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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点心上齐后，六一起身放下抽纱垂帘遮住窗外潺潺春雨，回头看着成才，眼里全是久别重逢的感慨和笑意。从上榕树分别，两人就按照约定互相不来往，同在一座城市，连电话都没通过。如果不是今天突然接到成才电话，要求他独自来咖啡馆会面，他甚至不知道这家伙究竟在什么地方。片刻峥嵘过后，成才立即又成了那副官老爷相，微笑着将一张名片推到六一面前，上边印着一行工整楷书——自治区某厅规划处处长，俞慕岳。
六一边看边笑，很小心地收了起来。说吧，处长大人。有什么指示？
闲聊。和你唠唠家常。成才将身体靠在沙发靠背上，看着六一微笑。动作够迅速，马上就要有儿子了，预产期是七月份吧？恭喜了。
六一迅速看了他一眼，含义丰富。
别紧张，为了这次见面我下了点小功夫，这种事情在医院里有个把熟人根本不算什么。听说董事长为了要不要孩子，还跟媳妇闹了点不愉快？怎么摆平的？传授一下经验？
你都掌握到这份上了 ，还需要我说什么？近两年的婚姻生活看上去并未让六一的外表有明显改变，气质却沉郁了许多。他无奈地一笑说，我是已经决定不要孩子的。可女人有女人的想法，有了才告诉我，哭得眼泪汪汪的……不说这些家长里短，外边事情已经够操心了，我现在比不了你轻松，一天要当成两天过。
成才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还是那又臭又硬的德行，一点都没变。可我今天就是为婆婆妈妈家长里短来的，我现在对这些很感兴趣——以前眼光还是太浅了，看不起柴米油盐三姑六婆，现在发现能做好这些事的人简直就是天才，比一公里外击中烟盒有本事多了，比背着机Q跑5000米更能耐多了。怎么样，小章过得还好吧？
六一微有些迷惑地看着这位将近两年没见的战友，弄不明白他的意图，还是说，挺好。她那单位照顾她，回来后调去机关工作，还提了职。
看你的面子吧？
六一无奈地一笑。方便了我们请你吃饭。见她你可别这么说，要强着呢。你怎么样？这处长都当上了，总该成家了吧？
（3）
成才已经把夹着烟的手指晾在六一脸前半天了，见六一始终没有反应，终于忍不住笑出声说，给点上！！没眼色，知道不知道你是出来跟俞处长谈管道走向的？白混了啊。六一笑骂一声打开打火机，成才大剌剌凑上来，却在火苗暴起的瞬间吹出一口气，火焰立即改变方向反扑向六一，在始作俑者脸上不轻不重燎了一下。成才夹着烟胜利地看着六一咬牙切齿，微笑说，伍六一，揭底靠乡亲，就你这手，跟连长使多少回了现在还敢卖弄？
六一揉着被燎红的皮肤笑，精得象鬼。有话直说吧，倒底约我出来干什么？
伍思聪，学习还好吧？
今年就要参加高考了。提到思聪，六一满眼亮起光彩，仿佛儿子此刻正站在面前。老师说他的成绩考上一本都没问题。难为孩子，从小到现在就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回来又是硬插到高二，功课还那么好。上个月全省青少年英语比赛还得了奖，几百个学校上千名选手，那么长的自由发言，他连一个单词都没说错……
你一个词也没听懂。
六一很没面子地挠挠头，脸色微红。
伍六一，上个月的比赛某厅厅长公子也参加了，在笔试环节就惨遭淘汰，受了点刺激。俞处长现在是厅领导红人，于是义不容辞地通过教育系统熟人去调阅试卷，想找出改卷子的错误，顺便复印了一份伍思聪的试卷。成才终于摘掉了那副金丝眼镜，向他露出了熟悉的笑容。你是一个词儿不懂，我是一半儿都不懂，专门找人翻译出来。我猜你没见过这份卷子，今天专门带来给你看看，重点请你看看那篇作文。
