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阿耶中独女，忝居行长。惟公主婶婶添了位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尚在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年纪。
阿翁敕封侯爵，叔伯领军固边，衔关隘而拒辽军开封。
居家不耐，始去蓬山，会同窗。
“九哥，今日还授课吗？”

“符小妹来啦。”
正写着学究先生布置的功课，仰头努嘴示意她瞧瞧上头学究先生的位置空空如也。
“常先生布置了功课就走了，让我们明日课说说这个。”
“让我们论一论：君臣父子。”
指指身旁的位子，给她倒一盏牛乳茶，“来，坐下咱们说话。”

“多谢九哥，吃蜜饯果子”
垫着脚将绢帕摊开，小心翼翼避开砚台、笔座，生怕洇染了九哥的“真迹”。
自从开封解围之后，常学究镇日不见人影，好似不在乎落下半年多的课业，净整些虚头巴脑的辩题。
摊开《千字文》小声念出，忍不住抱怨。
“资父事君，曰严与敬。孝当竭力，忠则尽命。”
“这有什么好论的？”

“谢谢小妹～”朝她一笑，捻起块蜜饯儿丢入口中，甜而不腻，“这味道真是不错。”
听她念叨的话儿，摊平一张纸，拿毛笔蘸了墨水，在上面开始作画，边画边说，
“那请问小妹，若君昏昏，天下惶惶，劝而无用，是否应忠？若父刻薄，苛待妻女，不疼亲子，是否该孝？”
“又或亲奸佞小人之君，又或宠妾灭妻之父，其臣其子，又该当如何。”
“应忠孝否？”
老虎雏形画出，落笔意作幼崽。

我惯爱吃蜜果子，东京城里没有符小妹未曾踏过的铺面。与人同享，被交口称赞，只觉得更甜了。
大花猫逐渐成型，跃然纸上，在一旁兴致盎然得。平素读书只为识字，兼开蒙知理，九哥所言就触及到我的知识盲点了。
“可……可君王父上，岂可妄论？”
闷闷将果核吐出，恨不能拍在大老虎的身上。
“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坏人嚒？九哥同我说说，那该如何是好？”
童言无忌。
“难道不忠，不敬，不孝，不以为楷模吗？”

“忠孝仁义都是刻在我们这些人的骨血里的。”
我们都很难割舍情义，但若是无情无义之徒，对他们谈情义，不是天大的笑话吗？我们最为珍视的一切，在那些人眼中，不过是他们拿来索取的利器——索取利益，温情。若我们无用，他们就不会和我们谈情分，不念旧恩，不救故人；若我们有用，他们又会以血脉情深，道德仁义，逼人就范——再为其所用。
周而复始，终于人灭。
“许是最近看了太多令人扼腕叹息的故事，我总认为，忠孝仁义，也只适用于忠孝仁义之辈中。”
老虎崽子应该是怎样的呢？都说虎毒不食子，那么虐子乃至吃子的老虎的崽子又该怎么画呢？
一时不知如何下笔，歪头看了看符小妹，再捻一块她带来的蜜饯果子吃。
还是甜食好啊，一甜解百忧，一苦起千愁。
“我是这样想的——为臣者，自当爱民忠君，可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君若不当，臣建言献策，君若无道，臣则忠于天下，天下若无道，为臣者，先为人，忠于良知，忠于自我，便能活得痛快。”嗯，我以前一直觉得大人们有个坏习惯——说话总是不说通透，但我现在好像也能明白他们一点了。吃蜜饯得吐蜜饯核儿吧？但我运气好，两个蜜饯儿都没核，接着说，“至于父父子子，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若父失责，更或刻薄寡恩，为子者，赡养之责可尽，侍奉之爱，大可不必。”
离经叛道的话说得多了，我这口出狂言，要是被夫子听到，人就没了，但我还是要说——还要做。
“真要让我来说，爱我者我恒爱之，敬我者人我恒敬之，反之亦然，这才会是我一生的选择。”
老虎幼崽却画了只小狼狗，有温情忠诚的一面，也有绝情漠然的一面。
若是失却仁义之君父，从何而尊，为何而敬，何处可爱？以利报之已是极限，再有更多的，就是说笑了。

“九哥真厉害！”
抚掌称赞，并非是夸他一心三用。听其侃侃而谈，时而醍醐灌顶，想要附和却一时失语，只能暗暗颔首。谈及朝野只觉疏远迷蒙，想破小脑瓜也不知是何光景，连蜜饯果子化在掌心都全然不觉。
汴京虽繁华，却无法窥测北地与南疆。百里尚不同音，以管中见闻窥四海与星辰，岂非耳视目食。
——这世上并非全是良善之人，走出尺寸之地即可知道，世上之人并非只有善、恶之别。君王臣子，内襄四围，外御其辱。若仅以仁、忠、孝笼统概之，空无治域之策、拒敌之能乃至谏言纳计之法，那才叫徒有虚名。
“先为己而后为人。为己有余，方可为人。若不能为己，尚不足自渡，岂可真心为人，真心为己？可是这个道理？”
何况若要按条条框框约束着，利弊得失驱使着，只可做个同旁人一模一样的人。失本心己身，形神已灭谈什么搅弄天地。
“只是我猜，天下如果尽是先己后人——总归有人先人后己的。”呐呐缀上一句仿佛自相矛盾的话。
“九哥，我只有一处有疑。君乃天下之王，并非只是读书人的圣人。兴许做了百件好事，只一件坏事，或是失去百人的人心，得到万民之拥趸呢？”
“何况，说句大不敬的话——”
以肘支撑平移，附耳窃语。饶是如今的光景，也无人指摘陛下弃城之举。庙堂集俊贤，亦聚乌合辈。忠君者，不背君。君子者，不屑行小人之行径，言说腤臜言语，终为其所累，不得解脱。
“蚂蝗之人求的并非诚心敬爱——跗骨啖肉，不死不休。天尊父威，岂容置非。只怕还未说出口，就——”
“自保方能继续为己啊。”

“为己才能为己。”先四声后二声，音调不同，词意就不大相同了，但最终所求都是一样的，“人先有为己之心，才能成己，只是蚂蝗之人，只是蚂蝗，而非人，人且不算，何谈它言？”
取手帕递给她擦手，听她讲的君王之例，接着她的话说，“此时蜜糖黏掌心，我们怪蜜糖之黏腻；可彼时我们尝蜜饯却又夸糖汁儿香醇——常有百事行善者，或因故拒人之求，然得自私之名遭人白眼；却有行百恶者，或施一善，美名远播赞其纯良，”默呷一口茶，再问她，“你道好笑不好笑？”
“君王也是人——人皆如此，君王何异也？只是为君者，享天下供，食黎民俸，当有为天下苍生计之作为；为臣者，说是食君之禄，君禄何来，不也是取之于民？若无明君，则民不聊生，乃至天下换主；可若无天下，何以为君？所以为臣者，当有为天下谋之言策，”
“为夫为父者，既作嫁娶成家衍嗣绵延之择，应明为夫为父之责，尊亲爱子，以德立家，以身教子，若无成家之力，则不应做成家之选，误己误人，况有图人家资，且嫁娶之后，反苛待其人，苛薄子女，此等失德失责之父，子女最终也不过谢他一点血脉罢了，此等败类，不如早早归去的好。”
“君也好，父也罢，推至人人，凡苛薄寡恩者，寡廉鲜耻者，伪君子小人类，大多不是不为己，而是只为己。”
“只为己者，成人尚不得，更何谈成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