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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鉴】《红楼梦》续作与原作的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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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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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变了主题,与书名旨义不符
     《红楼梦》是一部描绘风月繁华的官僚贵族大家庭到头来恰似一场幻梦般破灭的长篇小说。这里可以把我们称之为“主题”而脂砚斋叫做“一部之总纲”的那“四句”话,再引用一次:
     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第一回)
     所以,在警幻仙子说到有“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时,脂砚斋批道:“点题。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又另有批说:“红楼,梦也。”“红梦” 是富贵生活的象征,则书名《红楼梦》其实也就是“繁华成空”的意思。所以,故事的结局是“家亡人散各奔腾”,是“树倒猢狲散”,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可是这一主题或总纲,在续书中被改变了。贾府虽也渐渐“式微”,却又能“沐皇恩”、“复世职”,还预期未来说:“现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第一二○回)这就根本说不上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了。倒是宝、黛、钗的恋爱婚姻,有点像一场梦幻。所以如果全书依照续作者的思路,小说只能叫《良缘梦》之类书名才合适。毕竟大家庭的荣枯,与恋爱婚姻的成败并非一回事,其间也没有必然的联系。
     说到这里,我想起当年拍成电影,由徐玉兰、王文娟主演的越剧《红楼梦》,它就是部典型的《良缘梦》。当时反响强烈,至今余音不绝。这首先得归功于编剧,他在原著和续作两种不同思路中,敢于只取其中一种而舍弃另一种,他按照续书中写宝、黛、钗的封建婚姻悲剧为主的发展线索去编写,于是前八十回中,凡与这条线关系不大的人物、情节,都一概舍弃,诸如甄士隐和香菱的故事,包括贾雨村、秦可卿之死与大出殡、元春省亲与修建大观园、刘姥姥进荣国府及游园、众姊妹结社赋诗,二尤姊妹的悲剧、探春的兴利除弊、抄检大观园、晴雯之死、迎春受包办婚姻之害等等,都一律砍掉,也不管它在雪芹原来构思中有多么重要。在处理钗、黛间的关系上,也扬黛抑钗,暗示彼此是“情敌”,绝不提她们经过一段含酸的你讥我讽后,互相以诚相待,倾吐内心真实的想法,以释往日的疑虑与误会,从而结成了“金兰”友谊的情节,如《蘅芜君兰言解疑癖》(第四十二回)或者《金兰契互剖金兰语》(第四十五回)等章回,为的就是与表现钗欲取黛而代之的思路一致。越剧就其本身而言是成功的,但也不过在《孔雀东南飞》、《梁祝》、《西厢记》、《牡丹亭》等作品外,又增加了一个写封建恋爱婚姻的故事;若就雪芹原作的构思而言,则应该说是一种颇为彻底的篡改。



1楼2009-11-22 23:42回复
    但这样的篡改,责任不在编剧而在续书。既然最终要写成恋爱婚姻悲剧,还要前面那许多与此无关的人物情节何用?前几年南方又新编越剧《红楼梦》,想在前面增加那些被旧编越剧删去的部分,诸如元妃省亲之类,以为能够丰富内涵,接近原著,其实只能增加枝蔓,成了累赘。我一听到消息,就断言吃力不讨好,非失败不可。果然,新编的不及旧编远矣。
         周雷、刘耕路等编剧,王扶林导演的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也是只想保存一种思路,与越剧相反,他们选择了尽量寻找雪芹原作构思之路。这样,占了三十集的前八十回情节,尽管改编的艺术功力不高,也还是让许多未认真读过原著的人以一个全新的印象,反映甚好。最后六集是八十回后的情节,他们探索着一条崎岖难行之路:根据某些红学家的一些探佚看法来编,这当然很难讨好,不被普遍认可,还招致非议,却也普及了一点红学常识:原来《红楼梦》后四十回非雪芹所作,它本来还有另一种与我们能读到的很不一样的悲剧结局。
         总之,续书让黛玉死去、宝玉出家,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小说的悲剧结局虽属难得,但悲剧被缩小了,减轻了,其性质也改变了,且误导了读者。


