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忆仙坊——〉爱月夜眠迟慢：倦鸟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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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曲仙池一梦至夜幕四合，待春眸惺忪醒时，耳闻杏娘掀帘而动，将我自卧榻上扶起来。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只手去扶鬓额处揉着，罢又慵捉一只软枕垫于柳腰后，倚窗而歇。杏娘翻我掌心，字句描画间勾勒一行嗔怪——主子睡到这时候，到夜里又睡不着了。
玉足点地，分拂纱帐，小寝前罗裙肆意丢落一地，便自其上行过，唤杏娘寻新的来换。天色已晚，也懒得久坐妆奁梳晓鬟，只让杏娘通梳乌发，披一件早春薄斗篷向外行。
似野鹤自闲云间穿游而过时，我嗅到馥郁花香，品种繁多香气杂糅，却无一例外，皆是清雅。点葱指推陈旧门扉，便有沉木初启之声回荡院落间。
吱呀——

桃花绯雨方歇，十里烟波浩渺，万千楼阁尽融其中。暮色沉溺，星火暗燃。
行不知归处，雨后空气清新，杏花于枝头含露颦笑，远山烟寺暮鼓声声席卷耳畔，渐渐到无。新学琵琶曲，正愁无处可释。
“杏花，倦鸟归处。”
见此门扉微敞，有流萤在前，想已有人至。夜风忽来，我一身稍薄杏色春衫随风舞动，寒气却像无形的针一般刺痛肌肤。葵官抱紧了我的琵琶琴，偶然有两三声轻微抱怨。
我勾唇轻笑，不甚在意。
索性横过琵琶在怀中，左手轻按琵琶颈，右手拂过琵琶弦。
试拨一声琵琶出，清音响彻忆仙坊，飞鸟惊起，余音绕阁缱绻徜徉回响，勾人心魂。
一顿，指收，清音不复。

轻启檀门间，有一声琵琶惊起，接着是扑簌风动、禽鸟振翅、沙叶惊鸣，想应向迟暮黄昏中去罢。杏娘不曾与我同往，只茗官伴我同来，启门之间并着一声“倦鸟归处”来。
我似对这处有印象。早别桃楼去游秦淮前，曾闻杏花一芳，是一株苦涩病弱的枝头鸟。后出楼一别二三载，再归来便已是人去楼空。初时尚可从流萤萱草处闻得一二，只岁月悠长而过，时日一久，便销声匿迹，再无人提及了。
从来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我试探着沿足下青阶前行，走的很慢，那声惊起飞鸟的琵琶音只一刻便歇。我小立于厅堂门前，覆目巾的妆靥下不辨喜怒，只递泠声。
“是谁——？”

听一声泠音，问“是谁——”夜幕降临，坊灯已起。她缓缓走来，靥覆目巾，风姿神秀，无端惹我心中一悸。一时不知是怜她目不能视，还是慕她得天宠爱，仙姿聪颖，才跃琼巷不多日，便成了桃楼西子，艳名扬于西子湖畔。
又不禁解颐一笑。若那日九曲仙池窃听之人是她，料她定也能辨音识我。此刻怕只是一时被我一声琵琶音误了心神。我如此说道：
“一株钩吻花，一个对院空抚琵琶的寂寞姑娘罢了。”
葵官见是西子，乍然一惊；她那流萤见了妆花，也十分合宜地保持噤声。一时静得只剩小雀鸣啾，簌簌风声掠耳。将琵琶交回葵官保管，碎步盈盈至门前与之相会，低头见门槛青苔已盛，此地应鲜少有人。恐她摔倒，故近了她身旁几分，红唇辗转出温言似燕语呢喃：
“青苔已盛，当心——”

初初窥得佳人声色，不过有个模糊印象，原当真是钩吻。那日她一路夭夭至仙池，于嘉客谈情赏景，予小憩初醒的我逢个正着。本欲找一闲时唤她来仙池小坐，前几日九重云小住一段，明了一些道理，便忽觉得——也无甚必要了。
今日便遇着了。
这许就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良辰好景至此，何来寂寞之辞。”
这处未曾来过，我便不曾再向前行一步。自晚霞间穿过的初春晚风拂我裙角，将薄红裙衫儿吹起，隐约可见玉足上一双绣了海棠的绣鞋。我伸手去扶杏娘的臂，示意她为我做引，步步向前。这处似是有许久没有人来过了，空中尚可嗅到琵琶弦动沾惹的灰尘气。
“听闻这处有佳人画像，你是来弹琵琶给她听的吗？”

