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官儿早早带上清伶儿出去熟悉桃楼，自己个儿一人游荡在偌大的空亭里，左翻右翻翻不出一样好玩的物件，最后站定在妆台前，一扫，便是自己现在一番光景。丹红的裙，素白的掐腰连着两处铃铛，头上是乖巧的堕马髻，两处樱花拽着，也不算乱，是个乖顺的猫儿，以前呢？以前可是？帝冠忘了，入楼是笑的，祸是总犯的，可是，帝冠也是变了。蹲下去，拉开暗格，还在啊……吟乐……
“其实，果子比山珍海味好吃些……吧？”
吟乐，是见过血的剑。那是高官划过臂的剑，也是用来伤过自己的剑。蘭官儿抱着小果子在坊里等帝冠，如今蘭官儿也没了，小果子更是一日一日不着家的疯跑，帝冠……帝冠也算死过一回了。
诶！想什么呢！将吟乐放在妆台上，剑鞘啊，好久没摸到了……

近来从云榭取了好几坛佳酿，馥郁芳香，嗅之则醉，着实叫人嘴馋。
然独乐了不如众乐乐，风流的闻公子想必已经尝过太多，我可不想寻他再品第二回，定是会又要看我醉醺醺的笑话。弯了眸子就提着锦盒往另一边道去，远远瞧着空亭中的人，勾着嘴角笑意，猫着步子，悄悄朝她靠近。
我想给她一个惊喜，却不留神牵动腰间的精致玉铃，清脆的声儿泄出，将我暴露。
“果子~”
我甜甜的唤了一声，反正已被发现，还不如做个光明正大的模样。把锦盒放在妆台上，拉着她手举开，这儿瞧瞧哪儿望望，伸手捏捏小脸也捏捏腰肢，颇为严肃的下了定论。
“你胖了，是不是偷吃什么好东西了？”

“偷吃了好些人心。”
前一瞬后一秒倒像是两个人，一个阴暗的可怕，一个甜腻的发齁。带上惯常用的一副假面，是个软软糯糯的团子，会撒娇耍滑的闹食，会卖乖装嫩的磨人，眯着眼睛突然想吓吓她，但我好像又知道，她不怕的。换的再快，也只是换了一层面子，眸子中的光啊，还是暗的，就像风雨欲来，又想狂雨堪过。指尖还抹在吟月的鞘上，有些暖，像是染了人气，不复从前。我试着扯给她一个挂了好久的招牌笑容，暖暖的罩着她。
腰间的铃铛叮叮当当的同人打招呼，再一眨眸子，便还是那个一颗果子就哄得好的卖乖小女。近到连她脸上的绒都瞧得见，歪头问她。描了棱边的唇有些淡，看不真切，却能尝到滋味，凑人额间，印上一方虔诚章。镜中人影交叠映衬，分不清帝冠花同花菱花，就那么任它们缠着罢。
“怕不怕呀～”

“人心啊……”
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纵是掩饰得再好那努力扬起的笑可一点都不美，眸子里也没了深深的欢愉，只留着深渊里的暗，她在窥视我的同时我也在窥视她。
侧首扫过妆台上的剑鞘，我记得在坊子里也有一把匕首，削铁如泥，可我只将它压在箱底，因我从不愿伤人，那刺鼻的铁锈味会让我做起噩梦。
额间落了一吻，虔诚的，温柔的，没有半分威胁。这样的人如何会怕呢。
指尖覆在她手上，触着冰冷的剑鞘，忽而很想知道她以前经历过什么，如何能一会儿娇俏可人，一会儿阴沉可怕，毕竟与她这里，我是真真的只会宠溺。
“妾怕的是果子吃了坏的人心闹肚子，不若试试妾的，定是十分美味。”

人心皆是活肉，哪来坏不坏？也不细究，只按下面上画皮的最后一角，将从前那个吵吵闹闹的帝冠唤醒陪她，指尖不想停留在鞘上，奈何她的指却盖上来，一冷一暖换来的只有更长久的茫然。目光就那么溜过她面上，才能好好的，同从前一般的笑开。她会不懂吗？楼里皆是解语花，哪会不懂？笑开那一瞬，便是帝冠。
“喜欢吗？拔开看看？”
再怎么擦曾经留下的血迹，逝去却只是斑斑驳驳的红，那一股子寒气是怎都去不掉的。楼里人情冷暖，它都瞧过，或者它会像主人一样，磨些棱角下去……再或者，它还是那个它，不可一世的念着沙场，可终究还是回不去啊……
一成不变的眸子里装满了柔情，只对她的柔情，就那么趴在妆台上，鼓着两个腮帮，明眸里都是她。

