时日，自接管宫务肇始，便又疏於陪伴。畴昔的春晖情，因鹤归华表的沧桑愈发稀少，长子次子次第立业成家，惟有璨璨承欢膝下时，流眄才肯表露由衷的慈善】
【愈发背离衷全诚敬的谛意，眸光意行蕴暂退，螭龙绿石插屏隔绝光影，春纤再翻动宝锁，将其中一支拿出，曼询道】璨璨，你认识此为何物麽？
【前朝贵物，若非我常聆慈语，知其中根薮，想必亦无从知晓这段云汀洲的杀伐决断】你皇玛嬷驾鹤西辞前，将此物锡赐予我。此乃绍贞元年，她立为女君册封礼所簪，珍重了一世。
【金累丝并珍珠较银钩更为熠亮，平静無澜的眼波望向她年青的玉容，她实在与最初懵懂的我太相似】若是你，承她之厚望，应当如何自处？

（将小盏放于额娘手侧，方依言坐下，闻其后话，轻轻摇了摇头。）
（畴昔是烂漫的公主，读一两册书，同姊妹闲闹，今朝是为皇玛嬷尽孝仪，苦也苦一时，可肩上委实轻得很，是额娘允我作这样清贵、不知愁苦的姿态。）才不会——
见额娘辛劳数日，无从为您排忧，这感觉很不好（先是诉一诉女儿的娇态，后才正了正神色，难得驳了额娘的话。）全赖额娘照料至今，身边的桩桩件件哪样不是您
（内闱之中只因我的名讳前有额娘护持，不知占了多少如意。）
（伸手去拢住额娘素手，握住时才晓得，如今已然深秋了，竟这样凉。春山一皱，若非并不当时，只想逞一回威风，好让额娘自己重视起来，莫在轻视。记忆中，额娘少有牵住我的时候，可就是那么寥寥几次，记得特别深。芊芊莹白，那时见自己肉呼呼的小手，不知多歆羡。）
（轻微的锁动声，便见宝盒内静静躺着支华贵的点翠簪，因此刻额娘相问，不免要多看几眼，虽是华贵异常，可其造物手法倒不像是今朝内闱之物，凝神细细想过往昔，终没明章，只得抬首去寻额娘。待听得这支点翠簪的故事，这才明了额娘的那份珍视由何而来。）
（还是紧要额娘，问了句。）您呢？
（皇玛嬷已然崩逝，生前所留之物多封存慈宁，而后或会随葬肇陵，而她留于额娘这支点翠簪的真意，怕也已随着离去消散在紫禁。抿了抿嘴角，朝额娘施一礼。）
长者赐不可辞，辞之不恭——（这句话，盖因额娘那句厚望而出。）

【黯霞层叠漾开，露雾湿透绿纱橱。她们仍在哭，是声势浩大的嚎啕、是肝肠寸断的抽噎。蟾光浅浅荡过她素净的青丝，我看向她，一如曾经母后看向我】
【长者赐赉后辈的厚望，代代传承，盖皆如此。正如璨璨矫厉将事事顺我心意，我亦欲步母后荣极后尘，一代有一代的路途，谁人都想沐浴最尊贵的荣光，青史镌名】
【璨璨隽才少艾，或过早浸淫於兰闱斡旋，又逢贤妃盛时，却从未因黄门仙鬟的阿谀而富艳加身、怙恶娇蛮，反倒出落得亭亭藏照，好似钟粹朱阍前，浅晕遐芳的雪玉兰】
【她委实肖我，肖的是曩前清心玉映、悲天悯人的慧菩。青睫约略垂下，感喟道】只是紫闱与前朝密若蒲稗，牵发动身。你舅父身为肱股之臣，两位兄长皆居亲王位，如今光阴舒暇惬意，额娘总怕输不起。
【盼光若静川醴水，状似无意问询，实则珠玑重有千斤】你呢？如果额娘承不起母后厚望，你会怕麽？

（额娘所提皆乃血脉相连、不可割舍的骨血，还未算上嘉瞻一门，常绊世人的惦念牵系，也落在了额娘身上。从不曾在额娘这里听得输言，今日乍一入耳，便觉如日月难摘。）
光阴静好惬意，可都比不过您的心意——
（摇了摇头，十分笃定言。）跟在您身边，女儿从来都是不怕的（紫禁的金枝多是金玉满堂堆出的娉婷，额娘素来又将我护得很好，风雨袭不来的周全，是以明知己力薄，却不惧、不怕。殿内寂静，只余我与额娘絮言的尾音，有那么片刻，这处像是超然于外的地界，不受尘扰，沉沉如月色。）
（直至隐有哭声传来，方如梦初醒，抬眼定定的看向额娘，讲出心底所想。）可我怕，额娘困在期许里、困在死物里，更怕额娘为她人行，忘了自己
（从进殿，到见到那支点翠簪，纵有波澜，却仍持女儿情真。）
（是在一个雨天，听雨滴滴答答落在琉璃瓦上，读着一册故事，里头恣意随心，好不逍遥。那时，只觉那是故事里头的人与事。此时想来，我便期故事能成真。）

