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性溃逃》
“睁开眼睛。我无意向你们的盲瞽与聋哑横加侮蔑,满目的疮痍与废墟不是最能激起中断思索的恻隐吗。我们凭借知觉意识来辨别事件本质,原始又板滞。我们一定要将无意义赋予意义,从每一块肌肉的牵动到每一根神经的颤抖。彻头彻尾的悲剧由此直接上演高潮段落,此处取决于个人判断(包括我在内的诸位是何其拥有判断力的人啊)高潮幕究竟何时掀开,据我们回避本真的意志而定。我要重申我无意嘲弄你们,因为我正是第一位行如其事的人。何况你们比我更有收获:一位罪人被捕,我却只得到触不及一只手掌的结局。”
“为我颁布一则恒久囚禁的召令吧,让它砍去我的四肢,锢住我的双目。我会在一脚踢开它之前拾起来别上胸膛的,它是能够在每一顷刻对我昭示我所为的剜骨印记——如若乐意听我诉说,我予此设想的唯一之解:以死亡始,以死亡终。”
我在第一年如是说到,高声的语调中尚褒有无能宣泄的怒诽,愈靠后的语序组织愈显杂乱,疯癫又刻薄,恨懑且尖锐。发凉的躯体囿于一隅,十二根铁条的半身根扎在高墙厚基之下,其间裂隙构成光束勉力投照的仅有通路——尽管刺过摄魂怪半透形壳的光束除了聊做昏晦中的些许慰籍外,毫无用处。季风抵达之际,海风将言辞回溯撞击在阴湿的牢壁上,我怠于去认辨口中咸腥的濡沫感的来源:或是一墙之隔,狂浪经由裂隙掀覆刮来的盐沫,或是上下犬齿咬啮口室内壁磨出的血糜。总之它们相差无几,与阿兹卡班守卫游晃的干冷一齐,共作我固定的体感。我说随意吧,愉悦的记忆倘你这无灵智的生物以它为食,那我便也无谓恳求请你留下它,至少我现在也不需要了。我看到它们灰白的形体从一间间牢狱荡出,我听到尖叫。尖叫。从十二根铁条中,从遍覆青苔的角隅中,从任意一件牢杆的缝隙中;从腹腔,从心脏,从血液。从四面八方。
这是第四年。我用皲裂的指记数读数,钝痛碾过神经。凹陷的刻痕用随之垂滚至地的石块告知:四。流放的第四年,有罪的第四年。我将头抵紧一肘,视野锁于肘、膝、肋骨所架构的空间中。五指攀住几布沥青的壁,猝然向下拖拽着半条手臂磨压。石灰卡入指缝,碎屑划割表皮簌簌坠下,指尖绽出剥离硬甲泛灰的皮肉。你赢了,你又夺走我一些回忆,哈、容我为你加冕尊冠。我在舌底闷下一阵断续的喘叫,目光瞥过受引力瘫落的手:血丝揉杂尘垢,铺盖开裂欲向内黏合的纹理,像在指甲里层嵌上几道扭曲又丑陋的灰线,疫病性地又沿掌心扩至小臂。我腾开视线,兀自地意图纵声大笑,齿为锋,喉作柄,塑就一把铮亮的刃,用以刺裂囚牢死气的破景。这念想赴得魔怔且澎湃,实施却止步在返涌的钻骨阵痛下。我发抖,于是刀锋若星点分崩离析,呛着逸散于死气中。败兴。我啐出一口带沙的沫,对手臂说。偏头的幅度超标这具瘦骨目前的承载量,病痛叠加,生理同心理连坐,难熬得发昏。几口气急促地被吸入,炽得发烫,烧得灼人。
我仰起头,摒抛恍觉正燃的喉,闭上除却黑再无它色入目的双眼。黑的、黑的,第二种色泽何迹可寻。涨溢的黑里掺着我的呼吸,胸膛起伏微弱,比拟流动的供给被缩减或甚扼断。潮寒漫过颅骨,几分喘入的空气在脖颈处下陨焚炙,交汇的冷热侵袭,蔓延成一股迫近窒息的悔恨。悔恨,接踵而亡又接踵而至的悔恨。我开始流汗,汗滴贴着下颚而淌,烙铁般顺扼着动脉,顿留附着为稀薄水痕的印迹,但愿你足教我如何自燃,以度严寒。身体微蜷,熟稔地反胃的干冷逼临,记忆自银灰中抽离,不论我掩藏与否。齿槽相扣,毋须睁开眼便能拟出近靠的摄魂怪的模样,灰,淡上一个色度的黑。销骨摄魂,黑为伊始。影像的漩流浮现崩炸,无一不淋满这艰涩稠度。我现下憎恶这迫近死黑的灰几近本能,它抽丝剥茧地命思维袒露,搅动一切回忆,刨开密叠的种种懊丧,喝令我在紊乱的时序里被迫重归绝望。
记忆掘尽以后,无尽的反刍降至。彼时的诚笃混拌回忆,诘问取温情代之。笑语模糊成死尸,一帧帧倒带,永远躺倒目力所及的中央。你为什么还不停下呢,你不该——不该。谁不应该。我挤出纷杂大脑的一角来思索,质责的对象指意不清。我僵硬地躬下脊骨,疼痛轰然辐射开来,扩散到整个躯体,破损的声带干裂地挣扎出固结在喉的一两个音节,沉声似哽咽,嘶哑并难听。又尖叫,继而尖叫。周遭亦遇吸食的分贝此起彼伏,回忆载入,滚雷的哀鸣与引擎的发动声重合,一如我将半身撑倒至铬蓝色车身,耳入不间断的尖鸣,目见半条街衢的坍塌坼裂时,心脏的引擎奋擂如狂。我栽倒,后脑磕上墙壁,回缓后每簇呼吸的热气与涌动的湿寒分明,呈现地赤诚裸露。体温被蛰伏的寒意汲取,不再发凉,而类冰。我仍紧闭双眼,较以往更焦渴于维持机能运作的呼吸——因而我选择更多的保留、更多的缄默、更多无声的喘息,以余濒忘前弥留肺腑的热气,作曾存于世的明证。我鄙弃生命的此种延续,因这不过算作另类的溃逃。
我不愿死亡,也不愿发疯。我要这赎罪的代价阒寂也冗长,聒噪也转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