    2楼2009-11-22 2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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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过于穿凿,求戏剧性而失真
           曹雪芹在创作上有个崇高的美学理想,或者叫美学原则,是许多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所未能意识到或者即使意识到却达不到,或者不能自觉地去遵循的,那就是要竭力追求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高度统一、完美结合。因此,不同的作者在运用文学艺术创作所必不可少的虚构时,就可能产生巨大的差异,结果自然也就完全不同了。雪芹曾通过其虚拟的小说作者石头之口说:
           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这话真是说得太好、太重要了。所谓“穿凿”,在理论上是任意牵合意义以求相通,在创作上就是不合情理地编造情节以求达到“供人之目”的效果。
           续书中编造宝玉婚姻的“调包计”情节,就是最典型的“穿凿”例子。比如贾母,本来何等宽厚爱幼,明白事理,续书竟以焦仲卿阿母形象来写她利欲熏心,冷面寡恩,竟至翻脸绝情,弃病危之外孙女于不顾,这合乎情理吗?凤姐是有算机关、设毒计的本领,那也得看对谁,是不是侵犯了她自身利益。在贾府这许多姊妹兄弟中,她算计过谁?谋害过谁?就连鸳鸯、晴雯这样的丫头,她也从不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何况是对她处处爱惜的宝玉和钗黛,她能出这样不计后果又骗不了谁的拙劣的馊点子吗?
           还有雪芹曾写过《慈姨妈爱语慰痴颦》的薛姨妈,怎么也会变得那么虚伪藏奸、愚昧无知,竟同意女儿去当替身,做别人变戏法的道具?而一向“珍重芳姿”、自爱自重的宝钗居然会那样屈辱地让人任意戏弄?最不好处理的当然还是既“天分高明,性情颖慧”又“行为偏僻性乖张”的宝玉,所以只好让他“失玉”成“疯癫”,变成可以任人摆布的一枚棋子。所有这一切,不是为了增加“供人之目”的戏剧性效果而大加穿凿是什么?还有什么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可言?
           金玉成婚拜堂与绛珠断气归天,被续作者安排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内,这边细乐喧阗、喜气洋洋,那边月移竹影、阴风惨惨,虽渲染得可以,但也属穿凿之笔,也是“为供人之目而失其真传者”。
           也许有读者会大不以为然地反驳我:这样写能形成强烈的对比,给人以更深刻的印象,有什么不好?好就好吧,我不想争辩。反正我相信曹雪芹不会有这样穿凿的笔墨,他是把写得“真”放在第一位的。


      3楼2009-11-22 2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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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扭曲形象,令前后判若二人
             我在前面说“调包计”时,已提到贾母、薛姨妈、宝钗等一些人物形象,在续书中为编故事被任意扭曲,这样的例子,在后四十回中可谓俯拾皆是。
             贾宝玉虽不情愿,却乖乖地遵父命入家塾去读书。贾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马上了笼头了!”——这像贾母说的话吗?
             一开始,宝玉看不起八股文章,他的惟一知己黛玉便劝说道:
             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第八十二回)
             你听听,这位从来不说“混账话”的林妹妹,现在也说起这样的混账话来了。
             更有奇者,宝玉上学才第二天,塾师贾代儒要他讲经义,他就能讲得让老师认可,在讲解“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论语·子罕》)一章时,居然已经有道学家的思路,什么“德是性中本有的东西”,什么“德乃天理,色是人欲”等等,真叫人刮目相看。


        4楼2009-11-22 2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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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玉本来诗才“空灵娟逸”,“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油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的”。(第七十八回,此段文字在一百二十回本中被删)所以他能信手即景便写出“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一类极漂亮的诗句来。当然更不必说他“大肆妄诞”撰成的一篇奇文《芙蓉女儿诔》了。
                到八十回后,宝玉完全变了个人,什么文思才情都没有了,他几乎不再做什么诗。只有一次,怡红院里在晴雯死时枯萎了的海棠,忽然冬日开花。贾赦、贾政说是花妖作怪,贾母说是喜兆,命人备酒赏花。宝玉、贾环、贾兰“彼此都要讨老太太的喜欢”,这才每人都凑了四句,若论优劣,半斤八两,都差不多。宝玉的诗说:
               海棠何事忽摧?今日繁花为底开?
               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
               末句说,冬至阴极阳回,故海棠比梅花抢先一步开了。你看,这像不像三家村里混饭吃的胡子一大把的老学究硬挤出来的句子?遣词造句竟至如此拙劣俗气,还有一点点“空灵娟逸”的诗意才情可言吗?说它出于宝玉笔下,其谁信之?更奇怪的是这个“古今不肖无双”的封建逆子,现在居然成了那么会拍马屁、能迎合长辈心理的孝子,这个转变也太惊人了。
               还可举那个送白海棠来给宝玉及姑娘们赏玩的贾芸,他处事乖巧,说话风趣,地位卑微,没有多少文化,写一个帖子,能让人喷饭,但为人不坏。曾为了告贷,受尽了势利舅舅卜世仁的气,可行事却有理、有节、有骨气,且对其母亲很有孝心。因此,已知后半部故事情节的脂砚斋,有批语说他道:
              
