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Riders『文赛』履霜坚冰至

〈 1 〉
艾瑞克不喜欢雪，因为雪总让他想起一个人。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那是他生命中无法磨灭的阴影，是他坚强与成熟的面孔下最后的底线。
那是他们的二十周年结婚纪念日，他原本请了假，提前订了餐厅，将一切准备的妥妥当当。乌克娜娜虽然没有对此发表过任何意见，但是他可以从她雀跃的眼神中读出她的期待。他早早醒来，在睁着眼睛盯了天花板半晌，等到所有理智都从云游天外的睡梦中重新回到这具身体里，便蹑手蹑脚把她搭在自己胸前的手臂挪到她胸前。乌克娜娜在睡梦中口齿不清地喃喃两声，翻了个身，他才轻轻起身，踩着柔软的地毯走到门口的衣橱前。
搭在那里的大衣胸口处有个东西在闪闪发亮。
是长老会的通讯器。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扭过头，便看见她半支着身子，上半身的重量都压在她支起的手肘上。她迷蒙着眼，神游天外地又睡了一个来回，才寻回了大半的清醒。她偏了偏头，望着他大衣里闪烁着亮光的小东西，轻轻笑了笑：“既然是重要的事情，那就去吧。早点回来。”
艾瑞克终于在两难之间得到了一个温柔的喘息的余地，他飞快地换上了出席长老会的正装，披上那件外套，抬腿出门之前又一次走回了床头，在她的唇瓣上落下轻轻一吻，才柔声道：“放心，你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在那一天选择离开她，是他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没有之一。

〈 2 〉
乌克娜娜在艾瑞克离开后翻身又睡了一个回笼觉。这一觉她睡得并不踏实，风穿过微掩的窗，一层层地掀起厚重的窗帘，让它不停地飞舞，阳光就趁着它的缝隙钻进卧室，一晃一晃把屋子照了个半亮。在忽明忽暗的亮光中，她的睡梦被轻轻地托起，仿佛穿过了万千时光，回到了少年时。
她看见艾瑞克送她孔雀豆的时候，那颗代表如心所愿的暗红色豆子在她的掌心缓缓凝结成雪花模样，被她珍惜地捧在手心，随即景色一变，她看到自己坐在角落中失声痛哭，几次三番想要将那冰晶凝结的项链摔到下水道中，她冲上去想要阻止，却发现自己与“自己”身形重合，然后缓缓地穿过，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项链又一次在争执中落入地下水道，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她眼前又看到情人节那天艾瑞克脱身于一众追求者，唯独等在阁楼中，为她插上荧光树的树枝，两个人肩并肩坐在荧光树的光辉之中，他扬手洒下一片光辉——那是爱的形状，至今仍在她眼中闪闪发亮。
然后，画面一闪，她看到艾瑞克失忆时不停小芙蝶前小芙蝶后，心底的酸涩与醋意仿佛穿越了几十年的光阴，再度在她心底涌动起来，但当她接过艾瑞克送的欧石楠种子，就好似真的被这颗欧石楠种子赋予了勇气，在那天她才真正相信，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无论这个人是否拥有记忆，一个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艾瑞克还是艾瑞克，她依旧深爱着他，无论他拥有记忆与否。
她与他相处的时光如同走马灯般一幕幕在她的梦境中流转，有喜悦，有悲伤，或是喜悦和悲伤彼此交织，有一帆风顺，也有荆棘遍地。她一生摸爬滚打，早没有了最初奈亚时期的不谙世事，但托艾瑞克的福，她没有因此失去什么，在这梦境中仿佛又品遍人生的酸甜苦辣，他们有过不理解，有过矛盾，但是在一切结束后都逢凶化吉，从事故变为故事，直到现在他们还能每日吻别，这美好的时光仿佛梦境一般。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碰到了身边已经冰凉的被褥，不知怎的突然从冗长的梦境中惊醒，风依旧在吹扬着窗帘，她摸着身侧，足足花了几分钟来认清现实——艾瑞克因为长老会的急讯出门了，因此今天她要接替艾瑞克继续准备，哪怕她知道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准备的了，艾瑞克早已在几天前就准备妥当了一切，只差时候一到，但她只是莫名觉得自己不做些什么就无法安心，她从抽屉里摸出了一块布条，上面绣了一半的欧石楠种子的模样，把它贴近眼睛，一点一点认认真真地缝起来。她原本是打算把欧石楠种子装进去做成护身符的，奈何种子实在太大，她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亲手绣一个欧石楠种子的图案。奈何她确实不太擅长这类工作，原本都是与帝蒂娜完成一部分再回到家顺着当天的感觉进行一小部分，因此进展一直都很缓慢。她算过，按照现在的进度，在下次艾瑞克的生日前勉勉强强能完成，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艾瑞克收到它时惊喜的表情了。
随即，她听到一声惊天巨响，随之而来的是不绝于耳的巨大轰鸣声与没有止歇的摇晃感。

