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四姐为仁王府添了一对双生子，一儿一女，自凑了个好字。我与阿林又是多年至交，于情于理，我都当去道喜。先为四姐挑了些补身子的药食，又为那一对小儿女置办了些小玩意儿，将马车塞得满满当当，才登门仁王府。】
【到了王府外，特意叮嘱仆从一样一样地从马车卸货，自个儿由小厮引着入了仁王府的花园，沿着迂回的游廊入邸，只觉比之前来时又装点了不少新花样。盖因我为男客，自是见不得四姐，故而坐在花厅候着阿林。和风熏热，手中端着茶盏，不疾不徐地低头细品，偶有穿堂风徐徐游过，甚是舒畅】

【昼兄喜添麟儿时，我尚囿於禁中，未能一抵仁王府邸，去探看一眼自己的侄儿。说来岁月匆逝，幼时长居四所、日夜盼求昼兄入宫一话古事传奇仍历历在目，而现今我已亭立，他亦成家立业、竟为人父了】
【新儿满月，我元要铸一对刀剑去贺，硬让蕖衣给拦了下来，换成了最最平庸常见的长命锁——也罢】
【礼入小儿怀中，似见着昼兄偷偷松了口气，英眉微颦，索性一门心思去逗婴孩。可惜他们实在太过爱哭，声音又一个比一个洪亮清脆，着实听着教人头疼，遂取径独往园中去清净清净】
【塘畔春草漠泊，孤立柳下，偶向四周投去一眼，却恰好对上另一岸边、厅中人的闲视】

【我与阿林相识已久，从前也曾泛舟什刹海，与他笑絮鲈鱼羹，而这份情谊又在四姐入仁王府后更显深厚。四九城里姻亲的盘根错节，构出了千千万万种关系的雏物，我与阿林也不过是林林总总中的微末。所幸在结交时，我们并无过多的心思，正如我与晦出一般，志气相投的至交罢了】
【我坐于花厅，清凉的穿堂风不时拂过面颊，心中思绪浮沉，直至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打破这一隅的静谧。原以为是阿林，我从容地抬头，对上的却又是那一双清冽的、似曾相识的，眸】
【冷月如霜，眉带露光。她像是一阵蹁跹的惊鸿，孤影姗姗而至，不期然落到我跟前。心上骤然一热，像是跳开了许多闪烁的小火花。我动了动唇，却始终静默地望着她。我看着她时，只觉得纵使在佛堂聆诸天神佛向我谆谆教诲多少时日，也抵不过她此时投来的清浅一眼。像是冥冥之中写好的，我只身入了花厅，坐在这儿聆听世间繁复，为的只是与她的不期而遇。良久，朝她坦然一笑，轻轻道】
原来你在这里。

【端坐於厅中的少年瘦脊挺如直松，业像如意馆中师傅笔下绘成的一竿修竹，不意坠入这片红俗中，遂教我一眼得见】
【愈步近、愈探清他温如暖玉而琢的眉眼，几分熟稔。昨夜积汇的玉露自叶尖滴落，浮光掠过一道英姿勃发的少年策马之影——我记起来了。微颦的春山稍稍一展，未携半点情绪，只作坦然地叙述】是你。【但因不知他的名讳，故而话业止步于此】
【步至他对面落座，柔荑端盏、先饮一口茶水】
【厅中寂然无声，三三两两的客来了又去，一时竟只余下我与他二人。执壶再沏一盏茶，鸦睫垂落掩住了明眸，倏然启唇将这份沈默打破】那匹衔蝉奴，你用得如何？

【我睁着一双眼，与她点漆般的眸子相对，认真聆听她吐露的字句，即便只有二字。她眼如墨，唇似朱，是再标志不过的一位女子，较之上次坐于马背上的英气，今朝打扮又多了几分娇柔，待她款款落座后，方将自己的视线收了回来，未免唐突】
【此刻气氛微滞，花厅中唯我与她二人。我抬起跟前案几上置放的茶盏，稍稍啜饮。我犹疑着是否该想些话头。适时她声骤起，我将茶盏放下，再次与她视线相对。面上始终含着温润的笑意，有些歉意】
说来有些难为情，这些时日家中琐事繁多，已有许久不曾去过马场了。
【我望着她，未及多虑，只蓦得冒了一句】或许，我们哪日可以再同去一次，如何？
【说罢，便连我自个儿也愣在了当下，面上神色骤然一变，登时心慌意乱了起来。我从来是再稳重不过的，这样冒失的、唐突的话，我竟然就这样直直地说了出来。我同她实乃第二次见面，就这样约人家姑娘，她定会觉得我轻浮罢。倘若她觉着我轻浮，倘若她一口回绝了我，我该如何。此时的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端起茶盏，饮了一大杯，思及此处，又慌慌地将杯盏放下。望着她的面容，有些磕磕绊绊地开口为自己补救】我是说...那日同你赛马，很好。所以想再约一次罢了。我不是...【不是那样轻浮的人】
【这样直白的话却又说不出口，只能懊恼着，将话留在这里。只盼着，她能读懂我的心思。】

