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之后，蝉鸣渐渐息了，荷花也跟着衰败，却正是莲藕最嫩的时候，去岁便听说，太液里新栽的是白花藕，遥遥地、从济宁微山湖移来的，好不容易熬到此时节，便吩咐人准备了小舟，采藕去。
说是采藕，倒不如言之戏水，暑气未消，池间正是凉快的地儿。
小舟一叶，在宽大荷叶间，踪迹难寻，斜倚舟身，边上躺着几支白嫩的藕，轻轻飘飘，却载满一船的月光。
“万顷波光摇月碎，一天风露藕花香，月钩，这诗是不是就写得是我们现在这样？”
周遭很静，我不由唱起了家乡的小调，歌也悠悠，船也悠悠，起风了，我仍不肯上岸。

（伏月下旬，渐渐消暑，万物在金乌的炙烤之下，了无生气。经过一个季度的煎熬后，仍然怕晒，白昼时不敢出门，遇上杀伐果断的秋官老爷，便要一个寸草不生，片甲不留。钟粹宫的花也遭殃不少，只盼一场雨霖，滋润他们些，可怜可怜这些美丽的家伙。到了夜里，外头流出百鬼夜行的故事，风花雪月，艳鬼厉行，吓得年纪小的宫女们不敢单独出门，害怕被抓走吞了）
（太液池没有心事，一片湖水分两层，一层在天上挂着月亮，一层在水里游着倒影。湖边有许多莲灯，是我亲手放的，他们向着湖心的月亮游过去，轻轻荡着，划出一圈深的浅的涟漪，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跌进旋涡。我把手里的十二只花灯都放了出去，再起身，提普通宫灯照路）是你？
（前面有歌声，不是凄厉的艳鬼，是朗朗上口的小调）
天色不早了，你和你的船还不归岸吗？

小调迎着风，风里缱绻着我对家乡的思念，喉头溢出的每一句抑扬，都让我仿佛看见了科尔沁，还是记忆里的那样，牛羊遍地，一碧千里。
我斜倚着小舟，抬眸正看见玉轮 —— 今日的月可真圆，连姮娥也携着兔儿来应景了，但月光好冷，让人参透她独居广寒的寂寞。
宝倦授了意，摇橹的内监把船往岸边划，我心里晓得，总不能在这一叶上过夜，终要回去的。
就像此刻我是吉布楚和，但我终将又变回昌贵妃的 —— 我又怅然了。
岸上有个身影，她在呼唤我，可隔得太远，夜色太浓。我使劲眯了眼，也没辨出是谁，只好先朝她挥挥手。
“就来了。”
船扯开了太液，像是个无情的刽子手，只为送我回到现实里，我偷摸着拭去眼角的泪，趁着最后的欢愉，用我的胳臂也当起了橹，柔夷向前，水往后流。
我终于看清了她是谁，便扬起唇来。
“愉妃，我这就来了。”

（晚风很凉，我想宫里没有几个人愿意吹这样的冷风，若不是因为发现了她，本应该干脆利落走开的我，却为她驻足停留下了。一船月光，载满了清水出芙蓉的花，还有从泥里拔出来的脆生生的身体，淤泥盖住了其本来面貌，我知晓，那是洁白的莲藕。潮风涌动，送入香气，虽然有点晚了，但有铺天的璨烂星子，满船静谧柔和的月光，明明白白的写着，这就是夏啊。）
（从船上而来的女子，姗姗来迟，不是普通宫妃，是以这条船是她的，不足让人惊奇。我收了神，目光移到她身上，见惯了白宣里光彩照人的她，反而夜一来时，藏住了她平时的华美动人，倒衬托出她的本性。我想就如这船莲藕，藏在了湖底，她把它们挖了出来，是要吃吗？）
（眉峰耸动，牵她的手，让她靠岸。几只流萤扑来，像是追着她尾随至此）
我以为我看错人了，贵妃。
（她称我为愉妃，想来是记得我的，我喊她贵妃，却只是因为叫不出别的名字）
你在这里吹风？迷路了，还是不想回去？

船儿渐渐近了岸，堆砌紫闱的繁华富贵味儿又铺开在跟前儿，在黑暗处太久，重重飞檐下的宫灯又太亮，很是晃眼，阖了鹿眸几秒，才缓缓适应。
愉妃就在岸边，我牵住她递来的手，稍一借力，便稳稳回了人间。
身后的内监忙忙碌碌的，又是忙着系紧小舟，又是忙着将藕搬上，我冲着那堆胖乎乎的娃娃手臂努努嘴，笑道。
“我在池里采藕呢，瞧，多不多？”
窄窄的袖儿被春水沾湿，此刻正紧紧贴着肌肤，宝倦递来干燥却温热的帕子，我低了螓首，不紧不慢地擦干，又丢给她。
我实在是有些妄为——干脆将袖子卷了几番，露出月光似的一截皓腕，对着愉妃莞尔。
“嗐，若真能不回去就好了，我难不成还能在这船上过夜吗？我倒是想——可惜不成。”
耸耸肩，又叹口气，执了她的手，道：“湖边风大，咱们往花园处走一段儿？”

（因是节下，宫里处处悬着花灯，夜幕星河，照起来如白昼暄亮，又像下雪时行走在雪地里，十分好看。唯有不同的，便是秋风燥热，说不出是该嫌冷，还是嫌热）
（如我本人，是极易出汗的，名贵衣料隔开了秋风打转，免它唐突而来伤了肌肤，但另一面却是不透风的，把香汗也捂了出来。这时见贵妃的婢女温柔的递来毛巾擦汗，或多或少有些尴尬，心中生悔，不该一个人出来。尔后，贵妃问我，是否同游？我想了想，这或许是单独出来的好处，而她心里，应该也是不介意我看到的）
贵妃亲力亲为，体察之心，实在难得。（脱口而出的，是习惯的恭维，紧随其后的，才是本来态度）
花园里现在应该在放灯，贵妃如果喜欢，臣妾愿意陪您一同前往。若您想家了，还能亲手放几个灯来，就像臣妾刚才在河边放灯一样。
（话是很体面的，亦随着她的起驾，很体贴的为她想了一次。她刚才来时，脸上被风吹去的泪痕，连同满船满载的荷花与藕，都写满了她的思乡情怀。但我不能说，有时看见了只能当做没看见，而我替她想到的，也是属于我本人少见的温柔）

7
愉妃生得很好看——因着从前与她来往不多，今日方能好好瞧瞧她，月色之下，她眉眼生动，肤白胜雪，笑若春桃，不笑冷艳，倒顶顶是个大美人。
我扬了柳眉，露出笑来，真心实意地赞她一句。
“你很漂亮。”
这话委实晚了些，我和她同住紫闱已是七年有余，但好话不嫌迟，何况，她是这样一个体贴周到的人，仿佛漫天的星子都把温柔给了她。
玉婵的光披在她身上，我凝望她的眼，点点头，笑道。
“河灯随波出，天灯伴风起，想必寄予在灯的思念，不论以何种方法，都能送到家乡人的耳边。”
我与她一道向花园深处行去，愈行，风愈小，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花香，秋日里的花香得并不媚俗，反而令人神清气爽，遥遥看去，在绿丛红霞之间，果然有星点灯火影影绰绰，于是，嘴角的弧度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