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善觉得《西游记》是一个外国故事,而《封神》是中国本土的,《封神》作者的想象世界,在元代道教绘画、道教雕塑里都有。图为元代道教壁画永乐宫《朝元图》。(视觉中国/图)
主流的娱乐电影,我觉得很重要的是它不断地强化人类永恒的、积极的价值观:我们相信什么,我们应该往哪个方向去,我们做什么样的事情是正确的。
要是把《封神演义》当历史看,那全是乱的。在商周时代哪有老子,老子是春秋时候才出生的;那些社会结构,什么太师、总兵,那也不是商周的。其实它是以明代人的社会知识和思想意识,去讲一个架空故事,跟今天的玄幻作品一样。
——乌尔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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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的国产美术片《哪吒闹海》曾是《封神演义》故事改编电影中影响最广泛的,但哪吒在今天的少儿心目中地位已十分边缘。(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算起来这个庞大的电影项目将要持续近十年。2013年,电影导演乌尔善与北京文化董事长宋歌说起《封神》计划,宋歌很快通过旗下的摩天轮文化传媒投给乌尔善的制片公司“长生天影业”数千万元,让他们去做以剧本为主的项目开发。“这笔钱到现在应该已经花完了。”宋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2016年9月,电影《封神》正式建组——剧本分场大纲已经完成,概念设计工作正式开始。乌尔善带着概念设计师去山西、河南、陕西看中国现存最好的道教壁画、雕塑和商周文化遗迹。要到2018年6月,这个电影才会开拍,拍摄将持续12至15个月,成果是《封神》三部曲:第一部计划2020年在中国内地上映,第二、第三部则依次在2021、2022年上映。
11年前,身为著名广告导演和先锋艺术家的乌尔善开始研究主流娱乐电影的制作流程。他的参考资料里包括一套18张D9光碟的《指环王》三部曲套装,三部电影正片之外,收录了大量的影片制作花絮。《指环王》的制片人之一巴里·奥斯本如今签约成为《封神》的制片顾问,因为导演、制片人、监制们经过反复权衡,决定选择《指环王》三部曲的方式,一次完成《封神》三部曲的拍摄。放弃的选项则是像《黑客帝国》和《阿凡达》那样,在第一集影片获得极好的市场反应之后,再投入续集的制作。
先制作一集,赌注小一点,但赌对了之后再拍续集就涨价了。《黑客帝国》第一集,成本是6300万美元,导演沃卓斯基兄弟那时候都还是无名之辈;到二、三集,所有人都涨了身价,两部影片各花了约1.5亿美元。《封神》面对的另一个现实问题是,影片里几个重要角色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妲己就是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儿,你隔个四五年(拍续集),演员都大了,全变了。”
但宋歌也认为中国电影是时候动手投入这样具有产业前瞻意义的大型制作。“这些年从《捉妖记》到《美人鱼》,二十多亿三十亿的(单片)票房已经出现了。假如《封神》的第一部在2020年上映,我们心中的票房是50亿。”
乌尔善希望在完成《封神》的过程里实践和阐述自己对“电影工业”这个热门词语的理解。“资金密集、技术密集和类型化创作是所谓电影工业化的三个指标,其中最重要的标志是量产,不是说导演今天有感觉就来拍,后来连续十年没有感觉,我就停工了。”乌尔善说。
1什么是正确的大片
南方周末: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思考“电影工业化”这个问题?
乌尔善:2006年,我决定拍主流电影的时候,就开始选择类型。当时中国的市场除了武侠和喜剧,没什么其他类型。反观好莱坞生产的超级大片,主要是针对青少年观众的幻想类型,其中有两个大类,一个是科幻,一个是奇幻,漫画电影是其中的一个分支。
举目望去中国的类型电影创作就是一片空白,你做任何类型片的探索都是在填补这个空白,相当于在A类制作里面什么都没有。
南方周末:那时候张艺谋、陈凯歌都已经做了各自的大片了,怎么能说“什么都没有”?
