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清知的故事
卷一:莳植
“莳:莳,更别种也。植:木之栽也。莳植,壤土培之初,良木长之本,万物生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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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光十七年夏,霍清知十四岁。
还梳着垂鬟的少女清知每日完成嬷嬷留下的女红课业后,便会在庭院里和丫鬟们踢会儿毽子。可是她发现最近小丫头们都不大得空,霍府上下好似也比平日忙碌些。其实她知道是为什么,再过十日,便是她及芨的日子。
她也知道,霍府的忙碌不仅是为她的成年之礼,更是为了送她入齐王府做准备。一想到这件事,清知脸上就会飞过一片粉霞,然后心里乐开了花。
在及芨礼到来之前,清知想给自己送一份礼物。是一棵榴树。
少女清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生出了对石榴花的喜爱。也许是七夕夜见到那一抹红开始,璀璨万千的灯火下,她眼里只有那么红。她想起书上画的石榴花,“英英石榴花,不火而自晰。”她决心要像火红的石榴花一样,要热烈,要爱意如火,要和爱的人子孙满堂。也决心要嫁与那个红衣玉面的少年郎为妻。
清知让人在院角辟了一方新土,学着下人平日种树的模样,挽起袖子,亲自种下了一株榴树苗。虽然,往后的浇灌修剪,她极少亲为,但是她仍然觉得,这棵树,就是她养大的。
弘光十七年夏末,霍清知十五岁。她成为了齐王侧妃。宠爱无两,风光无限。她付出的满腔情意都能得到同等的殷殷关护,是以潜邸一同拥有的种种让霍清知觉得,她爱他,他也爱他。
也是那时开始,她不再是少女清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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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萌芽
“萌,芽之生也。‘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甘露既降,榴枝萌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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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春四年春,已经是魏帝婕妤的霍清知,日日都亲自照顾生病的稚子,喂药,哄逗,教习,做膳,一刻不得闲,人人都夸她一片慈母之心,连魏帝都对她宠爱更加。
可到了夜里,霍清知却少有安眠。独寝时,常常因为一个梦,在夜中惊醒。梦中她双手鲜红,有什么正在滚落,伴着一声声孩童啼哭…她明知那是梦,也只当是一个梦,可是醒来之后,满眼鲜红却历历在目。心情平复之前,她会在窗前站一会儿,任夜风吹干冷汗。
夜里下过雨,院里似乎有什么不同。她忽然看到那棵半墙高的树。
早在熙春元年,霍清知就命人把家中那棵少时种下的树移到宫中,想是被人遗忘在院角,养护不当,几年过去,竟还未结过一朵花,到如今也只分了几根纤瘦的枝叉。
霍清知曾嫌它碍眼,想让人铲了去,可到底是年少回忆,终究没舍得。
昏昏月辉下,她看到树枝上挂着几抹青亮之色,那是雨润后的清嫩。她看出了神,新芽初生,如同在她心里,也有什么正悄然萌发。
自那之后,霍清知命人细心照料起那棵榴树,待它枝繁叶茂时,好亲自为它修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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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绽放
“绽,花饱则开,苞满则裂也。放,恣意纵也。实则花之开落,静而无声,隐而无息。—‘上天之载,无声无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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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花开出第一批骨朵儿时,已是熙春五年的阳月。小小的几颗缀在叶尖上,又有旁枝斜遮,实在引不得人注目。
到了榴月,骨朵儿感知是天时来临。纷纷在一夜之间脱苞而放,红瓣簇生,重重叠叠,含蕊其中,宛若一簇簇焰火,落满枝梢。丹若殿,便也有了丹若花。
霍清知带着小儿其晟在廊下玩耍,见到榴花盛开,霍清知难得有了喜色。她对其晟说:其晟,等石榴花开完结了果,母妃和你一起吃一个大大的石榴果,好不好呀。其晟晃着小脑袋,嘟着嘴说:石榴果不好吃,其晟不想吃,其晟想吃大樱桃。
霍清知狠狠瞪一眼无辜的稚子,不再有笑。她让其晟去摘一朵最火红的花来,捏在手里赏玩。
她心中熟知,不管百花如何争奇斗艳,只有她的石榴花才能结出多子的硕果来,其它的嘛,通通不能。
梅花不能,樱草也不能。
霍清知想,她这次瞒过了所有人。