（4）
是吗？
六一有些惊喜地用湿巾擦擦手，接过成才递过来的几页纸。作文题目出得很不出彩——《我的梦》，思聪的作文写得并不长，整齐又干净，词汇、语法、写作全部满分。六一对着那红笔勾的满分栏看了又看才翻过去，后边是打印好的汉语译文：
——爸爸说，月亮，是仙女给迷路人点亮的灯。它慷慨地照亮没有灯火的夜晚，银色小路穿过阻隔，带着被寄养的我回到爸爸身边。
爸爸工作总是那么忙，总有那么多出了问题的车辆等待他去治疗。每当老城区的电网又不堪重负停止运转，爸爸就把手电筒别在肩膀纽带上，光束照亮他专注的年轻脸庞，面对复杂结构和线路，他从容轻松得像个将军。他最讨厌有人在眼前妨碍工作，每当我又像条不知趣的小狗绊住他的脚，他会很干脆地说，滚蛋。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钻进车底下，多少次，我仰望着他直到睡着，被他拖出来送回城市的另一端。他背着我走在月光里，走在城市的车水马龙里，受过伤的腿走得那么稳，坚硬挺拔的脊梁那么暖，汗水的味道，就是我童年的底色。我抱紧他的脖颈装着不能醒来，希望永远走不到尽头，可是每一次他都那么精确地一巴掌拍在我身上，掼在地上说，思聪，该回家了。
爸爸必须离开这座城市去谋生了。那天晚上他没有把我拖出来，而是钻到车底下和我躺在一起，允许我抱着他的胳膊，依偎在他怀里。月亮那么明亮，我们就像躺在银色的海潮里，第一次，看到了爸爸的眼泪。如果月亮有味道，那它就是咸的。如果月亮有温度，那它就是冰冷中的一团温暖。它挂在高高天上，看得见天涯这边的我，也看得见天涯那边的爸爸。它不会说话，可是爸爸说过，它是仙女点亮的灯，给每一个孩子的灯。它就亮在我心里，从不熄灭，每一个不能看到爸爸的夜晚。
当我终于能够和爸爸生活在一起，爸爸带着我回到了老家。我在大山的怀抱里跑疯了，在古老的院子里玩疯了，最后我们爬上了老家的屋顶，躺在湛蓝的夜空下。月亮露出了大得出奇的笑脸，雪白的月光撒满我和爸爸全身，恍惚就是无数次让我笑着醒来的梦境，再也没有悲伤，再也没有漂泊，幸福的光芒填满我卑微的心灵……
（5）
六一没有看完就放下了，随手折好卷子放进口袋里，掩饰着端起苦涩的咖啡，一饮而尽。他微笑着说，这孩子，写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让人笑话……
它不是个笑话。成才平静地说，看完了，有什么感想？
能有什么感想。谢谢你呗，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看见孩子的试卷，听说好多父母都给孩子建档案，真亏了思聪了。
当局者迷。成才冷静地向后仰靠在沙发上，很不客气地说，董事长，我知道你忙，也知道你这个儿子一向就是个不用家长操心的好学生，可我提醒你，你要认真去观察下伍思聪心里在想什么。作文题目叫“我的梦”， 我看了一下其它孩子作文，同样命题，别人写的是要当运动员、软件工程师、环保专家等等，傻一点的就是要维护世界和平什么的，都在谈理想、谈未来。只有伍思聪在写过去，不厌其烦津津有味地回忆他和你的过去。我问你，他这样年纪，活在回忆里，你觉得正常吗？
鬼扯。你懂什么？思聪写的这叫“抒情文”，那些个孩子写得叫“议论文”，你看过高考满分作文没有，越是跟别人不一样的，越是真情实意能打动老师的，那才是好文章。不懂不要瞎叫唤。
那他为什么不写现在？