瞧她笑开竟觉得有些心疼，这般掩饰真我似乎已成了习惯，然这习惯也是最致命的毒药，以至于花落时都不知自己是谁，该归于何处。
我只存着笑，亦柔情望着她，独一无二的宠溺和呵护，是我能给予她的所有。
“拔开看了就送给妾？”
握起这冰冷的物件，缓缓拔出刀身，锋利的利刃映着我温笑的容颜，指尖拂过刃身，小心翼翼的不让它伤着，能觉着那股寒气，从指尖蔓延开来，似能看到它原来如何利落的结束一个生命，又如何无情的伤了人身，而现在同它的主人一般，隐去光辉，沉在风月一地，做个人见人爱的小果子。
突兀想这也是一种幸运，起码是难得的安宁。
揉着她发顶，掀开锦盒，将内里的琼浆斟一杯予她，抚着剑鞘轻声。
“它有什么故事吗？”

“这又不是甚情人剑，偏要情郎真心才得拔开……”
它不是情人剑，却比得上人有情。手起刀落，是有人觉得，剑色有些入不得眼，只有那一片殷红算得上姿色，剑上是九转寒光，隐隐试探着。耳畔是孤舟流水潺潺，一股子惹人酒香。贪酒，是因为不念着清醒，酒，可是个好东西。抬手接过，那是一盅世故人情，饮不饮皆醉人，接不接都承入。我还笑着吧，呵，谁知道呢？舔去酒面的浮尘，试图少一些圆滑，将酒盅放在台上。
“故事？被人拿着屠门可算？”
小家小族，一时半会说不清也道不明，寥寥几句却又停不下。笑一声，人嘛，总是拥有了世间万物，再说自己世故，可这枚果子却不是。头上是柔荑轻抚，眼前是桃楼万丈，我到底还在愁什么？满桌的女儿珠钗拥着一柄剑，它却还是铮铁骨，拽着最后一丝气。

自古兵器便于战相关，与逝去相连，骨肉至亲，生离死别，似乎都藏在这一抹冷冽的寒光中，背后的故事或感人或伤人，但讲的人儿都是悲的，他们是故事中的幸存者亦或者见证者，背负着遗憾和记忆成了另一个人。
现在她的笑可一点都不好看啊！
“你若想说妾便听着。”
屠门二字让我心中咯噔一下，暗念嘴笨，竟让她想起这档子不悦的往事。
拧了拧眉，把利刃重新送回剑鞘，稳稳的落在妆台上，这是她的故事，说与不说皆由她做主，我虽想知道更多，但也不愿主动去揭开伤疤，再则，今日来是寻她品酒，可不得这般伤神，否则酒容易醉人。
为自己倒一杯，酒香溢出，浅尝一口，又将我的那一杯与她交换。
“尝尝有什么区别？”

又是一盏人情酒，接来也不急着喝，小舌沾上一泯，或是停在嘴中，又或是入了肚，可谁又会去深究。想讲吗？我不知道。指尖是剑鞘上的花纹，古老得有些发黑，却还是倔强的发着光。举盏一饮，回头，一双凤眼带着许久未出现过的光儿，却还有几条水纹，熠熠的发着水色。
“它伤过我，因为……很多理由。”
也许，只能说到这，也许，只想说到这。胸口的疤是那一切的证明，也是那一切的烙印，或者，它还可以被这株花菱盖得严严实实。豁然间想通的一切，到底没有打得过世俗冷暖。
我还有她，我还有坊间的小果儿，又为什么要纠结其他？面具被彻底按上，不露一似缝隙。摸来妆台上的胭脂盒子，是描花钿的笔枝，在她眉间点上三处红瓣，细细描好花枝一处，拥在她额上眉间，她确实可以艳些，收起这一路行当物件，明眸中皆是她，淡淡的，无关风月其他。
“韵尾不同，嗯……个中滋味倒是差上了八山九水……”

“如伤过你更要好好收着，记住那疼，莫让自己再历一次劫。”
我温顺的任她在眉间描了花钿，一双眸子只盯着她面上变化，不想错过一瞬的喜悦或失落，只等着她重新戴上面具，变回我熟悉的果子。
有时，不能说的理由并非彼此不够信任，而是还未至坦诚相见与对方一起共享伤痛、一起悲伤忧愁的地步，毕竟，总希望另一个能多快乐、多快活一些。
我弯了眉梢，仰首凑近，吻着那朱唇轻吮舔舐，交换胭脂香味。
“这下可相差无几了。”
拉她离伤人的利刃远些，与院外的石桌上重摆美酒佳酿，重斟酒一杯递在她手上。
“妾也给你说个故事……”
撑下颔望她，慢慢将一个两情相悦共白头的故事说与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