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很久没回到家乡了。
坐上这趟回家的火车时,我的心中有种奇异的激动——自从成为非凡者,遵照神的指令前往远方后,仅仅离乡数年,那几年的经历却似乎贯穿了我的大半人生。真是不可思议。我的记忆中,家乡的小镇一向平和,最大的案件不过少年斗殴(不得不承认,我也是其中的一员),而那些在海上的充满火焰和硝烟的记忆却是如此鲜活而生动,与此相比,儿时的平静回忆仿佛隔着一层不透明的幕墙,像是尚未消散的烟雾一样捉摸不定。
我在鲁恩的边陲小镇长大。我的父亲不能算是一个好人,他是个高大的退役士兵,经常穿着那套洗的发白的制服。他退役的原因是一颗子弹,一颗穿过他右腿肌肉的子弹,这也是他下雨天或是其他坏天气时腿疼的原因。他暴躁的脾气和酗酒的坏毛病也是因为这个。当他喝醉了,脸涨得通红,用攥紧的拳头“砰砰”地锤着桌面的时候,我为了躲避疯子般的父亲而钻进衣柜里。衣柜里有一种淡淡的熏香,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会在衣柜里放某种晒干的植物,于是衣柜里被这种黯淡却刺鼻的味道浸透了,即使她因为疾病离世数年,衣柜里那种植物的熏香也仍闷闷地盘旋着。
“需要什么午餐,先生?”乘务员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于是那些关于家乡的思绪便和似乎刚刚还在我鼻尖萦绕着的植物熏香的味道一同飞走了。我皱了皱眉,告诉他我不需要午餐也不需要晚餐,请他不要再打扰我的静思。
他好像被吓到一样离开了。这种反应并不罕见——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在那些受召前往海上的时候,有不少人对我的话产生了相似的反应。我曾想过这是否因为儿时无人交流导致的后果:母亲向来喜爱自言自语,即使是对我说话,也像是她自言自语的时候正好将脸朝向我的方向而已。父亲清醒的时候沉默寡言,鹰一般的视线盯着手中的报纸,喝醉后又高声咒骂,而我只能躲进衣柜,在几乎消散但仍留存数年的植物熏香的味道里,坐在堆积着的布料上陷入雷雨中的浅眠。
……下雨了。
从列车的窗口看出去,窗外的光线陷入一种不该有的昏暗。天边厚重的积雨云阻挡了阳光,雨滴碎裂产生了弥漫大半天空的雾气,我将眼镜摘下,挂在胸前口袋。
这样的天气和回忆中那些能够安眠的夜晚很像。或许是某种经历上的共鸣,我总是在这种暴雨声中轻易感到困倦。
啊,那天晚上也是相似的暴雨。
我的父亲,常年的酗酒压垮了他的心脏。虽然他经常指责抱着书躲进衣柜的我胆小而懦弱,但他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勇敢,最适合他的词其实是鲁莽——他在酒馆里和人斗殴,斗殴前喝了太多的酒,一拳还没打到对方身上,就痛苦地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我冒着雨,浑身湿透地来到酒馆时,他已经去世了。
但是这件事并未在我的记忆中泛起太多涟漪。我以为我会为了这个被称为“父亲”的人而感到悲伤,或是愤懑,或是其他什么感情,但我那时最深的愤怒居然只是“雨水打湿了眼镜,看不清了”而向酒馆老板借了一张干净的布,擦干眼镜上的雨水。
教堂的神父说,所有人都会死,这是人类无法违抗的结果。
神父的身上也有一种熟悉的植物熏香味。似乎是一种本地的特产植物,本地的教堂熏香中大量加入了炮制过的这种植物制成的香料。母亲用过的衣柜里的熏香问起来湿漉漉的,参杂着暴雨时的空气、墙壁上的霉菌,和棉纺织物的味道,而教堂里植物的熏香更加空旷、悠远,随着神父手中熏香炉的摇动而和其他香料的气味参杂着在整个教堂弥漫开。
至于神父的相貌,我已经记不清了。如果说那些记忆我隔着一层半透明的幕帘,那么神父的脸就隔着两层幕帘。说来奇怪,我在父亲去世后明明是神父抚养长大的,但对他的记忆却模糊不清。
“你是受神眷的。”神父说,“为什么要把力量浪费在这种无用的事上呢?”
那是我第一次将人打伤后,神父为我处理伤口时说的话。那是一个阴天,我将那三个叫我“胆小鬼、哑巴、怪胎”的少年打翻在地,虽然我的身上也挨了几拳,我却觉得有某种热烈的火星在我骨髓里闪烁着。神父将我伤口的血迹擦干净,缠上带着药味的绷带——那股植物熏香的气味又来了,这次它和药草的味道混合着,我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焦躁,像是藏在中空朽木里的一窝马蜂,或是盖着一块薄布的闷燃着的木柴。
神父说:“来吧,你的道路在这里。跟我来。”
急促的汽笛声响起。我揉了揉略有些僵硬的眼部肌肉,看来刚才的雨声确实使我进入了久违的安眠。乘务员与同程一班列车的旅客焦急的声音响起,我将挂在胸前口袋的眼镜戴回,冷静地向路过的乘务员询问现在的状况。
“雨太大,没法前进了——我们暂时在这个车站停靠一个晚上,明天离开。您可以在列车上过夜,也可以下车,只要在明天出发前回来就行。”
我看了看窗外雨幕后模糊的小城,带上桌边的伞,从列车的车门出离开,下到了车站。
……熟悉的气味。
湿漉漉的、暴雨时特有的空气的味道,潮湿的墙壁散发出的霉菌气味,雨滴打在地上树上屋顶上发出的密密麻麻的闷响,以及某些埋藏在记忆深处、从模糊的儿时记忆中就无法摆脱的植物的熏香。
车站的站牌上写着“乌托邦”。
某种之前就有的、无法言喻的心情迅速胀大并充满我的思绪。
非真非假、亦真亦假的记忆从过去的迷雾中涌出。那里有什么、教堂的地下有什么?神父带我去看的究竟是什么?我扔下伞,沿着本应该记得的路向小镇深处跑去。
“是真相,格尔曼。”神父褪下普通人的伪装,显露出某种至高存在的神圣伟力,“我将引导你的路。来。”
我的胸中充满了狂喜。为得窥神的伟力。为得知自己存在的意义。——至于真实与否都不重要了。我知道。无论是这个我得知自己的使命是铺就神的路这一过去的遐想、亦或是存在于某处的我作为神曾用过的身份铸成的密偶的真实的可能性——无论如何,在这一乌托邦中,一切有意义的虚假也能成为真实。
我推开圣阿里安娜教堂的门,熟悉的圣洁而又空旷的植物熏香弥漫着,我进入空无一人的教堂中,衣服已经被雨水打湿,我深知以这种形象觐见神是无礼的,用纸人替身替换了被淋湿的状况,接着走向向下的阶梯。
乌托邦,UTOPIA,在某种失传的古代文明中,意味着美好的、却不存在的世界,一如那个失落的文明一样。我心怀近神的喜悦,在教堂的地下得见座椅上坐着的那位——祂闭着眼,似乎在编织一个城市那么大的梦境,而我虔诚地伏在神的膝下,将额头抵上神的腿——祂一如既往允许了我近乎逾越的行动。
“欢迎回家,格尔曼。”我听见神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