〈 3 〉
艾瑞克有一个副官，是个身材瘦削的小矮个，锅盖头，戴眼镜，竹竿一样的身材好像一阵风就能吹飞，看起来乳臭未干的白皙面庞像是高中没毕业就被急着拉出来就业了。他是艾瑞克长老在一众精英里挑出来的副官，看样子他也很为此骄傲自豪。他深知艾瑞克长老的一些喜好，或者说一些不为人知的小八卦。比如长老套在拇指上深紫色的长老戒，乍一看流光溢彩，再看好似深邃的夜空，能把人的眼睛吸进去，那是仿照萌骑士队长戒制作的长老戒，用来显示他作为“英雄世代”的末代萌骑士队长的身份。再比如艾瑞克长老一直放在胸前不离身的布条，上面绣了一半的花纹，还有线头没拆干净，看起来绣的人手艺颇不利落。他曾经壮胆问过艾瑞克长老，得知那是“护身符”，上面绣的，是半个欧石楠种子。
艾瑞克长老时而会在无人之处摸出那块布条，温柔地抚摸，然后轻轻地亲吻。他的眼中流露着站在所有人面前作为长老的他没有的柔光与爱意，通过一块布条，仿佛送到了遥远的彼方。
副官不知道他在看向谁，在亲吻着谁，只是觉得那个人离得很遥远，远到可能今生都无法相见。

〈 4 〉
乌克娜娜的手在巨大的震动中抖了一下，针歪了，穿过错误的位置扎在她手指上，痛得她下意识一缩手。一颗血珠缓缓凝结，晶莹的表面映出她的脸。她放下护身符，舔了一口伤口，任由腥腥甜甜的血丝带着些许凉意从唇齿间滑落，然后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
映入眼帘的，是滚滚腾空的黑色浓烟，以及染红了半边天的火光，天空中的云一朵连着一朵，好像一起烧了起来。晃动的光芒穿过层层街道，在她的眼中化作群魔乱舞。
乌克娜娜推开窗，呛鼻的黑烟哪怕隔着几条街依旧浓郁，争先恐后地向室内钻。她轻掩着口鼻，探出头，四下张望。夹杂着烟尘的风吹扬起她凌乱的发，她眯起眼睛，窗外热浪翻涌，狭长的小巷人潮涌动，楼房坍塌的声音卷着一层层腾起的气浪。裁缝店的热心老板娘一脸惊惶，抱着混乱的铺盖卷儿，不住的叫喊，看见她家常客此刻正皱着眉从窗子里探出头，连忙招手叫她：“姑娘，姑娘，快，别费心收拾，快下来，逃命吧！”
乌克娜娜双手撑在窗沿上，把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大娘，发生什么了？”
老板娘向着火光的方向遥遥一挥手，然后便继续组织疏散。乌克娜娜将身子缩回屋内，飞快地脱下睡裙，穿上衬衫，套上长裤，随手拿了一件门口的大衣，刚走到门前，又后撤一步，转身再次走回屋内，匆匆忙忙从抽屉里摸出一颗星星型的胸章，仓促间戴在胸前，随即又拿起床头柜上带鞘的匕首揣进怀中，脚步不停，再度冲出了房间，一边用两根手指按上了胸章。胸章上的红灯亮了亮，随即石沉大海般黯淡下去。
乌克娜娜原本就白皙的面庞愈发地苍白了几分。胸章是艾瑞克送给她的通讯器，直接连到艾瑞克的长老戒上，如今却是杳无音信。她出了楼房，还来不及多想，不远处再次腾起一道火光，翻滚的气浪卷着滚滚烟尘霎时间盈满了小巷，她一边挥着手试图驱散烟尘，一边凭着记忆向前走去。