乌尔善:那些所谓的大片既不大众也不主流。它可能是大题材,大明星参与,花了大价钱制作,然后有大营销。但是它没有取得大的共鸣,因为它的主题还是非常个人的,跟普通的观众关系不大。那其实是一个豪华包装的小众文艺片,它的核心还是个人的表达,其中有一些观点过于个人化,甚至违背主流价值观。
主流的娱乐电影应该是公共价值取向的表达,它不断地强化人类永恒的信念和积极的价值观。公众艺术最重要的一个方面,始终是让整个群体产生信念感,而不是说我以个人的观点挑衅了一个主流价值,然后得出一个非常私人化,非常小众的观点。电影作为公众艺术的代表,调动这么庞大的社会资源,引起整个群体对它的关注,应该不断地重新唤起那些永恒价值观:我们相信什么,我们的未来应该走向何方?
南方周末:后来你选择的类型是什么?
乌尔善:我很喜欢犯罪和科幻类型,但当时的时机不太合适。我一气写了四个不同形态的武侠片剧本,《刀见笑》是其中成本最低,形态最怪的一个,它是短片集的方式,它最早得到投资,2011年制作完成和上映。剩下三个剧本现在还在,其实也挺好。
南方周末:据说是《刀见笑》直接带来了你执导下一部电影的机会。
乌尔善:制片人可能关注的还是我能拍武侠,但其实《刀见笑》的意义在于它颠覆了武侠。《画皮2》是一个完全意外的机会,而且我一直在推辞这个机会,我觉得压力太大了,拍这么贵的电影——当时跟我谈的是六千万,《刀见笑》只有六百万。十倍的投资,我不知道怎么处理。
南方周末:从做六百万的电影到做六千万的电影,方法和体验都很不一样吧。
乌尔善:对,最终成本是一亿两千万。《画皮2》对于我来说比较重要的,是印证了我之前通过看DVD、看书得到的一套工作方法。在《画皮2》,我估计我们是中国第一个为拍摄做“动画预览”的团队,“概念艺术家”这个职称也是第一次出现在中国电影的片头。
做一部东方式的魔幻电影,在美学方面要成立才行,不能还是几个电视剧式的古装造型,只稍微做得精致一点。所以除了编剧之外,最早选的主创是概念艺术家天野喜孝。他因为为系列电子游戏《最终幻想》所做的概念设计广为人知,我上美院附中的时候看过他的一本画册叫《幻天》,留下了印象。后来我再去查,他其实画过很多狐妖、鬼怪等东方幻想题材的作品。周迅那个白狐的造型灵感就来自他的一张画。
概念艺术家的创作模式其实来自《指环王》的启发。《指环王》视觉美学的基础,来自两位插画画家,一个叫艾伦·李,一个叫约翰·豪。艾伦·李是《指环王》小说最受认可的插图画家,所以彼得·杰克逊当时把他们请到新西兰,开始为《指环王》做概念设计。他们本以为几个月就做完了,后来工作了好几年。
南方周末:为影片做动画预览,跟你当广告导演的工作经历有关吗?
乌尔善:我之前在拍广告的时候做过一两次动画预览。做动画预览是视效技术比较复杂的幻想电影必备的流程。比如《地心引力》是全片做成动画预览,花了九个月,然后再根据预览去拍摄和完成。它不可能去外太空取景。摄影师要通过动画预览设计整个电影的镜头运动,美术指导要判断如何搭景,视效团队要知道哪儿要挂绿幕,哪儿要做标点,动作指导要看每一个动作镜头是演员本人来完成,还是找动作替身。制片人也要看预览来做报价,制作统筹要根据预览的镜头安排制作的进度。大家都根据预览来讨论分工与协作,这是影片制作管理最核心的工作环节。
我原来只是在美国大片的制作花絮里面看到他们是怎么工作的,在《画皮2》里面第一次自己去实践,《画皮2》做了40分钟的预览,到《寻龙诀》的时候,预览已经达到60分钟以上。
2《长城》为什么不是好的怪兽片
南方周末:《寻龙诀》整个工作结束之后,你做了什么样的总结?