               孝子可敬。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
              
               这话能和靖藏本批语称后来有“芸哥仗义探庵”事完全对应起来。可是续书中的贾芸,却被写得极其不堪,让他去串通王仁出卖巧姐,成了个十足的坏蛋。


          5楼2009-11-22 2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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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宝玉同情香菱遭妒妇夏金桂的虐待,向卖假的江湖郎中王一贴打听,“可有贴女人的妒病方子没有?”有一段精彩的描写说:
                 “倒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见影的效验。”宝玉问:“什么汤药?怎么吃法?”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
                 多么风趣!再如所谓能解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的“冷香丸”(其实“热毒”“冷香”都是在隐喻人的品格),要用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白梅等四季花蕊,加雨水日的雨、白露日的露、霜降日的霜、小雪日的雪拌和,分量都是十二之数。很显然,这是中医药行家编造的趣话,若以为真有这样的海上方,便傻了。还有贾瑞因妄动风月之情,落入凤姐毒设的相思局而得病,书中说他“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就像老中医言谈,说得何等风趣!诸如此类,都只诙谐谈笑,从不炫耀自己的医药知识,却又字字句句不背医理。这才是真正伟大的艺术家。
                 续书的作者不懂得这一点,每写一张方子,必一本正经地去抄医书,有何趣味。
                 作为出色的艺术形象,凤姐受到读者特殊的喜爱,读《红楼梦》的人,每当凤姐出场,往往精神为之一振,这是为什么?我想,凤姐总能说出极其机敏生动而有其鲜明个性特点的话来,也许是最重要的原因。“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明义《题红楼梦》诗)她敢大说大笑,调侃贾母,甚至拿贾母额头上的伤疤来开玩笑,毫无小家子媳妇不敢言笑的拘束态度,却又十分得体地能赢得贾母的欢心。这又是续书笔墨所望尘莫及的。
                 还有宝钗“机带双敲”地讥讽宝、黛,黛玉指桑骂槐地借丫头奚落宝玉,为卫护宝玉喝酒,嬉笑怒骂地弄得好多事的李嬷嬷下不了台,只好说:“真真这林姑娘,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
                 诸如上述种种有趣的语言,续书中有吗?我们不必苛求续作者能写出多少,你只要在四十回书中能找出一处,甚至一句半句称得上精彩机智、幽默风趣的话来,就算我看法片面,有问题,可你能找出来吗?


            7楼2009-11-22 2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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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装神弄鬼,加重了迷信成分
                   曹雪芹虽然不可能是个彻底唯物主义者,但也不迷信鬼神。他有宿命观念,这与他所处的时代社会环境、家庭变迁及个人遭遇等都有关系。所以,小说中时时流露出深刻的悲观主义思想情绪。这一点,在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翻看“金陵十二钗”册子和听仙姬唱《红楼梦十二曲》的情节上表现得最为明显(虽然这样写还有别的目的和艺术表现上的考虑)。
                   小说刚开头,但其中的人物与大家庭的未来,诚如鲁迅所说:“则早在册子里一一注定,末路不过是一个归结:是问题的结束,不是问题的开头。读者即小有不安,也终于奈何不得。”(《坟·论睁了眼睛看》)但这只是一种局限,而局限是任何人都避免不了的。
                   被遗弃的补天石的经历、癞僧跛道二仙的法术、宝黛前身——神瑛与绛珠的孽缘、警幻的浪漫主义手法,大概不会有人将它们与宣扬封建迷信观念联系在一起。秦可卿离世时灵魂托梦给凤姐,向她交代贾府后事,八月十五开夜宴时祠堂边墙下有人发出长叹之声,这又是为了情节发展的特殊需要而作的安排,且在艺术表现上写得极有分寸,可以就其真实性作出各种不同的解说,也不能简单化地与迷信鬼神相提并论。
                   明明白白地写到鬼的,只有秦钟之死。因为这一段各种版本的文字差异较大,我想把自己的《红楼梦》校注本(浙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中的有关文字全引出来,书中说:
                   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那秦钟魂魄哪里就肯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
                   正闹着,那秦钟的魂魄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发慈悲,让我回去,和这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的。”众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道:“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宝玉的。”都判官听了,先就唬慌起来,忙喝骂鬼使道:“我说你们放回了他去走走罢,你们断不依我的话,如今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依我们愚见,他是阳间,我们是阴间,怕他也无益于我们。”都判道:“放屁!俗话说得好,‘天下的官管天下的事’,阴阳本无二理。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敬着点没错了的。”众鬼听说,只得将秦魂放回。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


