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房间黑漆漆一片，只从没有拉紧的窗帘漏进些街灯的光，是毛绒绒橘色的微弱光线，不知怎的让人想用“松软”这个毫不搭边的词语来形容。屋子的主人没有点一盏灯，深色简约的家具几乎要融化在黯淡的景色里，像是滚烫糖浆中的黑巧克力。
山鬼谣喝了一杯温开水，晃晃悠悠躺下了。头痛，倒不是那种劈头盖脸的剧痛，反而是从深处神经连成一片的地方传来的一种奇怪的痛痒，像是有什么植物呲牙咧嘴地伸展着枝条正要从他的头颅里破土而出。
连续的淋雨，拍摄，淋雨拍摄。与其说是无休无止的工作把他搞成了重感冒，不如说他最近有点自暴自弃了，不然有谁敢把他搞成这个样子。
他觉得自己烧得有点糊涂了，屋子空空荡荡，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非常抱歉，刚刚我反应太迟钝，没能配合好前辈的动作，请给我一次机会。”
“前辈看上去不太舒服，该休息一下了。看过医生了没有？”
“……”
“前辈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呢？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他觉得自己简直烧得出现了幻听，鼓膜胀痛着嗡嗡作响，响的像是闹钟要把一个酣睡的人强行叫醒。他猛力拉开床头的抽屉，胡乱吃了几片药，狠狠掐了掐自己的眉心。
吵死了。
真是吵死了。

02.
弋痕夕刚进剧组的时候山鬼谣简直以为来了个勤杂工。好歹也是得过最佳新人奖，能不能有点自觉？谁见过给大家亲手做盒饭的主演？
做得还挺好吃。
他这人喜欢安静，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每天表情认认真真又呆得像是小学生背起书包上学校似的新人，每天围着他前辈长前辈短的叫来叫去，叽叽喳喳胜过一群雀儿。偏偏还留着个上个世纪流行的杀马特发型，天热了随手一扎，好像生怕别人觉得他帅似的。
山鬼谣台本一摔。怎么就接了这么个破戏。
讲真，一开拍，这人好好收拾收拾头发刮刮胡子还真挺帅的，拍了多少年戏的女主演看了还脸红。但是偏偏他自己就不自觉，和剧组里男男女女混得都贼熟，微笑从没离了他的脸。
他就是呆得有点让人发烦。
“前辈，你刚才……”
“这部剧的卖点不就是这个么。”
他以为弋痕夕说的是刚刚拍那一场的时候自己突然揪住对方领带把他抵在门板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就是没有距离这件事情。
“不是、前辈，刚刚觉得你手有点热，是不是发烧了？要赶快去看医生才行，淋雨的戏就先放一放吧……”
“……”
山鬼谣眉头一皱，觉得事情复杂极了。

03.
从那之后，每次山鬼谣的盒饭里都多一个煎鸡蛋。
“你说那个新人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啊？”经纪人浮丘悄咪咪趴在他耳朵边上来了这么一句。
“关我什么事。”山鬼谣从沙发上慢悠悠站起来，像个没事人似的绕开她走了。
鸡蛋都没吃完。
其实这么多天两个人配合得挺默契的，不如说默契得有些过头了，虽然说双男主剧情是要时不时卖个腐，自己也稍微带了个节奏，谁知道弋痕夕配合得简直像是天生的gay似的，再这么下去怕不是过不了审。山鬼谣有气没处说，反正那家伙也只会回他一句“前辈你不是说这部剧的卖点就是这个吗”，然后肯定还眼睛一眨一眨放着光。
他觉着自己拍了这么多年戏，从来没这么憋屈过。

