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是和年纪一起长起来的。当夫子耳提面命的不止四书五经，亦有仕途经济，往昔玩泥巴的同好纷纷摇身一变，习得悬梁刺股之绝技，我的钓鱼台亦有些安坐不住了。倒不是同侪上进，教我有了压力，只是实在怕哪天也被关进笼子里读书，有朝一日，再被拎进某某衙门。）
（能关我的只有阿玛，能救我的，自然也只有阿玛。天朗气清的一个日子，进到正院来，先扬声，亲亲热热地一唤。）
阿玛！（探个头，想显得懂事些。）您忙着吗？（但也就这么一问，旋即指指蜜果店的油纸包，笑着晃到他面前。）刚从街上回来，信远斋上了新果子，给您也尝尝。
@叩德清都

【那厢旭承才挟着得允佳姻缘的忻悦，赧颜躬身从芸牕退离，我这做亲闱的也罕见的松了口气。畴前总巴望着他闳览博物好承父业，他志向陶朱时还惹得我肝火大盛，周旋了载馀才肯松口助葺太白楼，而今瞧来，子孙各有各自福，有傍身之技，兼养小家之和美，便不负父辈操持了】
【喟叹万千余韵未消，小儿子亲暱至极的一声唤就递入耳畔，顿而舒和了眉眼，俨然是惜爱有甚】你都坐到跟前儿来了，手头再有事儿，也该搁下了。
【顺言尝了些许，惯习般问他】可给你额涅也送去些了？

（前阵忘忧楼上，毅王以徐氏父子作警诫，将阿玛说得好一个凶神恶煞的活阎王，教人平白地心惊上一遭，幸而融融日斜下，忧惧早消弭在一双慈眉、一对善目里。依言坐到跟前，上贡灶王爷般献出点心来，自个儿也吃上，乖觉点头时，嘴角沾一片白酥皮，说话间如吹胡子。）
嗯，额涅说这个海棠的好吃。（都御史大人这双握惯笔刀的手，用来捏果子，不也很得宜么？圣贤书我（被按着）读过，却仍不晓得，人为何非得展抱负、求功名、有出息——当然，若无一个出息的阿玛，说不定海棠果脯也远在天边。）
阿玛，近来朝堂是不是又给您找麻烦？您可得悠着点儿，别累着啦。

【畴前作髫儿时，受累于萱堂的名分不衬，膺间不知对那穿金戴玉的便宜父亲生出多少怨怪。而今自个儿膝下儿女成羣，倒也明白起来，哪里有甚么一碗水端平的好事儿？嫡妻与表妹皆匪是我心甘情愿结的姻亲，捎带着所出子嗣也冷落些，而平素惯向东苑的小亭处歇息，她躬亲抚育的小昭和晦出每日在眼皮子底下来去，自然也多嬖爱些】
【果脯的沁甜弥散在唇齿间，却教人一句庙堂事说得有些食不知味】
嘴上说得轻巧，怎么也不见你用功读书，赚个功名来帮衬你阿玛一二？

（原是抱定哄阿玛高兴，再试探一二我能胡作非为到何时的心思，得他反问，倒是心中一酸，真心实意惭愧起来。儿时便听长辈讲阿玛如何白手起家，挣来膺前锦鸡补，若配上京胡月琴，再来个小生歌一曲西皮，定也是风靡京师、偷遍女儿心的一出戏。可惜风流人物的血脉到了我这儿，不剩人物，只剩下另一般蠢蠢欲动的“风流”。）
（唉。蹭掉果子渣，笑先是赧然的，继而是讨饶的。）
仕途凶险，非阿玛这样的，不能走得平顺。（知子莫若父，他亦该明白我是哪等材料。很诚挚，也撒娇。）我这不是怕帮衬不来，反倒给您添乱？

【即便是敦促上进的话，在他跟前儿说来也不比他另几位兄长峻厉。而况旭承的实例在前，匪所向之志终归强求不来，我又何必在每个子息身上都大动肝火一回，才晓得改观呢？】
【延臂取了繫在腰间的重穗汗巾替小儿再规规整整拭过唇角，末了屈指在人额上一叩，自是也舍不得下重手】你是个甚么德性，为父难道不知？
【眼见人眯起眼来，浑似个谄媚的小狸奴】书案前坐不稳半晌功夫，哪还有去朝堂上替我添乱的本事？

（近半年来个子蹿得快，然而到了阿玛眼前，总是无限地小下去，缩回一个可用稚气未脱作挡箭牌的躯壳里。脑门儿上挨了一记，反倒踏实，知道最峻厉的惩戒已然受过，如有条尾巴，这会儿应已摇了起来。）
哎，您说的是。（打小便没有过读书上的建树，反是气煞夫子的一把好手，长到这年岁，聊以自慰的“开窍”还迟迟不肯来，所思所想，不过是继续贪得无忧无虑的好日子罢了。低头像是省躬，实被一小片不知哪儿来的绒羽吸引，片刻才一笑道。）本事嘛，须得慢慢长，也急不得一时，您说是不是？

【教人捧哏似的一附和，勉力拟出来的肃冷面貌也解了——实则连眉嵴都未攒起过——抬臂将他鬓角处支楞起的几根绒发一抚，膺堂间游散开无尽温慈。年少时我冀望登赴青霄、组搆家眷，如今瞧来皆已遂愿，倒毋需为那渺遐的来日过分计研了】
是不急于一事，却也容不得你镇日游手好闲。
便如你二哥，志不向学好歹也行商有道——【话音未毕，已见他一双剑眉又委顿地塌下，忙又温声】只消你心中有点计议，别再似孩提时候，没个正形儿。

（行商有道又哪里容易呢？且不说掌柜的拨弄算盘的技艺，绝不逊名家抚琴，就是跑堂的巧舌如簧的本事，也叫我望尘莫及了，否则，我何以常常莫名其妙地，就为些没用过二次的小玩意儿掏了银子？晴又转阴，一如六月的天，摆出将雨未雨的惆怅来，一副皮囊，是没出息的好看。）
（多谢阿玛的宽容，才得以留住小孩儿心性，成了四九城最悠闲的丈量家。奋力点一点头，以示慈父之情领全，话也记得了。）
二哥有他的能耐，赶明儿我太白楼转转。（真不见得一无所获，行商之道看不明白，评弹小曲儿总能学一支。）您有想吃的不？路上捎回来。

【打小儿养在近前的髫儿，哪里不知他乖顺的脾性有几分作伪，几分由衷？事事答应的痛快，实则孰人可知待他真到了太白楼的地界，不是紧着铮鸣的评弹小调儿，便是左摇右逛觅些佳肴饱腹】
【到底这些年熬心经营，攒下些家底，晦出亦不是个浪掷金玉的豪侈脾性，或许假以晷景，便自个儿觅见愿意精研之道了】
得了，太白楼的佳酿共菜肴，哪样儿没往我这送过？你只管顾着自己罢。
【小儿欢悦得一摆手，倏忽间便没了影儿，兀留我暗自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