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丫头近来课业愈加精进，据闻常与学堂中的密友一道，也学那文人墨客的做派兴起一班诗社，每逢花朝雪夜雅集，歌咏联句。虽尽是些稚子口角，可据她祖父所言，也颇有几篇有可圈可点之处。心下便也欢喜，时时替人将盛放笔墨文房的小篮点检齐备，只嘱托不可晚归，不可为了贪玩往那沟坎涧壑处去，以免受惊之虞，教人悬望不安。】
【冬日天寒，碎琼纷飞。去往亲眷处送过节礼，归来时正需经过诗社时常集会的渌水亭。恐怕天晚路滑，欲顺路接四丫头同归，谁知向人打听过后，方知她与同伴几个嫌此雪景观之不足，已同往附近园林里寻梅去了。无奈笑叹一声，便也不急回返，自闲坐于长廊之下。不远处水榭中几个装束俏丽的娇女正围坐燕谈，笑语声时时传来。除此外一派幽谧，令人心神俱静，十足惬怀。】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纵在京畿名门贵女之间，冬日落雪的好景亦愿模仿乐天先生的诗中景况，设雅集于渌水亭中，直直走过湖心小亭，池鱼早早冻于冰下偶可见它们游曳的身影，而鹅毛大雪不歇。）
（接博尔君家阿殷格格邀约于此，三四一聚，歌咏作诗，而我算不得擅长于此，不过囫囵在了其中，念一二句拙作，拥炉枉作了风雅客，而她们才是真真的爱惜那些册子词集，更言风雪之中踏雪寻梅最好，要往那一处。我初时穿来的一双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已然沾染雪渍，而此恐湿濡至里，又极畏寒凉，笑推拖罢，许诺愿与小仆以廊下待她们折梅归来，才得放。一壁阿殷又嘱可去诗社内屋烤上一烤，莫得染风。）
（点首双双别去，转回诗社内屋汤婆子握在手中捂着，前头支了碳炉子，挨着正读一本《通志堂集》，半时辰未有，窗下零星声响惹我侧目，似有人徐徐哼起的未名的短歌，在冬日的雪色之中，击碎冰棱柱脆，恍带一室春和，叫心上亦跟着暖上一二分。启窗踮脚去瞧，是一着秋香色妇人背影以及站跟前的仆妇，正望前头水榭）
是您在哼小曲的麽？真好听，我在屋内都忍不住心痒痒出来望呢。

【过不多时，雪絮方住，重楼似的铅云却仍旧阴沉沉地覆在当空。湿寒渐侵上身来，众女似乘余兴议定了甚么，也纷纷敛裙而起，彩蝶逐飞般踏雪而去。粗使仆婢围拢上前，将水榭中的火笼地炕撤下，一番收拾后，便仍旧静悄悄退入庑房之中。四下里风烟俱寂，偶有积雪压折芦苇的枯脆声响。亭台隐去了莺声燕语，恍如虚位已久。越过镂彩廊柱眺望，墙根下唯有几竿疏竹坚韧如昔，被霜雪一涤，愈显得青碧可人。浑似琉璃屏上的画景般通透夺目，难辨其幻其真。】
【眼见四下无人，清兴生发，牵下石缝间一根萎黄的穗草，缠绕指端，轻声吟唱几句应景的牌子曲。因有“万点碎银翻雪浪”之句，笑顾喜眉道】这个比得不好，不过是句俗话儿。还是前日姐儿讲给我的那两句，将雪又比柳絮，又比月色。亏得那些学问人想出来，换做我，怕是这辈子也不能的。
【许久未曾开嗓，喉咙似有些生涩，幸而听者不过木石台榭。声音掷入厚密的雪棉中，转瞬便被吸附而消融。一曲尾字方落，忽听得暖阁窗框吱呀，抬首望去，却是一副稚嫩姣容映入眼帘。讶异过后，不禁歉然笑道】我只道人都去了，方才竟未留神……如何，可是吵着姑娘了？