还不兴以后写？六一拿出枝烟抛给成才，自己也点上，不以为然地说，老师要都象你这样，学生们都活不了了。别老惦记着思聪，我儿子好着呢。
我知道你不愿意跟我谈从前，可以。伍六一，那我再问你件事，伍思聪在家说话多吗？
六一想了一想。不大说话……天不亮去上学，半夜三更回来就睡，吃饭都得掐表，当学生苦啊……
原来呢？往两年前想，原来，就你们俩的时候。
还行吧。你问这干什么？
让我问完。他下午放学后几点回家？
有晚自习，尖子生还加课，11点多我去学校接他。
星期六星期天呢？
老师用双休日加课，就住在学校里。六一警觉地抬起眼睛。你到底想知道什么？有问题？
（7）
伍六一，你好像从来没有养过猫，我就养了一只。和所有的猫一样，它会撒娇、会装可怜、会围着你的脚咪咪叫，娇滴滴乖巧地总在你眼前。可是有一天它让我大吃了一惊，那天我午睡过头没有去上班，隔着窗户，我发现那只总是软绵绵的猫正蹲在院墙栏杆外，伏击一只落在地上的小鸟，凶狠精准，飞挪腾跃，最后把可怜的小鸟撕成碎片。一个小时后它回来了，依旧乖乖地蹭蹭我的脚，温顺可爱得让人不寒而栗。我专门上网查了资料才知道，猫被称为哺乳类中最凶猛的动物，它能够袭击远超过自己体积数倍的动物，并且大多数袭击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纯属嬉戏，有一只家猫曾被观察到一上午杀死19只小鸟和鼠类。而伍思聪，就有着类似猫的能耐，在你面前和背后，他完全是不同模样。我有种很不舒服的判断，他，血液中有着我那前老板的某些基因，善于隐藏真正的自己，为所需而能在不同人面前展示不同面目。
你胡扯！那是你自己空想，然后套在思聪头上，从见第一面你就不喜欢这孩子，非要跟我扯什么老子杀人儿放火。我告诉你，伍思聪是我养的，就是要象，也是象我！
你别忘记了，我那前老板对你有句很中听的评价，在某个地方，你们俩很象。成才淡淡一笑。我没有贬低你儿子的意思，这种个性往好处走是大能耐。我知道伍思聪是你的心头肉，为了他，你连我这个共患难的兄弟都存着提防之心。可你得明白一点，现实就是这么个现实，他不是你亲生的。你可以不在乎，但不代表思聪就不在乎，其他人就不在乎。
班副，我承认你是这世界上和伍思聪最亲的人，可他在想什么你不清楚。他宁肯呆在公园里，也要每天晚上11点后回家，星期六星期天不回家，为什么？为了这个问题我做了比你这个爹更细心的调查，俞处长曾经牺牲了宝贵公务时间，穿上燃气公司工作服到贵住宅小区，跟你隔壁那几位热情洋溢的女邻居聊了半个小时，曾经利用职权耍点小小花招，通过伍思聪某位老师了解到他在校园里的表现，并且还小试身手从你儿子琴匣里弄出了他的日记本，看完又放了回去。当时我认为你儿子日记里没什么内容，但我已经凭借它猜出了他这么作的原因。为了证明自己的想法，我还曾经在某个早晨去参观过你们一家人的生活。你媳妇在招呼你和思聪吃饭、出门，你在忙碌着用手机提前开始伟大的商务工作，而伍思聪先是在厨房帮着你媳妇作早餐，然后很温顺的吃早餐，然后向你媳妇再见由你送去学校。真是个好孩子，我上高中那会儿绝对没这么懂事，总对着我老妈吆五喝六。就是因为这个让我对伍思聪有了些怜悯，替他保留了这个秘密，每个星期天晚上耐心地蹲在阴森森树林里陪伴着他。别作出那么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挨冻对他的体质也是锻炼。
你混蛋！