              11楼2009-11-22 2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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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段出现阴司鬼差的文字,用不着我来说明,脂评就有过许多精辟的批语,只需择要抄录几条就行了。它批“正是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句说:
                     看至此一句令人失望,再看至后面数语,方知作者故意借世俗愚谈愚论设譬,喝醒天下迷人,翻成千古未见之奇文奇笔。
                     又有批众鬼拘秦钟一段说:
                     《石头记》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经之谈,间亦有之,是作者故意游戏之笔耶?以破色取笑,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也。
                     “游戏之笔”、“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说得多好!可谓一语破的。再如批鬼都判先倨后恭的对话说:
                     如闻其声。试问谁曾见都判来?观此则又见一都判跳出来。调侃世情固深,然游戏笔墨一至于此,真可压倒古今小说!这才算是小说。
                     “调侃世情”,又是一针见血的话。我由衷地钦佩脂砚斋的理解鉴赏能力,并且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竟有少数所谓研究者,老往这位对我们加深理解《红楼梦》一书作过如此重要贡献的脂砚斋身上泼脏水。我想,他们如果有脂砚斋十分之一的理解力,就真该谢天谢地了!
                     再看看续书所写有关情节,完全可以说是“认真说鬼话”了。
                     宝玉因失玉而疯癫,得玉而痊愈,这是将通灵玉当成了宝玉的魂灵,是写他自己视玉为命,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因僧道而获救是重复前面已有过的情节,已与脂评所说“通灵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见,却又不灵,遇癞和尚、跛道人一点方灵应矣。写利欲之害如此”,“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何得再言”等语不合,这且不说。为寻玉而求助于扶乩(一种占卜问疑的迷信活动,骗人的鬼把戏),由妙玉来施术,请来“拐仙”,还神奇地在沙盘上写出一首诗来指示通灵玉的去处,虽小说中人不解其意,但读者却能领略其去处的神秘性。妙玉本是出身于官宦之家的普通姑娘,除了能诗和懂茶艺外并无特殊本领,现在居然硬派她来扮演巫婆的角色,让她画符念咒,装神弄鬼。


                12楼2009-11-22 2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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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观园月夜感幽魂》一回更是活见鬼。先是凤姐在园内见似“大狗”“拖着一个扫帚尾巴”的怪物向她“拱爪儿”,接着就碰见秦可卿的鬼魂。吓得这个原来“从不信阴司报应”的凤姐去散花寺求“神签”,签儿自动蹿出,上书“王熙凤衣锦还乡”。
                       下一回又写宁府“病灾侵入”、“符水驱妖孽”,更是肆无忌惮地宣扬封建迷信。请来毛半仙占卦问课,什么“世爻午火变水相克”,什么“戌上白虎”是“魄化课”,主“病多丧死,讼有忧惊”,还通过人物之口肯定“那卦也还算是准的”。又写贾赦在大观园里受惊,吓得躺倒在地。人回:“亲眼看见一个黄脸红须绿衣青裳一个妖怪走到树林子后头山窟窿里去了。”于是大写特写道士如何作法事,驱邪逐妖。
                       《死缠绵潇湘闻鬼哭》写得阴风惨惨、鬼气森森,恐怖异常。宝玉指潇湘馆道:“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内啼哭,怎么没有人?”婆子劝道:“二爷快回去罢!天已晚了,别处我们还敢走,只是这里路又隐僻,又听得人说,这里林姑娘死后,常听见有哭声,所以人都不敢走。”
                       鸳鸯上吊前见到秦可卿,并领悟“必是教给我死的法儿”,所以死后也随秦氏的鬼魂去了。
                       最突出的是正面描写赵姨娘“被阴司里拷打死”的场面:
                       赵姨娘双膝跪在地下,说一回,哭一回。有时爬在地下叫饶,说:“打杀我了,红胡子的爷,我再不敢了!”有一时双手合着,也是叫疼。眼睛突出,嘴角鲜血直流,头发披散。人人害怕,不敢近前。……到了第二天,也不言语,只装鬼脸,自己拿手撕开衣服,露出胸膛,好像有人剥她的样子。
                       也还写凤姐“被众冤魂缠绕”。
                       在《得通灵幻境悟仙缘》一回中,写宝玉病危,被前来送玉的和尚救活,但他让宝玉魂魄出窍,重游一次幻境,使他领悟“世上的情缘,都是那些魔障”的佛家说教。于是把小说楔子和第五回情节都拉了进来:宝玉一会儿翻看“册子”,一会儿看绛珠草,其中也有神仙姐姐,也有鬼怪,也在半途中喊救命等等,读之,足能令人作呕半日。还遇见尤三姐、鸳鸯、晴雯、黛玉、凤姐、秦可卿等阴魂,只是太虚幻境原有的三副联额都被篡改了,成了十分庸俗的“福善祸淫”的劝世文,太虚幻境也成了宣扬因果报应迷信观念的城隍庙。