04.
“我就说前辈把我给忘了。”
弋痕夕这天开车送山鬼谣回家，山鬼谣坐在副驾上百无聊赖转着手机，对方就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
“你说什么？”
车子突然停在路边，擦肩而过的一辆公交车发出了骂街一样的鸣笛声。
“前辈之前来我们学校做过表演课的指导，那个时候，就是叫我上台和你搭的戏。你还说我演得太僵硬了，简直算得上教条。”弋痕夕怀念似的笑了笑，“我还挺不服气，我明明是表演课的第一名来着。但是看到前辈的表演，我觉得非常的惭愧。”
山鬼谣：？？？
这得是什么时候的陈芝麻烂谷子了？
“前辈也许觉得这是一件小事，”弋痕夕像是能听见他心声似的接了一句，“但是让我发现我有这么大的进步空间的人，是前辈你。我那时候成天想着，是不是我有一天演得像前辈一样好，就可以和前辈一起拍戏……”
“雨大了。”山鬼谣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话，扳动车门迈出一只脚，“你也快回罢，等会儿看不清路了。”
弋痕夕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一句说错了。
事实上也没说错啊。山鬼谣觉得自己可能是抽了什么风，莫名其妙对着个新人发火。
雨点劈头盖脸砸在他的车上，像是要把它活生生砸出几个窟窿，好能把里面坐着的人淋得湿透。
弋痕夕车在路边停了没多久就开走了。反正就停在他家楼下他也不会看。
就是这么一回事。

05.
山鬼谣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透过厚重窗帘的缝隙可以看到弋痕夕的车灯发出的橘黄色明亮刺眼的光线。过了不久，光芒逐渐黯淡，最终消失不见了。
就好像连同最后一丝温暖舒适的空气，也一并被带走了。
说山鬼谣对弋痕夕完全没有好感，是假的。
其实仔细想想，对这个人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印象。只不过那已经是他刚刚出名没多久时候的事，指导的表演课又不是一节两节，还有个同届叫云丹的，印象也不错。真正令他感到惊奇和超出预期的，可能是弋痕夕这个人和乱糟糟外表完全不符的认真和执着。
“我会为了以后和前辈一起拍戏而努力的。”他说。那时候他的头发还没有这么长，没有遮住熠熠发光的眼睛。他就那样安安静静望着他，如同黑暗中夺目的聚光灯。他不说“我希望以后可以和前辈一起拍戏”，也不说什么表决心的话。那时候山鬼谣甚至觉得他愣愣的样子像是学校忘了找托儿慌慌张张随便拉上来对戏的人。
他完完全全没有想到，当年那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居然真的兑现承诺，和他进了同一个剧组。
而且他对他的关心，自从进了剧组就从没中断过，是个人就能看得出来。这么多年，工作关系上认识的人，也就浮丘这么真心实意地关心过他了。
山鬼谣躺下刚要合眼，手机突然抽了似的震动起来。他一向喜欢把手机调成震动，现在倒是后悔怎么没干脆调成静音。极不耐烦地划拉过来接了电话，还没来得及“喂”一声，一个熟悉得有点儿恶心得声音就灌进了他的耳朵。
“最近过得怎么样，山鬼谣？”
短暂的沉默。不知道的人大概会觉得这是他在思考自己最近过得怎么样。然而他就只是有点鼻塞一时不想说话而已。
“滚。”
山鬼谣只说了这么一个字，就挂断了电话。事实上他连这么一个字都懒得说。他心里翻来覆去只想不通一件事，这玩意怎么还不赶快出点什么事故直接去死。
电话另一头是假叶。
见对方直接挂了电话，他也没再拨回去，就只是笑了笑把手机随手往厚实柔软的地毯上一扔，脱下浴袍走进了浴室。
“真会摆架子啊，山鬼谣。”

