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一闪而过,有如鱼鳞上镭射般的光芒。抚平最后一丝皱痕,仗助将手从床单上移开,一切似乎又都恢复了原样,平静且百无聊赖。外公一早就出门巡逻,说是最近治安状况不太好,还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仗助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脸,仿佛上面有斗殴留下的伤痕似的,然后蓦然想起是承太郎打过群架,不是自己。 暑假行将告罄,虽然高中生并没有拿得出手的痛苦,但只要一想到开学就泄气,又要在校园里见到承太郎,后者惯演陌生人,使每次见面都像初遇,即便头天傍晚才一路同行。进入高中的承太郎越发叛逆,仗助觉得这个词一点都不贴切,但大人好像总习惯将眼中的越轨行为归类,正如医生总是先参考以往的病例。承太郎本来就不算循规蹈矩,进入青春期不知是不是自我意识进一步觉醒,先是打了耳洞,然后又穿上了改装制服,仗助惊羡之余也跃跃欲试,听高年级学姐说,他上课还顶撞老师。 “那种人本来就是误人子弟,还想靠体罚管教学生。”承太郎压了压帽檐,语气好似弹烟灰,他最近开始抽烟了,仗助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茬。谁能体罚承太郎?准确地说,目前的校园生活已经满足不了这个人,不管是故步自封的教材还是叶公好龙的女生。承太郎迈开步伐,似乎根本没打算等等自己,竖起的衣领遮去了大半张脸,帽檐下的眼神也像烟一样飘远,仗助怔怔地亦步亦趋,高大的背影在眼中这样陌生,迟早有一天连奔跑都追不上。刚下过雨,水洼里汪着漫开的汽油,承太郎踏过这滩扭曲变形的彩虹,裤管和鞋帮之间露出一小段结实脚踝,仗助看在眼里,心里有点闷:自己今年十六岁,认识承太郎少说也有十年,却仍不是那未在冥河中浸湿的一角。B型血,喜欢有透明感的颜色,最喜欢的电影是《狼踪》,目前的理想是当海洋冒险家——别人无权知晓的事情自己可以如数家珍,如同抱走满怀的玫瑰时得到了花园主人的默许。 “真是够了,你是杂志看多了吗?” 对了,承太郎就是这样说的,不耐烦的表情颇像大明星受访,但还是老实回答了自己那些没完没了的问题,问到另一半的理想型,气氛突然变得微妙而滑稽,于是仗助凭往日的经验自作主张:承太郎不喜欢让他觉得烦的女生,总是毫不留情地让喋喋不休的告白折戟沉沙。至于巧克力最后又是怎么转到了自己手里,他已想不起缘由,大概是旁观的时候忍不住啧了一声,承太郎就把扎着蝴蝶结的纸袋了丢过来,然后把情书塞进街角的垃圾桶里。 “她们根本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空有盲目的冲动。” 苦涩的甜蜜在舌尖绽开,犹如幸免于难的喜悦。他获准窥探每一份不属于自己的爱慕,又带着一种不大光彩的急迫等着承太郎将它们粉碎,也不是没有女生盯上自己,想曲线救国很容易就能听出来,仗助不免有些同情她们,想给承太郎送生日礼物都得先找自己打听半天,最后还不是在那人面前无功而返。他想起自己拿着久保田利伸的专辑踏过尚未融化的雪敲响空条家的门,之前夏天的时候老妈把木村拓哉的剧一集不落全追下来,La La La Love Song他都快会唱了。承太郎的唇边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唱片的背面仿佛有人造的彩虹,轻快甜蜜的旋律和那熟悉的经典对白在脑海里交织: 「ねえ、キスしようか。」 「いいよ。」 承太郎的房间他不是没见过,小时候在这里玩过西洋棋,规则还是承太郎教的,可惜后者专注于讲解的手指让他漏听了不少,结果连输好几盘。鬈发上翻出午后阳光的波浪,手感硬扎扎的,绿莹莹的眼睛半眯半睁,尘埃在令人惬意的沉默里乱了舞步。承太郎不爱让人盯着看,但当他转过身去,不管是爬树还是奔跑,那服帖的背带裤和逆风招展的衣袖总是让仗助移不开眼。他们曾在母亲节一起挑选鲜花,挤在一张书桌上写贺卡,远足时互相分享餐盒里的爱心便当,体育祭上为彼此加油,游戏时的默契在旁人眼里几乎已经成了专属的暗号。在那座他已熟识的和室里,空条先生的爵士乐饱含萨克斯绮丽的音色,近乎催情的旋律促使他们肆无忌惮地生长,枝杈相抵,二十世纪末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斑驳地洒落。仗助自己也不敢相信,好像什么都没做就和承太郎从旁人艳羡(毋宁说是嫉妒)的目光里走过了相当长的岁月,直到肩膀不再能时不时触碰到他的胳臂,感受到那令他心里一悸的强壮。 承太郎是什么时候开始有意保持距离,是第一次收到告白,还是自从自己交到了别的朋友?好像从某一天开始,提起过往的事情他不再会心一笑了,打趣也像在自说自话。相差才一岁却像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越发沉默,越发成熟,迅速地成长为少年,迅速地摆脱了幼稚,抛开温情脉脉,似乎每个人的成长都必须靠自己,正如竞速一般,总要有人被甩在身后。年少时的记忆如今接连碰壁,仿佛在重温中偷偷变了味,多了好些添油加醋的细节。承太郎比他更接近一个成年人,连说话方式都变得有些不耐烦,那个开朗而拔萃的孩子擅自离开了,留下不明所以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