                  13楼2009-11-23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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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因袭前人,有时还难免出丑
                         续书中有些故事情节,不是来自生活,而是来自书本。说得好一点,就像诗文中在用典故,你可以找出它的出处来;说得不好一点,则是摭拾前人唾余。
                         比如宝钗替代黛玉做新娘的“调包计”,不论其是否穿凿,是否真实,情节的故事性、离奇性总是有的,所以也就有了一定的可读性。但那是续作者自己构想出来的吗?倒未必。比曹雪芹早半个多世纪的蒲松龄,其《聊斋志异》中有《姊妹易嫁》一篇,就写张氏以长女许毛家郎,女嫌毛贫,不从。迎娶日,彩舆在门,坚拒不妆。不得已,终以其妹代姊“调包”出嫁。这一情节,还不是蒲氏首创,赵起杲《青本刻聊斋志异例言》谓:“编中所载事迹,有不尽无征者,如《姊妹易嫁》、《金和尚》诸篇是已。”的确,冯镇峦评此篇时,就提到姊妹调包的出处:
                         唐冀州长史吉懋,取南宫县丞崔敬之女与子顼为妻。女泣不从。小女白母,愿代其姊。后吉顼贵至宰相。
                         可见,“调包”之构想,已落前人窠臼。
                         再如黛玉焚稿情节,全因袭明代冯小青故事。小青嫁与冯生为妾,冯生妇奇妒,命小青别居孤山,凄婉成疾,死前将其所作诗词稿焚毁,后其姻亲集刊其诗词为《焚余草》。记其事者有支小白《小青传》等多种,亦有好几种戏曲演其故事。


                    14楼2009-11-23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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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毒计金桂自【百度】焚身》则套的是关汉卿《感天动地窦娥冤》杂剧,差别只在恶棍张驴儿欲毒死蔡婆,而结果反毒死了自己的父亲,而悍妇夏金桂欲毒死香菱,而结果反毒死了自己。
                           最能说明问题的其实还是诗词。
                           明清时,小说中套用、移用古人现成的诗词,作为散文叙述的点缀或充作小说人物所作的诗词的现象是相当普遍的。《红楼梦》续书也如法炮制本算不了什么问题,只是曹雪芹没有这种写作习惯,《红楼梦》前八十回也不用此套,所以置于同一部书中,前后反差就大了。
                           比如写黛玉见旧时宝玉送的手帕而伤感,说: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对句用的是秦观《鹧鸪天》词:“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
                           宝玉去潇湘馆看黛玉,见她新写的一副对联贴在里间门口,联云:
                           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
                           也不说明出处,令读者误以为是续作者代黛玉拟的。其实,它是唐代著名诗人崔颢的《题沈隐侯八咏楼》诗中的原句。沈隐侯即沈约,他在任东阳郡(今浙江金华市)太守时建此楼,并于楼中写过《八咏诗》,后人因以此名楼。《八咏诗》的第一首是《登台望秋月》,故崔颢凭吊时感慨窗前明月景象犹在,而古人沈约已不可见,只留下历史陈迹了。续作者取古人之句充作自己笔墨不说,还让黛玉通过联语忽发思古之幽情,泛泛地慨叹“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似乎也没有必要。
                           写黛玉病中照镜,顾影自怜说:
                           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这是全抄冯小青《焚余草》中的诗。诗云:“新妆欲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这首诗很有名,故演小青故事的戏曲有以《春波影》为名的。续作者竟摭拾此类,滥竽充数,以为可假冒原作,实在是太小看曹雪芹了。