06.
山鬼谣和假叶拍过不止一部戏。
假叶和他差不多同时出的道，对他的关心体贴简直比现在的弋痕夕还有过之无不及，在有些方面简直是特意做给媒体看，而且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俩人认识不出一个月，演艺圈两大新星的绯闻就铺天盖地人尽皆知了。
“我们不能稍微保持一下距离么？”
“不能。我们还在拍戏啊，要注意培养感情。”
他甚至有一段时间直接搬到了山鬼谣隔壁。
“你不觉得挺好的嘛，我们两个人最近热度涨的飞快，谁不喜欢看两个完美的男人谈恋爱？”
他好像还挺乐在其中的。而事实上，假叶这个人之前就已经不知道和多少男男女女搞过这样的事情，甚至连自己那边的艺人都不放过。还做得有模有样不留痕迹，好像真是就想干干净净当个普通人谈个恋爱似的贼纯情，名声居然不降反升。
“不必了。”山鬼谣心想你这玩意也能叫完美么，推开对方挂在他身上的两只手臂，快步走开，还特意当着他的面告诉自己经纪人“下次有他在的都不要给我接，谢谢”。
然后这一天的娱乐版头条居然是“山鬼谣假叶感情疑似出现裂痕，一方态度躲闪”。
山鬼谣：？？？
合作到此为止了。从那一天之后，两个人真的再也没有合作过，一直相安无事，偶尔还在综艺节目上替对方说说好话。
直到某一天。
深更半夜的，山鬼谣关了台灯正准备睡觉，突然听见哐哐哐的敲门声，那气势如山呼海啸，简直像是来讨债的。他趿拉着鞋，眼皮也不抬就开了门。
“什么事浮丘？您能不能不要——”
“出事情了。”她嗖一下窜进屋里关上门，都没坐下，站着把事情挑重点给山鬼谣讲了，听了谁脑壳都疼，“总之你先想办法避避风头吧。”
是这样的，今天山鬼谣抱着墨夷去了医院。
然后这件事就被网上传开了。
抱着？漂亮小姐姐？去医院？什么概念？
山鬼谣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浮丘用一种“你是不是傻”的语气给他解释了事态的严重性，他才意识到这些个人脑子里大概是进了水或者什么其他东西。
“开什么玩笑，这孩子身体虚弱，我导师出国之前交代我照顾一下，有什么问题——消息源是哪？”
“是穷奇传媒。”
浮丘沉默了一会儿，眼睛直勾勾盯着台灯，好像在看着什么吃人的妖怪。
“你觉得是假叶么？”

07.
大概是这样吧，不然为什么这么排斥和一切演员私交。
他出道以来最糟糕的利用、报复、诬陷，竟然都来自自己曾经的搭档？
山鬼谣突然觉得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笑得要死，但客观讲，这样干干净净和谁也没个关系不也确实避免了不少麻烦么。
所以也没什么好说的。
但是弋痕夕？有什么不同么？
山鬼谣在心里骂了自己几百次，我怎么搞的，猜忌他的目的都仿佛成了最卑劣的行径。
他做的菜是暖的，演戏好像是用灵魂在演。他真实到让旁人都以为是虚假的。
脑子混混沌沌的睡了过去，落地窗外有没有人在看着他的房间，又转身离去，是他所不知道的事。
第二天早上他又是被浮丘的敲门声吵醒的。
“你怎么不住在我这得了。”叼着体温计骂骂咧咧开了门，却被一兜子稀奇古怪泥汤一样的中药糊住了视线。
“是弋痕夕让我给你的。”浮丘隐约叹了口气，“说是头痛总吃止痛片不好。”
……
“他还说什么了没有？”
“没有，别的没说。”

09.
天气渐渐寒冷起来，算着杀青的日子也不远了，本来山鬼谣饰演的男一号只要拍完那场不辞而别就算是结束任务，这天浮丘也收拾着准备度假入冬，却得了他的不知道第几句“再等等”。
在这里看场雪也挺好的。他这样对自己说，收好的东西又没个规矩铺了满床，看样子是不打算走了。
“你那么喜欢看他拍戏，为什么不直接和他说？那位新人应该很希望被你肯定吧。”浮丘坐在勉强挤出一块空地的沙发上，强忍着把沙发靠垫砸到山鬼谣脸上的冲动对他说，“下次和他拍戏就不知道是哪次了，你不怕后悔么？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山鬼谣：“您直说。”
浮丘：“你告诉我机票改签到哪天之后。”
结果就是前一秒改好行程，后一秒就得知假叶要在他动身前一天来片场。
山鬼谣：“还能改回去么？”
浮丘：“想都别想。”
山鬼谣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也太怂了，他山鬼谣就是喜欢弋痕夕，还怕别人知道不成？