声音小点！成才立即提醒他，温文尔雅地向被惊动小姐点头、微笑，示意没什么大事，然后转过头对他说，我没说伍思聪不是好孩子，我没他那份善良，真的没有。有时候看着他我莫名其妙能想起三多来……可我还是要提醒你，伍思聪心理上已经有问题了。当时我也没有意识到这些，直到前些时候终于能有时间静下心看……一些东西。我回想着伍思聪的一切，反复想。他那篇抒情作文你说写的好，我问你，遮住姓名，你觉不觉得那是个女孩子写的东西？一个正常的男孩，怎么会如此细腻地刨他对他爹的感情？就像他在湖畔拉琴，拉得沉迷进去，丝毫没觉得那湖那林子其实阴戚戚的。
伍思聪的日记非常有意思，除了那些书籍读后感和音乐心得，他写的不是他自己，是你，是你的每一天——爸爸早上三点就急匆匆出门了，爸爸累得话都不想说了，今天没有见到爸爸，等等等等，不厌其烦，几乎没有提到他自己，就是提，也是和作文一个调调，回忆他小时候多么卑微地仰望你，渴望你任何温存的关爱。只有一页，他写到了许多年前他曾被养母和弟弟赶出家门，看着他的琴被摔成两段，然后在旁边画了一只被绑在树桩上哭泣的小狗，眼睁睁看着山坡上有巨石滚落下来。这本日记在我懂得它价值重新去找时已经不存在了，也许是被他烧掉，也许是扔进了湖里，总之不见了。伍思聪非常聪明，你或者你媳妇不可能看到这本日记，即便看到，也猜不到他的心思。只有在那份你们看不到的试卷上，而且是用鸟语，他才充分暴露了自己的悲伤——他等待过，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月光，白色的月光，这个词他反反复复地提起，可惜了，月亮只能在晚上出现，白天，真正的生活里是看不到的。就像出现在作文里的你，不是现在这个忙碌得不说话的爸爸，而是从前那个充满希望的神——你，已经不再是能让他可以敞开心灵的人。
（8）
从时间上算算你就明白了，我听见琴声的半年前，正是你为了要还是不要孩子跟你媳妇争执之后，别告诉我你们俩吵架伍思聪不在家。我能轻易而举知道的事情，他也能。晚上11点才回家，所有人都睡了，双休日不在家，过星期天的都见不着。这孩子在躲避什么，用不着我说了吧？
不可能。不可能成……成这样。六一迅速站起身走到窗前，成才故意没有看他，直到他自己回来。
……你不知道，最后还是思聪来劝我们。他说很羡慕三多有两三个孩子，他也很想有小弟弟和小妹妹，他太孤单。章敏抱着他都哭了。他是个好孩子，从小别的孩子欺负他都不还手……章敏一直认为他是我亲生的，对他比对我还上心，他也很喜欢章敏，他怎么会躲避她？
那是你家事，我只负责把这个结果告诉你。你有个自己的孩子不容易，章敏也没错。人家嫁给你这瘸子就很不容易了，想要个孩子，很正常。我之所以拖了这么长时间才来告诉你，就是不想让你回家闹矛盾。成才给他倒了杯苏打水，自嘲地一笑。
不可能……思聪不是这样小心眼的孩子。我们俩在南海滨时，一有女人到我们家里来他就忙着端水倒茶，象小狗一样讨好人家，说爸爸这好那好，拉着人家常来玩。我骂他人来疯，他趴在我耳边小声说，爸爸，阿姨可以给你生小娃娃，思聪会给你们带小娃娃……
六一严肃得近乎伤感，而成才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他掩饰着喝口茶，调转话题说，这些先放下，你的家事我不参乎，只是给你提个醒。说最重要的。在他的日记里我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没有见过面的父亲，已经成了他沉重的负担。伍思聪看的书远远超出了高中生的范围，《西域历史沿革》、《西北分L组织由来和现状》、《伊斯L宗教史》，还有一些我都看不明白的哲学书籍。他在日记里写这几本书时很短促，字迹都是断续的，一个词跳到另一个词，笔尖时常划破纸张。他一直坚持读音乐类书籍和音乐家传记，他说音乐就是人类痛苦的灵药，音乐家都要经历痛苦的折磨和煎熬，他提到的那些曲子我都拿去给某位心理咨询师看了，还把他在公园里拉的曲子录音放给人家听，那位咨询师告诉我，这些曲子都偏于内心并且情感忧伤，并且一些本来轻松的曲子被他拉的令人想哭，这孩子已经有了抑郁症前兆。班副，你我都很赞赏这孩子的坚强，可是高估了他的承受能力。对于不能摆脱的出身他有负罪感，为了不给你增加负担他选择隐瞒，对于将来他躲避，我一直对这孩子心存警惕，可我得告诉你，我满心里都是同情。
