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这月下一叙，实在筹备许久。】
【画舫泊在岸边，我盘膝坐在画舫二楼，独倚栏杆，观月下湖。白日里太液池波光粼粼，横舟一动，搅动满池碎金，至夜中来我才知，太液池之美，月下才可称惊心动魄。月夜实在多情，它在湖面铺陈薄纱婵衣，只等舫上红灯高悬、满目通明——湖已知晓行船即将撕碎这静谧，所以纵它缀红洒金，令这万里清波徒染滴滴红泪】
【我怕酒不够香，专遣石青去烫秋露白；我怕舫上灯暗，令来客误入迷途，遂每盏灯再添两烛火；我这般一等再等，偏谢遥还未至，便叫弹箜篌的女婢住手，于这静默中望着湖面】
【直等报信来，才倏尔起身，抖抖长袍，亲下阶去迎】

（夜渐浓了些，湖畔灯船上传来叮咚的琴声，风从四面吹来，荡起丝帘，月色下涟漪微澜的湖水宛如一匹黑锻，倒映出串串灯火。我驻足遥望，一身未来得及换下的黑色劲服融入黑夜里，仿佛只需迈出一步，即刻踏入梦境，可梦境素来与我无关，愈触手可及，愈不真实。）
（琴声一停，我终提步上前，跨上灯船，向迎面而来之人屈膝而跪。）遥来迟了。

【是夜沉灯火，唯辰星与太液交相辉映，安常一身黑色劲装，腰间仍佩绣春刀。纵是我此番专程设案迎客，烫酒鸣琴，仍觉他上阶步幽，如人间魑魅，毫无凡俗气息】
不迟，只是琴女弹累了，我命她先去歇息。
【两人在二楼落座，石青斟酒。谢遥教我学刀，除却持刀练剑敢称一声冒犯，其余诸多礼节无一减免。分明我先去缠他、盼他、敬他，到头来却叫他跪我，是以颇无奈的想，他跪我是天皇贵胄，敬我是天家十七子，敬我楚河汉界，敬我到连声师父都不肯应】
【我非生性多思之人，也难免暗下心凉，我也是峥嵘年少，原比不得金团带、绣蟒袍；是这冠服穿我，而非我穿冠服，如若脱帽除靴、纵情山水，朱奉显只称奉显，在他眼中定不值一提】
【团坐在榻上，倚栏，半身浸在月华中。我设宴相请，他来我确很高兴，持杯相敬，叫他表字】
安常可会奏琴吗？

（船上伺候的人比我原想的要少，婢女抱琴福身而过，寿昌侯身侧便只留了侍从一人。他不执刀时，如皎月在天，清辉夺目，纵使给予人丰厚的照拂，仍可望而不可及。）
（我与他同坐，解刀接酒，灯船在摇晃中徐徐离岸，船尾灯影绰绰，似星斗阑干。）
殿下爱听琴？
（凤首箜篌乃宫中雅乐，并不时常能听到，我举杯先谢，再摇头坦言。）遥未曾学过。

【谢遥解刀落座，刀横在膝上，横刀如横琴。我惯爱在宴上听琴，觥筹交错间，渺渺近无声，或独在倾杯的一瞬，微不可闻的一声拨弦，使我神思横逸。】
【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
那我为安常奏一曲。

（灯船悠然荡入湖中，夜风趁势涌入，仲夏的太液池是夜游的好所在，看月者身在月下，月亦看，人亦看，本该是丝竹声中、浅斟低吟、宾主尽欢的雅事，可自我踏上这船，横刀而座，周遭便生出逃嚣的冷意来，暖酒亦不能破。）
（杯中酒尽，不禁心忖，八岁至今，我将自己淬炼成刀，不曾学过琴，也不知酒醉的滋味如何，那不妨借他一杯酒，我以刀法引为曲谱，铺陈琴音，勉为知己。）
殿下，遥无以为谢，唯有这柄刀。

那便请了！
【率先离座，跽坐在箜篌前，以手扶弦。这张箜篌我于宫中带来，高弦喜乐，乐音风流，拨弦一二，便是“银河扑醉眼，珠串咽歌喉“；而低弦苍凉，琴声铮铮，细听其中呜咽，正是”河源塞泉脉、黄沙泛白骨“。】
【“璔！”敛袖拨弦，起手即是白马沓尘嚣。】
【画舫之央，安常持刀而立，绣春在月华下显出熠熠之色。在彤彤灯火虚映下，我竟恍惚觉得，此刀非握在掌，而是嵌入掌中】
【“璔！”第二声弦，是大风起兮云飞扬，是绣春破光除鞘、夺路而出。】
【广袖扬起，铮铮奏弦，拨弦如射矢，每一箭长风揽月华、明月照清溪，直冲绣春刀而去。】

（同一张琴，在婢女手中是烟柳画桥、百鸟争鸣，而到他手中，则金声玉振、兔落鹘起。）
（船得了钧令，静泊于湖，船首至船尾不过数丈，我步移身旋，时虚时实，琴音破空刹那，刀自鞘中滑出，出鞘一声长啸，是为合鸣。）
（琴音由徐转疾，刀亦追随，琴刀相合，招式间再无刀刀空斩的寂寥，唯有起承转合中一重重的遒劲风流。脚步始终细密无缝，无有破绽，飞身至船尾，夜浮于水，刀意延展，劈开一池静谧。）
（琴意凛然。）

【这是金阁寺一别，我见谢遥第二次练刀】
【世人皆爱舞剑，是以剑身轻柔、剑气长啸，而刀生而凶莽，绝非风花雪月之事；**琴亦非高山流水，无非是凑这一室秋岚、一抔月光，弹心中壮志；谢遥舞刀，刀尖落处如破金石，收腕回刃好似游龙，是以我二人从未相合，却意外在这舫上得遇知音】
【我于谢遥之忿忿，也在刀光剑影的箜篌曲中化解，身无长物的顾忌，且让他随流水，随去这青山横外、渺渺清波】
先生！【执意如此叫，因借酒意五分，因借这舫上明月、池中清波】
【一腔言语，视线凝于那把悬着的绣春，刀比我更静默】
【只掷盏于地，摔散一地碎瓷】石青，换大碗来！

（流风似无影之手拂皱黑锻，云翳倏尔蔽月。琴音骤停，我收势背刀，在他一声唤中，拧身伫立，默然凝注。手中刀不以杀器而舞，乃是头一回，而箜篌有此乐声，亦是头一回——俱是一腔血气，不留明哲保身的退路。）
是谢遥。（我并非不愿为其师者，而是不能，天子手里的棋，怎可再生羁绊。）
（酒醉的滋味是何，我今夜终知晓，心中喜怒皆忘、悲欢皆空，只余腹中深的、沉的暖意。酒壶空悬，我身倚船栏渐渐睡去，怀中依然抱着那柄刀，任船漂泊。）

太液清波 https://tieba.baidu.com/p/5938726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