（晏晏笑语，毫不吝惜的想将赞和抛诸与她，歪头想诉哪一桩诗词能应她的歌声，约莫学识浅了，竟遍寻不着，脑中浮现的唯有“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廊下纷纷飞雪不知何时已歇，积成绵延厚垫覆了来时路途，而此一处后园不曾有人往来，竟是无一印记，茫茫满眼。）
不曾不曾的（连连脆声来否，半身趴自窗台之上探出，若是从远处来看，好似墙角窥视的登徒，十分地脸红）是我突然开窗唐突了您···
（愈说起，声儿愈发的小了，好在这一尴尬的境地叫栏外禁不住压簌簌坠落的雪霰子适时为我解了重围。想再叙什么，自觉这番姿势甚不妥当，是而提裙抱了手炉，奔向廊下。正值烂漫天真的年岁，见得妇人生的好看，语态也极为和气，是丁点也不拘的又笑与她攀谈）
今日一道蕉园谈诗的格格们都往前头梅园去啦，除却内侍的仆妇，此间确无他人。您唱的是什么曲子？京中最好的戏班子，隆庆班，都不及您哼的好呢！可我也未曾听过····咦，您坐在这儿，是不是来寻人或是等谁的？

【街衢拥塞的闹市中得有这样一方院落，说来已属难得。春季于沦涟碧水中垂钓，夏至倚蕉窗听琅琅书声，秋来傍桐阴观落霞归雁，俱是一年中的良辰嘉景。可惜时下正值寒冬，庭中未植有耐寒佳卉，欠少艳色，未免露出些萧索枯槁气象，也怪道留不住那正值青春年少的一径芳踪。正兀自为这一点不足之处惋惜，窗扇下骤开的小梅却瞬间于双眸中点燃了亮色——一袭红衣娇艳夺目，而双颊上以些许赧然而染就的胭脂，其生动又远非草木能及。本来一时兴起扰人清净，颇觉惭愧，起身欲唤她快些关窗，以免受了冷风，却已见人如雀儿般飞来身畔。心中欢喜之意泉涌，早有侍婢于一旁扫净积雪，将褥毡铺置妥帖。一时并肩而坐，茫茫空庭也似多了几分暖意】
这园子空旷，确是冷清了些。姑娘怎不与她们一同顽去？【聆她相询，方应】原是来接家中小辈，却不巧错过。叫做曹……【忽而想起什么，却是笑道】瞧我竟忘了，听闻此中人多称雅号，她自己也浑起了一个，叫做甚么“艳雪斋主人”的，姑娘可与她相识么？
【隆庆班乃京中名班，时有供奉内廷之荣，更是天下伶人梦想跻身的所在。曾昔学艺之时偶有疏失，便要聆叔父训斥，如此惫懒，只配做末流中的末流。如今若被他听见这番评语，定会觉得面上光彩。然其人作古已久，追怀遥思，徒觉枉然】市井小调，如何与台面上的大戏相比，姑娘如此说，可是羞杀我了。【进而释道】这是一段《雪中十景》，说的是京城众人过冬时的情形。有卖柴的，卖唱的，也有沿街乞化的……尽是些粗鄙行当，也难怪您未曾听闻。

艳雪斋主人···
（随她口中述，也跟复念一遍，早间来的几位姊姊中，是席间相唤互称以雅号，譬如小博尔君的枕霞旧友，斟酒之时确有一位着白羽鹤氅的格格作艳雪斋主。回溯于前的思绪至此拨开，笑着拊掌相合点首）
我知晓的，您说的可是曹府的四姊姊，此一诗局便是她攒的，邀了数府格格一道——
（如此说话间，屋内跟随自己的奚奴从廊房之内匆匆赶来，灵眸往旁一偏见侍婢已然收拾好了褥毡铺置，也随之挨着妇人坐下。风雪早已不四窜于檐下，反之安然的停歇在青松翠竹之上，造就遍裹银妆的好景。而远处夏盛之时绽满粉白莲裙的荷塘，原蹊径处能通往一水上竹坞，横篱竹牖，推窗便能垂钓，可此时残荷浅摇，只引人无限遐思。可惜可叹，我并不是随意一吟便能流传千古的好诗人，而此递句咏诵恐沾污了它们，是而摇首）
可是诗三百亦是自民间歌谣来，周天子命采诗官每年仲春摇木铎于民间采寻，再交给太师谱曲，唱与帝王，以考量施政。台面上的大戏也是源于市井口耳相传故事所改，只是数年如一，早已缺了新意呀
（不过十余年岁稚嫩面庞，而述起竟有几分正色的肃穆，最后才细声细气对那一席话落了结语）
倒不如如今市井新编来的更得趣儿，故而我常愿意去前门大街听一段评弹，就是如此了。
（偏靥在旁巡逡，幸有一段枯枝未有奴仆来得及收，以此为笔在皑皑白雪之中落笔起锋勾出一个不算难看的字形，指与她瞧）
夫人，我唤阿琬，喏，您看，王宛——是这样的琬呢！