10.
“他真的走了？”手机从指间滑落，摔在地板上发出闷响，“就这么走了？不回来了？”弋痕夕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刷的一声拉开窗，大片的雪灌进来，落在他温热的皮肤上瞬间融化滑落。女人扑过来把长长的风衣裹在他身上，握住他瘦削的肩膀用力带离寒冷的窗边。他的眼睛湿润，睫毛上有融化的霜。
“你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会这样的么。”女人摔上窗户，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他别无选择。”
“可是我可以选择！我们都可以选择！为什么只有他非要接受这样的命运不可呢？！”他咆哮，他跪下去，身上的外套滑落到地上，喊叫声渐渐低了，却带上哭腔，“他现在走，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吗……”
沉寂，只有窗外的风雪静默地叩击着玻璃窗。
他突然站起来，穿了衣服，拿起背包和枪，就朝门外走去。女人拉住他的手腕，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
“你去做什么？你去送死吗？”
“我去找他。”
他的声音忽然无比平静，好像只是要去接他的爱人下班回家。她看到他甚至微笑了一下，就一怔的时间，他已经出门去了。
正撞上山鬼谣的胸膛。
“辛苦，这段拍得太棒了。”他笑着给弋痕夕披上一件厚外套，递过一杯热水，“没想到爆发力这么强，真让我有危机感啊。”
“谢谢……啊？你不是已经走了吗？”弋痕夕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什么这人夸我了？他今天吃错药了吗？
“有点想看雪，就没走。而且能看到这样的表演，真是还好没走。”山鬼谣张开双臂打算给他一个拥抱，却被躲开了。
“前辈注意一下，摄像还在拍。”
山鬼谣：……
“就是这样。”无数次碰壁之后，山鬼谣把事情和浮丘说了，掩面作悲痛状。
浮丘：“我感到很遗憾。”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不是遗憾不遗憾的……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不能。”
山鬼谣：……

11.
山鬼谣裹着羽绒服坐在弋痕夕楼下的长椅上。街灯不够明亮，暖色的光下可以看见他帽子上停留的雪。
弋痕夕睡衣外面披了羽绒服下了楼，在他旁边坐下了。
“前辈有话要对我说吗？”
“嗯……我想对你道歉，之前的态度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因为我的个人问题就那样做。”
“没关系，就算前辈提防我也是正常的，并不是什么值得道歉的事情。”
“说什么正常不正常的……那你是多不正常啊。”
“……诶？”
“如果说我那样正常的话，那你对谁都好，当然就不正常了？”
“前辈这样说就……”
“我喜欢你，弋痕夕。”他等了很久都没有回复，只听见身边人的呼吸声，呼出的白色水汽在暖色的夜空里逐渐扩散。“你喜欢我吗？……弋痕夕？”
“啊……怎么突然……我现在不想回答……”在山鬼谣侧头看他的同时飞快地捂住了脸，却还是被看到了表情。
“该不会是第一次被告白吧。”微笑。
“不、不关前辈的事吧！”虽然还在用敬语却已经炸毛了，“所以说最讨厌这样轻浮的前辈了！”
山鬼谣：？？？
首次表白，失败。
但是他好可爱啊。

12.
事情以弋痕夕在假叶和山鬼谣满面春风地叙旧的时候突然吻了山鬼谣告终。在浮丘的完美掩护下，这件事没有登上娱乐头条，大概这两个人的地下恋情还要持续很久很久了。后来，山鬼谣查明了之前那条害他差点无法翻身的新闻并不是假叶做的，但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正文完——

考古贴吧发现原来太太除了《无足鸟》之外 还发了很多小短篇！！舍不得一下子都看完 以后每天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