乌尔善:整体来说《寻龙诀》最薄弱的部分是剧本,虽然我说它是一个及格的作品,但也就是65分。它完成了一个类型叙事基本的结构,它最有价值的地方是把中国人自己的历史经验和现实情感经验放进了一部主流的娱乐大片里,我觉得这是有开创意义的。但是你说它很精彩吧,其实谈不上。如果我们在剧本研发方面经验更加丰富,打磨更精细的话,它应该会更好,但是没有时间了,我们写了两年必须开拍了。
南方周末:在视觉方面,有已经成系统的创作方法,包括刚才说的概念设计、动画预览等等,那剧本的工作呢?
乌尔善:西方的剧作理论,建立在神话学和心理学的基础上。中国的剧作理论在哪呢?我暂时还没有看到。其实我们欠缺的是创作规律的总结和各个学科的综合能力。
西方的剧作理论,你可以说是“套路”,但是你有更好的套路吗?如果没有,就不要轻视别人的方法,因为他们的剧作理论是建立在一百多年的电影作品分析上的,它真的不是某一个人的个人经验。
我们面对类型创作的时候,首先对类型本身要有正确的认识,类型叙事与我们现实的关系到底是什么?《长城》之所以不是一个好的怪兽片,是它没有抓住怪兽电影这个类型的叙事核心。怪兽是对我们内心恐惧的隐喻,对中国人来说,我们心中的恐惧是什么?怎么去把“打怪兽”变成一个跟我们的现实有关的故事?为什么《汉江怪物》是好的怪兽电影,因为它在讲韩国的殖民历史和平民的现实处境,那个大怪物就是每个韩国人心里的焦虑与恐惧。怪兽电影的好坏比的并不是你做一个五层楼高的猩猩,我就做一个五十层楼高的恐龙。真正成功的娱乐电影,其实是用类型片的方式跟现实对话。
南方周末:从这个角度说,《金刚2》也不成功。
乌尔善:两小时的电影我睡着了三次。
3 看元代壁画,学六壬大法
南方周末:拍《封神演义》的念头是怎么来的?
乌尔善:我自己比较喜欢奇幻、动作和史诗,《封神演义》把三个类型全包括了,融为一体。更重要的,我觉得封神是中国最顶级的国民神话。中国两个国民神话,一个《西游记》,一个《封神演义》。如果二选一,我肯定选《封神演义》,不选《西游记》。
《封神演义》是中国最本土的道家神话传说。它讲述的“商周变革”其实是儒家的基础,中华文明的起点。我们知道的井田制、分封制和礼乐制度全是周建立的,也是整个中华文明的起点。《封神演义》目前还没有一部成功的电影改编作品,这是我非常想挑战的事情。
南方周末:《寻龙诀》你总结剧本薄弱,那在《封神》的剧作阶段,你做了什么?
乌尔善:我们成立了一个策划小组,先做创作定位,而不是马上写剧本。我们2014年6月第一次开策划会没有请一个编剧,请的是人类学家、民俗学家、社会学家和古典神话研究者,北大的王铭铭、渠敬东先生,中国社科院的施爱东、王艺老师……听他们探讨《封神》原著的价值和它的当代意义,搞清楚这个故事跟我们当代人的关系到底在哪儿。
第二次策划会,请的是电影策划专家、网络文学作家、电子游戏策划,还有电影市场研究者,请他们提出《封神演义》改编方向的建议。《封神》三部曲一定是给未来年轻人的电影,我希望中国有自己的《星球大战》系列、《指环王》系列和《哈利波特》系列。
南方周末:《封神》的概念设计是谁,怎么开始这个项目的设计?
乌尔善:绘画是徐天华团队,雕塑是末那团队,末那是中国做手办最好的。他们都参加过《寻龙诀》的概念设计工作。
我们首先要回到小说作者当时的精神世界里面去。《封神演义》成书在15世纪,其实是把一个道教的神话系统依附在商周变革的故事上,要是当历史看那全是乱的,在商周时代哪有老子,老子是五百年后春秋时候才出生的;那些社会结构,什么太师、总兵,也不是商周的官职。其实是借明代人的社会结构和思想意识,去讲一个架空故事,跟今天的玄幻作品本质是一样的。
明代人想象的封神世界是什么样的,在元代的道教绘画、道教雕塑里面都有。你看殷郊一出来,青面獠牙,三头六臂,手里阴阳镜、落魂钟、阴阳剑什么的,画里面都画着呢。山西是保存了最多元代的道教艺术的地方,现存最好的人物画作品,应该就是芮城永乐宫的《朝元图》、诸神朝拜元始天尊和晋城玉皇庙的《二十八星宿》泥塑。13世纪的永乐宫绘画比米开朗基罗的湿壁画早将近两百年,同时代的意大利画家乔托的作品拿过来跟它比就是儿童画。你面对它的时候,学过画画的人估计一下子就蒙了:四米多高的巨大人像,每根线条都完美舒展,每个人物都神采各异,怎么画出来的?