【雪色净白如练，纵喻以佳人，亦合是静女简妆素服。至于何以名艳，其妙义曾令自己百般思求而不得。直待将疑惑向“主人”道出，笑质是否是她才识疏浅、附会文义时，小姑娘含嗔挽袖，一气临摹而就的一张《艳雪图》，方使这二字之义跃然而出。如今更得机缘亲见此景，境界竟愈出画意之上——活色生香之“艳”，有声有色，如何不较矾水朱砂更胜一筹】
原来是她的主意！招人顶风冒雪来聚，偏又落下姑娘一个人在此，哪里有人这样做东道。等我回去必要说她……不，等她回来诗社，便当场罚了才好。到时该当如何，全凭姑娘处置，管教她不敢不伏就是了！
【玩笑间，听她讲起诗来，便敛容正色，凝神静听。虽不大懂得，幸而家中颇有知书之人，耳濡目染，也算落得一知半解】四丫头也曾学《诗三百》，道是读书之人必要读它。我不曾读过，只知其中一篇，似乎是说男子在渔鸟谐鸣的河洲之上追求女子，听着着实有趣。只如何又与帝王关联起来，却是教人难懂了。【言罢寻思一回，终是微微一叹，为自己实难参透的书章奥义。复闻后语，知她所言诚挚，亦免去自己菲薄。感念颔首，继而却笑】原说年幼的孩子们观戏，不过是逢堂会大戏听个热闹。饶是这么，还总像坐不住似的，不想姑娘倒爱听曲儿。往后若有唱新鲜曲目的艺人来城里搭台子，不知可否有幸邀姑娘同去。也免得家中只我一人爱听，听到得趣处无人共享，这心里老是闷闷的。
【闲叙至此，正当互通名姓。见她拾枯枝在手，便随之倾身去瞧。一壁随她缓缓念道】王……宛……原来这个字也读作琬。我还是头一回瞧见。【忍不住便如塾中学童，接过那无锋之笔，也在另一侧的空白雪地上依样摹画起来。谁知那右半边弯折处原须蕴些力道，平素不管习书，一时难以掌控，手一颤，已剔得雪沫斜飞了一线】唉……

要得要得，若我来说，夫人便是罚她——嗯（声缓螓首稍低一思索，灵眸再抬之时已然有了更妙的主意）曹姊姊先先去时说要寻园中最靓丽的一支红梅，夫人便罚她归来将梅赠我，也叫我做一回忘却君子之训的小女子可好？
（这般笑着来答，轻声叙出的话儿，娇如乳莺初啼，下颌在轻软的风毛中拢着，更显得圆润小巧，而此落雪虽停，风不曾歇，往廊下一吹，不禁拉紧了外氅，连带一双着羊皮小靴的脚跺了跺，引的身上佩戴的玉环奏起悦耳叮当。）
我也是爱热闹的，一同顽的几位格格，她们写诗的作画的皆技艺精湛，我独爱些“凡俗”的故事。这世间多有蕙心兰质的扫眉才子，她们堪出的诗文的见解，不也是见惯寻常中所得？夫人若是相邀，我定踏尽风雪也是要赴约的！
（王宛作琬，不是往常府邸所赠娇女动人之婉，而为圭玉，莹润美好却棱角皆平。无法探究母亲予以其名讳的奥义，却好似因其名而生就她性情之中那一分慧然的浑圆。）
我带您来书——（不谓以教授，而替以带字来全她身份，说的坦然又顺畅不叫人生异，这是最常持有的秉性，上前同她握住枯枝悬提，收以半分力道来衍出雪中笔道）
您看，这样是不是很容易？这霜皑之中本就比熟宣之上来的困难，曹姊姊的名应比我的更好来书。