                      16楼2009-11-23 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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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玉窃听得丫头谈话,说什么王大爷已给宝玉说了亲,便心灰意冷,病势转重,后来知是误会,病也逐渐减退,续作者感叹说:
                             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又是小说中用滥了的俗套。系铃解铃,语出明代瞿汝稷《指月录》。
                             第九十一回宝黛“妄谈禅”,黛玉说:“水止珠沉,奈何?”意思是我死了,你怎么办?宝玉要回答的本是:我做和尚去,不再想家了。但他却引了两句诗来作为回答:
                             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
                             这次拼凑古人诗就不免出丑了。“禅心”句,虽然是和尚写的,却是对妓【百度】女说的。苏轼在酒席上想跟好友诗僧参寥开开玩笑,便叫一个妓【百度】女去向他讨诗,参寥当时就口占一绝相赠,说:“多谢樽前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肯逐东风上下狂?”怎么可以用宋人答复娼妓的话来答复黛玉呢,不怕唐突佳人?黛玉从前听宝玉引出《西厢记》中的话来说她,又哭又恼,说是宝玉欺侮了她,怎么现在反而不闹了?想必是黛玉书读少了,连《东坡集》及《苕溪渔隐丛话》之类的书也没看过,所以不知道。我在想,将《红楼梦》说成就是《青楼梦》、金陵十二钗就是秦淮河畔十二个妓【抽风】女的欧阳健,实在不必引袁子才把黛玉当成“女校书” (妓【抽风】女)的“糊涂”话来为自己作证,他大可振振有词地说:“你们看,贾宝玉都认为林黛玉是妓【百度】女,你们还不信!”
                              “莫向”句出自唐诗。《异物志》云:“鹧鸪其志怀南,不思北徂(往),南人闻之则思家,故郑谷诗云:‘坐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席上赠歌者》)唐时有《鹧鸪天》曲,故曰“唱”。不知续作者是记性不好,背错了唐诗,还是有意改歌唱为舞蹈,说什么“舞鹧鸪”,谁曾见有人跳“鹧鸪天舞”来?如此谈禅,真是出尽洋相!


                        17楼2009-11-23 1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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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续书功过,看从什么角度说
                               我谈论续书,给人的印象大概是全盘否定的。所以,当我有时提到续书的整理刊行者程伟元、高鹗有功时,便使一些也持否定看法的朋友大不以为然,认为我自相矛盾,想与我争论续书何功之有。同时,另一些肯定续书或基本肯定的人,则仍认为我的看法太偏颇,竟把续书说得全无是处。
                               看来,这确是个不容易让人人都满意的问题。
                               我不存让大家都认可的奢望,也不想迁就各种议论、无原则地搞折中。我以为论续书之得失功过,全在于你从什么角度说,而且以为要做到公允,还必须理智地全面地考虑问题,不能情绪化,也不能只从一个角度去想。
                               《红楼梦》既然“书未成”,是一部残稿,那么是世上只留存八十回好呢,还是有后人续写四十回,使之成为“全璧”好呢?
                               先不论哪种情况更好些,且说说如果没有程高本的刊行,《红楼梦》能在社会上得到如此长期、广泛、热烈的反响吗?小说的影响能像今天这么大吗?不能。我想这是不争的事实。另一方面,它也误导了广大读者,长期以来,让多少人误以为《红楼梦》就是如此的。这也是事实。可就在这样读者长期受蒙蔽,后来又得研究者指点,逐渐知道后四十回非雪芹原著的状况下——不管你指斥续书是阴谋篡改也罢,是狗尾续貂也罢——《红楼梦》仍被公认为中国古典长篇小说中最优秀的一部,而不是半部。