我们再回到小说里讲述的商周时代,去河南安阳看殷墟,去陕西宝鸡看青铜器博物馆,让大家感受书中描写那个时代到底是什么样的。其实小说作者许仲琳也没有看过这个东西,明代没有博物馆,我们看到的比他多。
概念设计考察完回来,我们在北京组织了几次专业讲座,比如请了建筑学的专家讲中国古典建筑。这些概念设计师都很年轻,热爱西方电影,对中国自己的传统艺术了解不够多。我也一样,有些博物馆我也是第一次去。我还请了我的同学范琛,一位山水画家,讲中国古代山水的演变、又请社科院王艺老师讲中国服装史,还有一位学者给我们讲六壬大法、紫微斗数。
我听着虽然很蒙,但还是有用,你大概能感受到那个时代的语境,作者到底在说什么。比如《封神演艺》里老说“泥丸宫被封”,泥丸宫是什么?就是脑袋。“三魂七魄”,哪三魂,哪七魄? 用“封神” 做中国的“复联”
南方周末:从好莱坞的大制片人巴里·奥斯本那里,你获得哪些方面的知识或经验?
乌尔善:我们确定要做成三部曲,当时犹豫到底是一部一部拍还是三部一起拍。跟监制江志强聊,江老板说拍三部曲我也没经验,然后他就推荐了《指环王》三部曲的制片人巴里·奥斯本。去年4月,我和制片人杜扬带团队去洛杉矶,与巴里和《黑客帝国》三部曲的制片人格兰特·希尔分别见面,向他们讨一些经验,为什么当时《黑客帝国》会先拍一部,为什么《指环王》是选择了三部一次拍完。5月又去新西兰跟彼得·杰克逊见面,想听一下他的建议。
我们最终决定三部连拍。首先这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其次能够节省近四分之一的成本,另外主角是几个年轻人,故事发生的时间也相对集中。隔几年以后你拍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可能他长得你都不认识了。
南方周末:将来《封神三部曲》完成之后,你还会在这个概念下做新的作品么?
乌尔善:我希望能够建立一个“封神宇宙”的概念。《封神演义》原著本身就是把中国的一些神话人物、民间传说做了一个大融合,装到一个统一的世界观里面来。我希望借助《封神三部曲》的原创世界观,能形成中国自己的超级英雄系列电影。它有点像《复仇者联盟》,里边有美国队长,有蜘蛛侠,有钢铁侠……如果能够做成这样,我觉得就是对中国电影产业起到了一个真正的推动作用,我们有了自己的一个超级英雄系统。而且这些人物具备青少年文化的一些基本特点。那么多有意思的人物和故事,三个电影完全装不下。
《封神演义》这么丰富的材料,做成小众可惜了。现在美国大片、日本漫画那么受欢迎,中国电影却失语了,流行文化一片空白,孩子们都不了解中国文化,他们崇拜的全是外来力量,这太可怕了。
南方周末:你认为中国眼下的电影市场足以支撑这样巨大的电影项目吗?
乌尔善:我们现在、之前都在疯狂地追求票房,但其实票房对一部电影的价值回收来说太局部了。好莱坞这种超级制作的电影,票房可能只占它所有收益的1/4。他们一个项目的回收周期基本是十几年,大量的授权和衍生品拓展让这个电影创造的所有价值真正变成我们生活里可以分享,可以消费的。我觉得这才是走向真正产业化。一部电影,那么多艺术家付出的智慧和心血、那么漫长而复杂的劳动,只在两三周之内被人关注,很浪费。我们最终希望能把这个电影创造出来的那些故事、人物、形象、场景,变成一种综合娱乐的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