六一坐在成才对面，第一次，他的腰杆失去了挺直。很长时间后他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不能让他受这些罪。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去把思聪叫来当面说他？
那我何必费这么大劲？只需要在公园里抓获他押送回你们家就行了。伍六一，别看伍思聪不声不响，骨子里他跟你是一路人，他烈的很。谁家孩子能在公园里睡上半年？
那我该怎么办？
给他找个心理医生，治疗。
那不行。六一断然拒绝。我不想让别人说我儿子得了精神病，他还要上大学。
扯淡！那你想怎么办？你儿子现在的问题不是你这个老爸抽几皮带就能解决的，他能下睡公园的决心，就不可能轻易回头。难道你想回家闹离婚，然后带着你的宝贝儿子过一辈子？别说法律不允许，就是法律允许，你爹你娘也得给活活气死！
六一沉默，成才也沉默了。两人吸了最后一根烟，六一说谢谢你了，保护了他半年，以后我来想办法吧。和你商量件事，我不想让思聪去学音乐，你看行吗？
我同意。男人就不应该去搞什么艺术，要么变成窝囊废要么就变成神经蛋。我觉得让他读军校不错。
（9）
六一看了他一眼。军校很好玩，是吗？将来让你儿子去读吧。
你以为我们想控制他？成才很灿烂地一笑，不再提这件事，喝下最后一口咖啡他说，我的孩子也要出生了，比你的小四个月。
六一愣住，然后一丝微笑渐渐在脸上绽开。你什么时候……我连你在哪里住都不知道，真拿我当危险分子了？
职业习惯，也是要求。成才一笑，招呼人来结帐。放心吧，估计五年以内你我都不会有什么麻烦，魑魅魍魉在阳光太强时是不敢现形的。回家别闹矛盾啊，也别去打那个主意。有个家，真好。
两人离开时，六一注意到了成才刚来时看的那本书，一本有些发旧的《心理学概论》。他拿过来随手翻开，一页页用蓝色钢笔做着细密的批准，而扉页上却不是成才的名字，潇洒流畅地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岳行之。
你开始学这个了？难怪啊，能说得头头是道。这是谁的书？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了有些幽暗的楼梯。街道上春雨霏霏，成才一招手，一辆轿车从街对面开过来停在成才面前，司机眼明手快地接过成才的包，又殷勤打开车门，请俞处长上车。六一配合地微笑着，做了个甚为感谢的地道商人告别手势。
俞处长矜持地一点头，车窗摇上。有一句话他没有对六一说——你有你不能忘记的悲伤，成才，他也有。
（10）
二、不知不觉中抽离的幸福
和成才分手后，六一把自己关车里直到天黑，然后动身去了位于新区的学校，将车在隐蔽的地方停放好，步行躲在公园内外的树林里。他仍然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成才是在开玩笑，思聪还是那个单纯快乐的孩子，一切不过是烦恼生活的小小意外。他看着表，分分秒秒都砸在自己心上。当思聪单薄的身影随着指针准时出现在橘红色灯光中，六一前胸象是被重重打了一拳，僵硬在春寒未散的夜风中。
