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个寻常的初夏，去岁凛冽的寒风吹不到伏天，还未触及汴京的草长莺飞，便已经收回了尖刀利刃。与以往的十数个夏日一样，繁英的牡丹开得盛，江司宫为我收出细软时赠我一朵，如今已枯在晖园的牗台上。 不是繁英的晖园了，是龙华的晖园。）
（自冰扇摇过来的凉风送到颊边，多少消散些燥意，瞧着暗金坛上冒着白气的冰块儿入神，她又发呆了。圣殿坠落，她常用这样的方式去缅怀，——应该可以说，缅怀。）
殿下，那位娘子梳洗好了。 （跫音扯回思绪，我才想起来今日带回来一个人。不对，该说——是我今日从虎口底下夺食，带回来的战利品。）
叫她去旁厅等我。
（幼在重熙繁英，石薰专门为我辟了间里屋出来，里头放的都是公主心头所爱，遑论是抢来的、恩赐的，小到华缎荣锦，大至举世名品，千金难求，我都将它们放置其中。这些都是战利品，是祭奠了旁人的羡艳、诡计与不甘心的战利品。今日带回来的姑娘也是。但这就要单纯的多，她只祭奠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裙角擦过屏风，屏扇上只轻缀饰几笔青墨，我隔着这样的碍物，只瞧见一位绰约女子。开口时，赵安在笑，仿若唯恐惊碎这一堂涟漪。她小心，又探去）
不必害怕了，新衣裳合身吗？

贵人的勋宅中不会被溽暑熏染。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两位青衣的女使为我更衣。我的身形实在瘦弱，是以她们将衣带束得紧了又紧。更白瞎了一张娇脸也跟着有些脱了相，盥盆里洗下的也是秦淮到汴梁八百里路的尘与土。
但我一直知道我有一张讨喜的脸，不论是从在淮地时，我年岁初成，母亲的恩客们看我的眼神，还是从昨日扯我褴褴布衣的登徒子的浪荡言语中，这一点都可窥一斑。
低着眼睫，睑下两片淡淡的鸦青色：
“合身。”
我敏锐地听见左右唤她殿下——噢，那么，她是赵室的贵女，与我这等人最是云泥之别。
伏下兰腰叩谢时，我看见这位金枝玉叶的凤头履上攒着珠串。
“谢公主救命之恩。”

（夏曦浸入荷叶下的清池，酿造出流萤翻飞，薰风穿堂。醉玉颓山，我领着一身醉魄从曲屏窥去时，似还有些迷蒙，难得消解。那匹玉腕骝是月前入京的，从荆南来，甫一入京便叫帝都的贵戚争个头破血流。那样的骏马，合该为人人趋之若鹜，但它飞扬着的不留情面的马蹄，不该踩在她的身上，而该踩在那群肮脏的庶民心口。所以潞国主一掷千金，买下这皇城之下草菅人命的玉腕骝，将纵马行凶之人送归京兆府，自此这股风气才算完。）
（她这般模糊、虚无，教我顿生莫名不愉，执毫入座，摆手叫人撤下屏风，我才将她看得清明。霎时风来，吹落一卷昨夜画就的半成品，飘飘扬落在姑娘履侧。是美人映山河，） 可以帮我拿过来吗 （公主盈了笑意，是久未得见的沁甜。不在驸马之前，不在兄长眼下，而在一个初见的娘子身前。）
你叫什么名字啊？
（未及等来她拾画近身，毫已划过一纸白卷，我在画一缕青丝，公主不察，那一笔恍若她胸前随风伸展那缕）
总不能，还叫你阿软。（她绣口里吐出这个音节，明明是嵌了些笑意的，掀眸看去时又了无踪影。旁人不晓得，只她暗暗忖着，——要低，要柔）

佛曰：六道轮迴，来往无其数。末法堪堪，各人寻头路，休等临性命全不顾。
我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成为我的六道，且再无路可回头。
有熏风过堂，吹动眼底一泓玉池。额帘也随之而动，隐隐可见两弯眉黛。
母亲教给我过：贵客的眼睛是不可以直视的。我一直谨遵她的嘱咐，但此时此刻我却偷偷从额帘下转了转杏眼，睇去眼风。
裙上缠枝菡萏随珠履轻挪，微微倾下身，将那卷山河锦绣拾起——是我俗尘之人观赏不来的名品。
阿软二字入耳，面上生了些赧色，但仍屏着声摇头，好半天才开腔：
“桃桃。”

（桃桃。）
（语言是有神力的，在眳蒙苍白的虚渺间，它幻化着，开出惊春桃艳席卷人间。一朵，一树，一春。毫笔乍顿，珠下一滩墨迹，点缀一瀑青丝。）
人如其名。
（浅浅勾唇，将笑意铢积锱累，一寸一寸盈到眼角去、漫到耳廓去。趁人不察，舌尖暗自碾过一言：“仙苑春浓，小桃开，枝枝已堪攀折。”，再度下笔，青丝已成乌色桃枝。）
（轻声呢喃）可本公主还是喜欢叫你软软，那怎么办呐—— （此话放的轻柔，垂眸睇着掌下画作，桃栽已成模样。）
（软软。）

我不知道该怎样与她细细道来——霎时间我的肺腑里涌上千千万万的思绪，关于我在秦淮楼上看见的贵妇们的金钗，关于我一路至汴梁的尘与土、云和月，关于我初见她时的惊艳无匹，绝世无双。
有人笑我这名字艳俗，充满着烟柳之地的红尘气息，惟有她启唇间，口齿净是芬芳，像人间四月。
她说：人如其名。
这句话于是突然将我的心燎原，壮着胆子，抬起鸦睫来觑对上她的眼，
“不知……不知殿下名讳？”
我知这是犯上之罪。

（我且是存着笑意的，不论她所言所对是否合乎礼制。便好似原要开在春日的樱，若得上天垂爱盛放在初秋氤氲时刻，我若瞧见，也是要顿足赏一赏的。）
（在某一程度上来说，我与她是一类人。）
公主是没有名讳的，你不知道吗？
（手上收了残卷，没有画完的美人桃枝被一寸一捋过收入木筒里，人间清阴夏意被轻轻典藏。我再看向她的时候险些便要笑出声响来，她如瀑青丝下的薰风很是会吹，将一切都勾勒得迷乱。）
（锦履踩在毯间，她从案后绕出来又驻足在离人一丈之地。）
但你可以唤本宫——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