【明前茶露润过喉舌，浓香缠於鼻息之间，我静候着面前人将话道完——直至末尾、他提出邀约】
【尚捧着玉盏的纤腕微微一顿，我抬眸探向其。叩在盏壁的雪指轻轻点了点杯身，习惯性地揣度着人递来邀请的用意，厅内遂又回复至方才的寂静，周边的一举一动於耳中便更明显】
【许是我的沉默教他慌了神，少年磕绊无措、欲言又止的解释与懊恼的神情皆揽入眼底，实是风云诡谲的禁庭中难得一见的诚挚。唇角稍动，借饮茶的动作遮掩住轻抿出的浅笑，广袖回落时眉眼亦已平整如初】
【不急作出答复，好整以暇地反询道】你知道我的名姓吗？出身、家世——【我大概知晓他的意图，从前宴上的那些贵胄子弟表述地更直白赤 裸，他们看中了公主这个身份，看中了背后的权势富贵，而无关我本人，念及此，面色业倦了些许】
【我知晓，眼前的少年或许与他们不同，不当这样先入为主地给他强加上图谋不轨的心思，遂又收了声，只道】我最近不太想骑马。

【我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试图从这些举止里探得她的二三心意。这是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从小列游琼宴养成的心性。可我还未探寻得什么，却已为她眉眼处的春风拂梢而失了神。视线只能稍稍游走，落在她身后那一幅壁画。上边儿勾勒的是什么翩跹仙鹤，许是阿林从何处搜罗来的名家作品。可为什么眼前人的裙角却赫然映现在壁画的一角，教我心神恍惚】
【她许久未回答我的话，我的神色不免尴尬。正迟疑着该如何圆过去，她的提问又堪堪而至。我略微迷茫地看着她，眸色掠过疑窦。】
【她的名姓吗？出身、家世——】
【是了，我从未询问过这些，身世如何与我而言，都不过是身外之物，只过繁赘。与人相交，为的只是风月坦荡的心意赤忱。可现下，她是为何出现在仁王府，为何出现在这桩园子里，难不成她是被阿林养在园中的玉英。如若真是如此，我方才所说的一番话岂不是太过孟浪，又唐突了阿林。想到此处，心头骤然一紧】
【我将视线重新投回她姣好的面容，温声道】
我许久未曾登门，竟不知仁王的园子修缮得如此好。【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可我眼拙，看不出仁王究竟动了哪几处地方，你能领我去瞧瞧么？
————如若你同我一般眼拙，那不如我们一同去东华门外看灯吧。
【最后那句话，我说得极轻，只有我与她二人方能听清。是了，我赌的是她不知，赌的是她同我一般都是阿林修缮园子后的初次登门。只要她与这园子无甚瓜葛，其余的什么身份都不重要。】

【不想骑马是借口，我懒於更不擅於应对这种没甚么必要的繁杂俗事，但眼前人似乎并未听出话后的拒绝之意】
【我与他不过寥寥二面之缘，缘何笃定？遂故意细数了府中翻新之处，一一道与其听】新修了一座水榭，堆了两处假山，又多植了许多株芭蕉、桃杏等树。【尽是昼兄迢递至惭英的信中所述，弗有一处不对】
【复举盏而饮碧汤时，暗从鸦睫下窥探见少年面上失落的神色，停顿了半晌，从容地添上后话】自家兄长的府邸，我自然清楚。
【点到为止，已不必再道更多了】
【默然中一盏春水将竭，我重提起前语】我虽不眼拙，但——【业因头一回生出这百般滋味，故而一顿再顿，又突兀地转了话锋，口吻略显几分僵硬地询道】东华门外的灯，好看吗？

【她一字一句，将这园子里的变动都说与我听，如数家珍。倘使不是日夜居住在这府邸内，又怎么会对这次翻修之处了然于心。她每说一处，我的面色便沉下一分，心头就像是浇下了一碗冰窖胡同里的冰碗一般，是被谁浇下的呢，或许是阿林罢，我是决计不舍责怪于眼前人的，最该责怪的应是我自己。在还未知晓她身份的时候，就已经茫茫然动了心。】
【我如同身在冰窖，浑浑噩噩，竟不知该以何种面容视她。倏得，她从容的后话如浮虫游至我耳畔，自家兄长四字又再度将全身湿漉漉的我从冰窖中捞了起来。我瞬时抬头，对上的依旧是那一双冷浸溶溶月的眸，却在这一刻，化开了我心头郁结的融雪】
【原来，她是龙胤。她并非阿林豢养的玉英，她是紫禁城中的帝女花。她同我一般，并不属于这个园子。是我多想了。】
【实是忍不住，我笑了笑，抬手举起手边茶盏，轻抿一口。继而十分诚恳地同她说道】
我觉得好看。或许，你也会喜欢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重要的是，要与你同去】

【於厅外树梢间流莺的婉啼声里，我极缓地饮下盏中最后一口，直至流入喉头的茶水渐渐回甘，舌根处业品出了些许的甜味】
【我无师自通地以为，男女之间倒同作画差不大离，不必写全说全，须留出三分白予人遐想揣测的空儿，方得意趣。譬如眼下，我勿需追问其未说出口的话】
【少年郎的花灯之约虽已应下，但我仍要警醒他，故意提及禁庭】从小到大，我在宫中看了千百次的灯，盏盏繁复华丽、巧夺天工——【可惜，他们都高高在上，并非属于我、属于惭英阁中的帝姬】
【断在此处不再续下，料来他应听得出背后的意思】
【将已空的杯盏搁回案上，分眸探了眼天色，起身时湖色裙摆携风掠过了他的身侧，绣履一顿】我要去找一趟昼兄，你自便。【赴向园中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