思聪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越来越近，近到六一已经能清晰看到他微微皱起的眉头，他却突然顿住，转身走向了公园门口一座小小售货铁皮房，轻轻地、耐心地叩着窗，直到灯光亮起，探出一张睡眼朦胧的老人脸。
大爷，我想……买本杂志。
我不卖杂志。老人迷茫地说，学生哪有上这里买杂志的？要汽水吗？
……您找找。我来买过。
窗子砰的一声合上了。
清凉深夜里思聪额头上一层细微汗珠，肢体僵硬地转过身，向学校方向走去，走过六一藏身的那片树林时有鬼牵着般步子迈得都有些异样。他发现自己了！！六一沉着气看儿子身影渐渐消失，自己进了公园。他摸到松林中人工湖畔，一棵一棵松树挨着找，终于在某个树洞中摸到了那把自己买给儿子的小提琴，琴身冰冷，琴弦无声。他没动它，缓缓松开了手。思聪，你怕爸知道，爸就先不知道。六一在儿子睡了整个冬天的长椅边坐下来埋头抽烟，寒气入骨，一颗又一颗，直到将灼亮的烟头按在手心中，疼痛到麻木。
（11）
六一象平常一样把车停在了学校门口。学校大楼的灯火已全部熄灭，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的思聪孤零零站在门前，平白有些月光般的清冷寂寥。打开车门让思聪进来，他看着儿子说，等急了吧？思聪荡漾起极短促的微笑，低头对着窗外，没说话。六一伸手关掉了引擎，闭目躺在座椅上强压下心潮，沉声说思聪，今年已经高三了，大学的分数线一年比一年高，你要专心，要努力。
……
你脑子聪明，可聪明要用到正路上，懂么？
爸爸……思聪迟疑了一下，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说吧。
我……也许考不上……考不上大学……
暗夜里六一能清晰地感触到思聪的紧张和惶恐，他尽量用柔和的语气说，为什么考不上？
我……学习……很吃力。迟疑了很久，思聪低下头轻声说，学不会，反复学都学不会……小时候的聪明都用完了……爸爸，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考不上大学？
六一伸出手摸到了儿子满头汗珠，孩子紧张地肌肉轻微痉挛。思聪，说实话。为什么这么想？嗯？爸从来没想过思聪会考不上大学，我儿子考不上，谁家孩子能考上？
（12）
爸爸……爸爸也没有上过大学，一样很好……很多工作都不用读大学，卖报纸，去农场种花，学校里有很多同学已经离开了，他们没有选择考大学，过的很好……我是说，有些事努力了不一定会有结果，我很努力，可这次月考我交了白卷……老师说考上大学就是我的前途，我要做成功者就必须走完这条路，不然就永远只能呆在底层任人摆布……爸爸，你不会这么想的，人没有高低贵贱，对吗？
我以为多大的事呢。六一摸索着抽出纸巾，给儿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拉过安全带扎好发动了引擎，貌似轻松地说，不就是交了白卷吗？有这胆量的也就我儿子一个，明天老师找我就这么跟他说。伍思聪，一个年代的孩子有一个年代的命，你们这一代的命就是要千军万马去打这场恶仗。打赢了再说没意义，那是光彩。连战场都没上就说没意义，只能是下三滥的逃兵孬种！回家睡觉！