末了,她一片一片将韧实的花瓣扯下,随意扬在地上,至最后一瓣,她停了下来,对着独瓣喃喃自语,“榴花呀榴花,一定要做百花里开得最红的那朵。”
随后把手一扬,落得满地残红。
她想,荷花结藕,也要教她藕断连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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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结果
“果,木实也。种何因,受何果;种榴树,结榴果。善有善果,恶有恶果。‘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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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若殿的榴树,迟迟到熙春六年春末才结果。
不多,屈指竖起来,统共才八九个。颠倒时序的果,本是违背常理,果实也不应完好。可观这一树果儿,不但个个圆润饱满,还逸着清淡果香,让人垂涎。
丹若殿一同迎来的,还有霍清知的第二子。虽是个早产儿,可活泼之气却不输长子其晟幼时。从怀珠至诞下麟儿,终究是耗费了霍清知一些精气,她不再日夜守在小儿身边,而是交给乳母抚喂。约莫养了半月,霍清知才恢复了精气神。
只是朱明越近,身也懒怠,心也躁闷。她命人把石榴尽数摘下,一半剥壳去籽,搭配应季瓜果,做成晶莹果盘,一半碾出果浆混入乳中,做成消暑冰饮。
这样的闲暇时光,是霍清知近来的难得,却并未得以久享。
五月,霍家遭受牵连,这让独处后宫的霍清知坐立难安,焦急万分。可她此时不敢妄动,长子其晟再次染病,日日需要照料,另她自顾不暇。
她没想到的是,短短数日,霍家已入灭途。
她更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魏宫各处,早有人为她结下罗网,向她逼近。
而榴树败落,也从落果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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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叶落
“落,叶稀而飘零也。叶落归根,木之复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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榴树的叶落来得是那样快,夜风一吹,翠叶就落满一地。可见违背天常,往往会自取灭亡。
洒扫的宫人觉得惊奇不已,连忙禀报了裕妃主子。
霍清知此时正因为兄求情而被禁足殿中,连庭院都无法涉足。
“果然是草木无情,连一棵榴树也要离我而去呢。”她站在窗前,这时只能看见灰褐色的树枝上寥寥荡着几片黄绿不接的树叶,仿佛风再大些,它们就会随风坠落。
霍清知从来没这般沮丧无奈过。她即将要面临两件事:一件,与兄长死别,一件,与骨肉生离。无论哪一件,都能令她痛苦不堪。
她似乎有点明白王存静的心情了,可旋即又把这份情狠狠从心中抹去。她和王存静不一样,从来都不一样,那样普通的女子,怎能和她较论?
不论是否走入死路,她也不后悔,一桩桩、一件件,从不后悔。
可叹的是,至霍清知重新踏出丹若殿时,外边已是另一番景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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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凋零
“凋,花萎,木衰,人败。零,叶尽,人散,心亡。‘若枯即是荣,荣即是枯,应荣时凋零,枯时结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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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琪,是霍清知自潜邸至魏宫,打过最多交道的人。半生执念因她而起,如今,也要由她来止了。
最后一弈,终究还是输给了她。纵使输得不服,败得不甘,可心碎过后,已没了力气再与自己为难。
霍清知在夜幕下细数过往,泪痕已干,也再不肯露出半分悲态。只是静静的,静静的趴在窗边,如同每一个惊醒的午夜,凝视黑暗,又在黑暗中寻找光。可这一回,连天上的星子都不再为她放光。
眼前只剩下,一抹光彩斑斓中的红。
阴琪来时曾说院里的石榴花开得很好,那曾是他人予她的风光,而她年少时亲手栽下的那棵石榴树,早就已经枯萎衰败了。
只有亭台上的那身红衣,是永不凋零的少年岁月。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一片沉静的黑暗更添凄寂。只有远处灯火投来些许光亮时,墙上会映出一抹虚淡的影子。那是一身华贵的红裙,垂坠在高悬的梁下。若是有夜风从窗外吹入,那一圈裙摆便会像一朵火红盛开的丹若花。
霍清知的天光没再亮起,她选择入千年长梦,去寻来世红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