【猎风肃凛，好似猛兽呜咽。明灭羊角灯是猩眼、人心欲望亦为它所驱使，於是兽性剖白於晦暗夜光，诡谲暗涌四起，是成为禅定规则者，抑或为人鱼肉，不过一念间】
【此情此景，缘何不教我念及早殇的崇柔。逝者已矣，即便绮绣青荧倚叠如山，却到底唤不回稚嫩的至亲。一时感喟漫心膺】额娘有你这样乖巧的女儿，亦是平生骄傲事。
额娘一生为妃，也算衷全诚敬、禔躬端范；至如今执掌六宫，万事顺遂，膝下儿女成好，又有何不圆满？【澹然款笑，安抚尚未涉险恶疾苦的娇女】至于期许，既享滔天富贵，也合该用些东西去换。
【将置於青玉案的瓷盏端起，轻呷缥碧】不说这些了。璨璨如今岁及豆蔻，也该将婚事提上日程。
【水湾眉稍抒，凝眸睇她】端午宫宴时，我指给你看的扶风表哥，乃武丽长公主之子，为人雅怀清直，早便敕封为轻车都尉。
【心谙她风雅少女的怀春梦，又特地点明】又具美容止——璨璨若是觉你表哥合眼缘，我便再安排几次相见，你意如何？

（递出这几日头一抹笑，于此同额娘叙话半响，眼中干涩已然和缓，此刻眉眼俱弯，复又是畴昔的模样。两臂一紧，拥住额娘臂弯，挨在身侧。）璨璨有幸做您的女儿
（至额娘徐徐诉完前生，掩下波澜曲折，听似锦绣繁华。莫名觉得方才一切，不过是大梦一场，我并未见得什么点翠簪，亦不曾与额娘有过那样的一场谈话，状似夜昙。心思百转之下，本想再进言说几句，可见额娘一如往昔的神色，只得咽下余下的话，只当是前事揭过。）
您是皇父的恩贤皇贵妃，锦绣富贵您合该享
（安心的靠在额娘身侧，只当是片刻的休憩。只下刻额娘言及婚事，又提那日指予我看的表哥，这才直起身，正色这段话。）额娘——（不知怎得，竟转至我的婚事。）
（垂下眼帘，不期然想到同姊妹间的笑谈，少艾风月，也在近一年里时常被提及。）您说表哥雅怀清直，那他定是雅正端方的君子——（念及昔日稚语时，拥着姐姐们不舍的淘气模样，从未想到，临至自己时，业会歇了淘气，莹然的颊边已有霞光，只眼眶还微微泛着红，不知是怎个模样。）
（晓得这是额娘在为我打算，只别扭不知怎么在自己婚事开口。）

【不欲将流离琐事诉诸她，仅愿我娇儿神思轻快，如春云浮空，流水行地，来日花前月下、举案齐眉，方为天家儿女的黄金岁月。柔荑一暖，如有暖流抚慰灵台。纤素抚过她羊脂玉似的玉容，在这瘦月光愈发剔透漱冰的夜，我赋予我的女儿以额娘从未赐予我的温柔】
【因果报应，往生循环，我欲跳脱桎梏我的咒，更会拼尽一生休，不让我的亲眷重蹈覆辙。短促的相依，心灯意蕊早已百转千回，禅定的并非素日阴私权位，而是女儿的锦绣前程】
【恩贤皇贵妃又如何，纵使得掌六宫之权，仍不过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代理者】
【酡色飞粉腮，知是她此刻羞赧，也不勉强】清直也好，端方也罢，最要紧的，还是璨璨喜欢。婚姻大事，额娘就算指个状元郎给你，你若不欢喜，那也是不好的。
【轻拍她酥手，珤靨含樱】好啦，丧仪不可缺席太久，额娘要回去尽孝道了，你是再休憩一会儿，还是与额娘同去？

（望进额娘眼里的慈善，晓得这是极周全的安排，此刻却又不能撇下那诸多别扭好生想一想，只得借由羞赧躲去额娘的相问，肆意的在她的护持下随心而为。）
（许额娘不知，前几月芍药花期时，同慕姐姐便有那一番言论，那日我们终究没能寻到金缠腰，便也不知宋时的美谈是否为真。只那日言之凿凿，不以簪花相赠，不期那云程发轫。只应下额娘话里真意。）我晓得，您不会委屈了我，我也不会委屈了我自个儿——
（额娘殷殷所期，不过是句颂词——诸事如意。）
与您同去——（已不是胡闹的年岁，当下这种情景怎好在此躲懒，便是仗着额娘疼惜我，总归是不好。哀泣声再次传来时，便跟在额娘身侧踏出侧殿，往正殿尽孝。）
（见天穹霭霭，晚风卷着檐下铜铃沉沉的响，像也在别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