【支颐笑望，静待她抬起粉而圆的桃腮。若非得幸鞠育一双桃李，我原不知兰闺少女的心思竟如烂漫与幽晦共存的一方蜜境。绮靡繁花与坚洁冰雪同置轩窗，流萤与素月亦可撷来供以案上清玩。更不知“惩戒”这生来带着戾气的字眼，经那玲珑七窍回环宛转，又会化作怎样的一番露白风清。不过片时，两点星眸燃亮，待听得此一桩巧宗，全然摒去了凡俗尘嚣之气，亦随之击节称妙】这样罚极好，清雅又有趣。都说那处园子路径错综，山石险峭，主人又是个难缠的性子。如此得来的梅花若要赠出，准该心疼上好一阵。不过谁教她耽留娇客在先，长长记性，可也不坏！
【提及诗文词笔，旧昔常道是文人案前清苦孤寒的一泓茗泉。及至略有所学，方知竟如汪洋江海，泥流沙石尽可容纳其中。见她慨然允诺，自是欢喜。所言又应着前话，更是欣然道】我若听时，能分辨的不过是声腔口齿。听姑娘方才所说，却是前去“采风辑轶”了。若是做得了好诗，信然也能如那三百名篇一般，教今时风貌为后世所知呢。
【所书是她名讳，末了竞缺一笔，便不免有些赧然。此时一片温玉覆上腕来，精神即又振作，“笔”底根骨也似坚实了几分。忆及往日，主君公牒案余，也曾扶笔教自己习字消遣闲暇。如今柔藤替去虬松，所怀情思亦是别样一番光景。念头只错转一瞬，便仍旧凝集于雪幅，随她逐字逐笔细细描画】横……横……直……我知道，带这半边的字眼皆是同玉相关，与姑娘相配极了——【写罢细细端详，想到这端正娟秀的字迹有半分可归自己所写，一时不禁眉眼俱舒。四丫头教自己记她的名儿也曾教过多次，直至画破一篓字纸后方始牢记。当即便要写与她瞧】我来想想，似是这两个字……【只惜相扶持的纤手一经移去，再度落笔时，手中翰管登时便轻飘飘失了轨度，不复适才间的稳健顺从。半是懊恼半是好笑道】在我手上，却是一般千难万难的。
【方才便觉她掌心微有凉意，算算时辰，始觉在廊下经风已久。遂出言相邀】此处久坐空怕湿寒，不如咱们仍往暖阁中去可好？也好提前将插瓶备下。等她们携梅归来，拿到屋中给炭火熏上一熏，那香气定然更浓，也能催开得更艳。免得焚香燎人，也更易玩赏一些了。

(此一处辟于蕉园诗社西边后苑，距离梅园小路尚有一段，又寂静悄悄无人来踏，茫茫铺呈白玉台一般，仿若戏词中所叙的南天门长道，由此沿去，迈上数百步伐，是否也能见春暖花开之时，连大圣都垂涎的蟠桃园呢。忽而生了不着调的臆想，索性眼前的她，并未因我走神失礼而不耐。转而笑靥添了三分爬上的彤云，并以轻粉杏腮同她缓而又缓的相视，展以会心一笑。）
您说的极是，仓颉造字，圭有琬者，从玉宛声。逆锋起笔,折笔右下顿——
（洁白的“玉台”之上，突兀的出现的琬字，以及笔锋刮下成堆的雪沫子，似乎如玉琢雕砌一般，刻刀锋利，须以十二分心思才能成就一个为人称道的作品。断然，我的字迹是算不得的，却仿佛幼年母亲握掌教授一般，她习的是一手米芾行书，我却窥不得其中一二真传，实为所憾。引颈来瞧，曹夫人所书撇捺堪堪似有顾忌，前横竖皆可，而撇捺瞬失筋骨，许因一时不惯枯枝雪原，甚情有可原）
不打紧的，枯枝作笔本就是个玩闹，换得薄宣就好的啦！若您不嫌我吵闹，我下回去寻曹姊姊顽时，教您以清水作墨书您闺名可好？
（从她手中接过枯枝，再想递与小婢去收拾，指尖触及她的掌心，是温热同微凉的两番境地的碰撞，而前者周全的相邀往里，借以插瓶煨梅，妥帖的心思。直应着，前有老奴拾掇好一切，在前相引，雪霁云散，露出浅淡的斜阳将二人影子拉长。）
（风过了，催的铃音叮咚作响。正观十二年的冬，已至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