                          19楼2009-11-23 1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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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究竟应当作怎样解说呢?
                                 我想,这首先说明曹雪芹的伟大,他写得太出色了,前八十回文字太辉煌了,光芒能直透后四十回,也就是说后面的文字沾了前面的光。续书只要写某个人,无论是宝玉、黛玉、宝钗或凤姐,读者头脑里就会立即闪现他们鲜明的个性形象,从而关心起他们的命运来,这在相当程度上能弥补后面叙述的平庸、干枯和缺乏想象力;只要续作者不是存心与原作者唱对台戏,读者就会把后来写的那个人当作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在说话、行事。
                                 《红楼梦》一书的续书最多,不算今人新续的,也至少不下十几种,有的曾流传过一段时间,后来找不到了,如写贾宝玉与史湘云结合的那一种。续书有如此多的数量,这是中外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现象。
                                 为什么其他续书都没有程、高整理的续书那样幸运呢?
                                 原因之一是它们不满意或不满足于程高本后半部带有悲剧性的结局,要改弦易辙,另起炉灶,却又思想观念极其差劲,正如鲁迅所说:“非借尸还魂,即冥中另配,必令‘生旦当场团圆’,才肯放手者,乃是自欺欺人的瘾太大,所以看了小小骗局,还不甘心,定须闭眼胡说一通而后快。”(《坟·论睁了眼睛看》)他们都署有自己名号(当然是“笔名”),没有再打曹雪芹牌子的,倒也有想打曹雪芹牌子的(如逍遥子),可又太愚蠢,手法太过拙劣,没人相信。这样,不留自己名号,经程、高整理的续书,就借了曹雪芹原著之光,得以风情独占了,尽管它是以假作真的。
                                 “假冒”,本来是个坏字眼,对商品来讲,质量也一定是坏的。但对写《红楼梦》续书来说,“假冒”,就意味着要追踪原著,尽量使自己成为一名能以假乱真的出色模仿秀。这不但不坏,而且还是续作者应该努力追求的一个重要目标。


                            20楼2009-11-23 1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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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程高本的后四十回在这一点上做得怎么样呢?
                                   以我们今天占有的作者生平、家世和有关此书的资料的条件,对雪芹原来构思和佚稿进行研究所积累起来的成果去要求乾隆时代的人是不切合实际的。因为当时有些资料还看不到,如清档案和作者友人的诗文,有些资料又认识不到它们的重要价值,如脂评及其提供的佚稿线索。所以在很大程度上,他只能在比我们今天更黑暗的环境中摸索。好在曹雪芹的小说前后是一个有机的整体结构,人物的命运、故事的结局,在正文中往往先有预言性的话头、谶语式的暗示,给续作者悬想后半部情节发展以某种程度的指引。
                                   贾府是彻底败亡的,人物的各自悲剧也环绕着这个大悲剧展开。这一点续作者或者没有看得很清楚,或者虽隐约意识到了,却又没有那样描述的自信,因为他没有那样的经历和体验,无从落笔;或者还受到头脑里传统思想观念的左右,觉得写成一败涂地、悲惨无望不好,从来的小说哪有那样结局的?如此等等。所以就走了一条较便捷的路,即只就宝、黛、钗的爱情婚姻为主线来写,觉得这样有章可循,有前人现成的作品题材可参照。
                                   所以,我想续书改变繁华成梦的主题、不符合原著精神等种种问题,是出于续作者在思想观念上、生活经历上、美学理想上、文字修养上都与曹雪芹有太大的差距,无法追踪蹑迹地跟上这位伟大的文学天才,倒不是蓄意要篡改什么或有什么阴谋。我在其他文章里谈到某一具体问题时,也说续书篡改了这篡改了那,那只是说它违背了雪芹这方面那方面的原意,不是说续作者一开始便整个地反对原作意图而存心背道而驰。
                                   正因为续作者有这么一点追随原作思路的动机,所以在他与雪芹各方面条件都相差极大的情况下,仍能在后半部故事情节中保持相当程度的悲剧性。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让黛玉夭亡、宝玉出家和宝钗最终守寡,尽管在写法上已知与雪芹原来的构思有别;还有其他大观园的女儿,也有一部分写到她们的不幸。这就已经很不容易了。续书能长期被许多读者不同程度地认可,甚至误认其为雪芹手笔,这就是最主要的原因。你可以比较《红楼梦》十几种不同续书,单纯从语言文字水平看,它们未必都低于程高本续书,可是就因为续写的出发点不对,结果都只能是“闭眼胡说一通”,根本无法与之争锋。


                              21楼2009-11-23 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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