半夜里六一还是忍不住去了儿子卧室，坐在床边彻夜未眠。这一夜没睡着的是两个人，父亲睁着眼睛，儿子装作梦境香甜，对着父亲的脊梁紧张如被活捉的小兽，还妄图做出匀净的呼吸起伏来。微弱月光从窗外透入，照见年轻父亲酸涩的笑容，他缓缓把手放在儿子脸上，顺着眼皮轻轻向下一抹。睡吧，爸不知道……他想起思聪小时候趴在他背上睡觉，就像一只睡瘫过去的小猫，暖和和地在他耳边一长一短呼吸。假如混乱不堪的过去还给了他幸福和安慰，那就是他的思聪。现实如此残酷地砸在刚刚愈合的伤口上，六一明白，事情远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在学习上思聪从来都是个心无旁骛的好学生，读书对于他是乐趣，是幸福。记得在南海滨刚把思聪送到学校时，几个无赖学生欺负他是外来打工者的孩子动了手，老师不分青红皂白把书包扔出来罚思聪站在楼梯口。等六一得信赶过来思聪已经站了将近一天，脖子上的伤口凝着大片血迹，六一当时就毛了，要去找老师拼命，思聪扑上来紧紧抱住他放声大哭，爸爸，思聪还想上学，爸爸，思聪还想上学。不久后思聪在全市数学比赛上得了奖、小提琴也好得出了名，就有学校来抢孩子，六一很果决地给思聪换了学校。那样艰难没想过放弃，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他怎么反而会不想上学读书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就会到了今天这个地步？难道真的如成才所说，是自己过早挑明了沉重的过去？
（15）
上榕树尽欢一场忙人四散，送走宾客，按照计划新夫妇要赴江南章家拜见泰山泰水。爷爷奶奶精心准备了礼物，拾了柿饼怕拉下红枣，连土咸菜都各样装了一整坛，还再三叮嘱六一，亲家家里是文化人，收起土*匪嘴脸来。六一对思聪说了要带上他去，思聪很高兴，专门跑出去剪头发，正遇上毛老师，就热情地带着孩子让榕树乡优秀理发师捣鼓成了时髦的短毛爆炸式，还用染色摩丝金灿灿地给打出个造型来。
进了门，爷爷奶奶一见着就笑，说，怪时髦哩，俺聪聪也能去参加那啥超女了！六一出来看见倒吸了口冷气，立即拎着领子弄到井台边，把时髦脑袋摁在水盆里就用肥皂打出一堆泡沫，照着脊梁上一巴掌说，谁叫你弄成这鬼德性的？思聪脸扎在水盆里还笑个不停，小声说，小毛阿姨……六一立即就不吭了，再给小鬼头一巴掌。
章敏过来递上毛巾，拉了拉六一的衣袖，示意他跟到新房里来。关上门章敏小声说，你要带聪聪去江南呀？六一说是啊，思聪还没去过呢。章敏叫苦不迭，又作揖又陪不是地恳求把他把思聪留在家里。原来章家是书香门第，章爸爸当了一辈子小学校长又是研究古汉语的，严谨刻板，常以大儒自命，结婚时章敏怕家里反对就没通知父母，再突然带去这么大个儿子……怎么了局？以后缓缓说吧。六一就不高兴了，黑着脸说，我就有这么大个儿子，不乐意，不乐意我还不希得登门呢！章敏急得上去捂住他的嘴，他一脚踢开门出去了。
思聪还在井台边弯着腰，给奶奶检查头发洗干净没有，乌溜溜的眼睛转过来很调皮地笑。六一也笑，摸摸儿子脑袋说，傻。以后不准再去弄头发。然后就坐在井台上坐下来听着奶奶唠叨，奶奶去拿干净衣服了，六一闷声说，思聪，爸和妈妈去江南走亲戚，你在家好好温习功课。思聪没反应过来，说，我带上书，在路上看。六一就微笑了，住了话头，自顾自在身上摸烟。奶奶回来却听见了，拍着巴掌笑说，俺的憨孙孙，你都忘了你答应背奶奶上南边山上黄帝庙呢？咱不去江南，在家里叫爷爷奶奶好好亲亲！说着老手就在孩子肩上掐了一掐。思聪到底是孩子，还是不解地说，我回来背奶奶去，爸爸说，要带我去看潮呢。六一就说，去就去，多大个事！站起来回堂屋去辫玉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