“何谓良辰好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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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然反问一句，并不着急向她解释寂寞。向来知音稀，寂寞又空庭，如今刚好遇上她，才称得上良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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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说好景，我眯眼看向眼前佳人。
雨后泛起的晚霞洒下一层融融橙橙的光，织成朦朦胧胧的纱，笼在夜幕降临的天际下，将她一张艳绝的桃靥衬托得淋漓尽致。一时竟也叫人看迷了眼。
想来那只风流鹤愿为她挥金洒银，金屋藏娇，也无不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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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记眼风飘去，示意那唤作杏娘的萱草引她到长了一棵灿烂桃花树的石凳上坐下。暮色将各坊点燃，檐灯初上，我又操琵琶来，素指轻按，拨动第二声琴弦。眼波一动，融着笑音切切：
“杏花开了，妾弹与杏花听；你来了，妾自然要弹与你听的。”
“不知晚春锦娘子，可愿听钩吻花弹一曲？”

“可识声色便是良辰好景——你能窥得的良辰好景，应比妾多得多。”
话音方落，便闻一声枝折树断，人已小立庭中，却仍将这声堪堪收入耳，想来树木应在不远处。我循声而去，纤指折下一枝头早春杏花，上有夜幕微寒。
于石凳小坐，渐闻她柔荑翻动间，有琵琶弦动第二声，我忽想起那日梦笔晴窗逢昙花时。我初为风笛声所引，今日又为琵琶声所赠，竟也无从分辨我是爱宫羽之声，还是因着所感外界无以为视，只能闻其声。
“是要听的。”
我将掌中那枝杏花拈在手中，出声答她，音遥相递。

“你所想知晓，妾可以把能看到的良辰好景都一一诉与你听。”
我扶着琵琶，手指一动，弦音伴随着拨弦的速度跌宕起伏，或直上九霄，或坠入山涧。乐声琤琤淙淙流泻而出，几个峰回路转，最终归于这杏花庭内，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嘈嘈切切，有的清脆，有的轻灵，有的柔软；时如满天花雨，洒落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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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音阵阵，久久萦绕耳畔。风忽来，卷起衣袂翩跹，桃红衫儿如临风绽放的一朵妖娆的彼岸花。我又问，
“娘子你听到了什么呢？”
一曲终，也许是曲意太过激昂，终于回归这寂静庭院，我觉得倦了，徒增一缕惆怅，微叹。或许，我不该来，也不该弹这一曲，打扰杏花芳魂。
“倦鸟归处……”
“不知，倦花又当归何处。”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我以为桃楼间温柔儿女多似昙花，烟轻月瘦，音渺声柔。可随她红酥频动，却是一曲激昂声调，我方若看见时间喧闹红尘意，那些模糊看不真切的影像逐渐凝成一练琵琶音，传过倦鸟归出杏花风，跌落进我的耳畔。最终尾音似水波泛泛弥散，后面是她轻声的询，素指抵唇，轻声细语。
“嘘，听到了钩吻的心事。”
琵琶声绝，足够使我知她在何处。我衔着那支杏花，莲步过错落，至她面前。柔荑缓慢的向上，抚过她面颊，将那支杏花别在她耳畔，又顺着乌发青丝划过，最终落下来。
“倦花归西子仙池，便以此杏为凭。”
我退后几步，向来时路方向侧身，云袖穿风间，向她伸出手。

她说听到钩吻的心事。
钩吻的确有许多心事，但她想必还未曾知晓，钩吻的心事从不轻易道与人听。这些年都经历过了什么，得到过什么，又失去过什么，我好像都不太记得了——只是心里终究还是，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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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抬头，我看见洁白的月光已经洒落庭院，恰好的温柔，佳人步步盈风，衔杏缓缓临至身旁，柔荑抚我面颊、耳畔、乌鬓，然后替我簪一朵杏花，也是恰好的温柔。这一霎那，仿佛春风是晚春锦，月光是晚春锦，杏花也是晚春锦，眉间心上，全是晚春锦。
“好，倦花归西子仙池，归你。”
俯首近其娇艳的红唇，轻轻索来一吻，如蜓蜓点水一般转瞬即离，远山蕴笑：
“杏花是娘子给钩吻盖的印章，那么此时此刻的心事是，娇杏易谢——”
“但晚春锦与钩吻花不会。”
说罢便又是一笑，将玉荑予她，一同归于西子仙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