原本裁缝店老板娘站的地方此刻已空无一人，乌克娜娜叹了口气，犹疑般地看了看疏散的方向，然后又扭过头看了看火光，尖叫声与啜泣声随着风似乎从遥远的地方卷到她耳边。她再度尝试与艾瑞克联系，但又一次失败了。
她站在巷子里，四周皆是人去楼空的楼房，顺着向下的坂道望去，铁甲制作的装甲车上竖起了一根旗杆，旗帜随风飘扬，显得格外狂妄。
乌克娜娜认得那块旗子，蔚蓝色的圆球中间画着一个莫比乌斯环，那是人类“宇宙对策研究室”的图案。她听艾瑞克说起过，自夸克族的存在巧合地暴露在人类面前以来，人类便成立了这个宇宙对策研究室，专门研究与操盘对夸克族的对策。他们知道夸克族体内驶卷使的存在，知道那是夸克族的生命源泉，也知道夸克族是诞生于宇宙中的另一个族群，是他们一心向往同时也万分畏惧的魔法族群，驶卷使的发现几乎颠覆了人类世界的科学理论，随即他们又找到了新的科学理论去解释驶卷使的存在，并积极地将驶卷使与他们的科技结合，试图实现“跨时代”的技术。
宇宙对策研究室手段激进，在人类社会中，夸克族不具有他们所谓的“人权”，因此他们丧心病狂无所不用其极地研究、剖析夸克族，试图了解驶卷使背后更加深层的秘密。
乌克娜娜和艾瑞克居住的这个小镇大部分都是夸克族人，隐居于此，与人类产生交集的同时又创造夸克族不需要掩饰自己魔法的净土。乌克娜娜不愿回到夸克星，她出生在人类世界，在这里生活了五年，人类世界的风土人情，花草树木，即使不沾带魔法的成分，但在她眼里看来，所有在努力活着的生命，无论是花鸟鱼虫，鳞次栉比的楼房中的人类，还是擅用魔法的夸克族，都可敬而可爱。
直到此时，当这面随风飘摇的旗帜伴随着吞噬一切的火魔映入眼帘，乌克娜娜才发现，这片他们久居于此守护的净土，如今已被火枪火炮打得支离破碎。他们肆无忌惮地进攻城镇，追捕俘虏。夸克族千奇百怪的魔法中具有攻击能力的并不多，更何况居住在这里的往往魔法的级别都不高，即使他们的魔法未来有发展为攻击性魔法的那一天，此刻在枪林弹雨中也如同脆弱的纸片，在火炮的冲击中不是打得四肢横飞血肉模糊，就是被爆炸的气浪掀起，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在空中翻滚几圈后狠狠地摔在地上。
她攥着拳望着世界末日一般血红色的场景，不知不觉间愤怒的血丝已经充满了她的眼眶，她的胸腔里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烧得她的口中充斥着血的味道，血液疯狂地敲击着她的耳膜，仿佛天地都在轰鸣。
肆意烧杀抢掠的人类，绝不是可以享受她的爱意的人类。她没有忍，她从来都不会忍，她的愤怒需要宣泄，正如同她此刻沸腾的血。她缓缓地向后望去，她的身后是依山而建的层层房屋，然后她又回过头。
她的面前，是正将他们的铁蹄踏进这方净土的人类。

乌克娜娜默默地从怀中摸出那把匕首，打开锁套。“铛”地一声，匕首从鞘中滑出，闪着银光。她把匕首拿在右手上，深吸一口气，随即狠狠地将匕首划向左手掌心，鲜红的血液从深可见骨的伤口中涌出，顺着掌心的纹路从手指间落下，落在地上凝起了一层冰霜。
她已经很久没戴过手套，魔法带来的双手常年冰冷的效果早已成为遥远的过往。艾瑞克问过欧趴，欧趴在检查后认为是驶卷使效果内敛，也就是原本魔法在外的表现转为了内在表现，欧趴推测，寒冷很可能是从皮肤转到了血液中，而且不同于表现在皮肤中的是，血液中的寒气无法充分发散，长年累月地积累，性质必然极寒，而原本外在表现而伴随的魔法能力加强也会随着效果内敛而减弱。
欧趴的话，根据乌克娜娜的理解，就是虽然她外在魔法变弱了，但是配上血液的她会变得更强。她没有任何把握能穿过枪林弹雨打败躲在铁装甲之后卑鄙的人类，她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还有流在自己身体中鲜红的，虽然性质冰寒实则滚烫的热血。
她用滴落的鲜血在地面画了一条直线，然后跨过它径直向着旗帜的方向走去。每走几步她攥紧的拳中便滴下一滴冰凉鲜红的血液，在落在地上的一刻霎时爆发开一阵冰寒，飞快向四周蔓延，一直冻结到那条血线为止。
血线那边，是战火中以空空如也的楼房，在那之后有匆匆撤离面容憔悴的人们，而血线这边，冰霜一层一层地蔓延，寒冷只刹那间便笼罩了方圆几里的城区，天空阴沉下来，灰蒙蒙地低悬在人们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远处的火光也在令人窒息的寒冷中寂静下来，没了动静。
乌克娜娜走在已经凝结了冰霜的柏油路上，冰面的光滑丝毫没能阻止她的脚步，宇宙对策研究室的侵略者纷纷注意到她的出现，却摸不清她的底细，一行人缓缓地走来，维持着凝滞的气氛，缓慢地形成了一个包围圈，随着她的移动而渐渐缩小。
气温不停地降低再降低，就仿佛她的怒气，升高，再升高，终于在某一个时刻达到了临界点。而与此同时，形成包围圈的人类也动了，随着耳麦中一声令下，十几颗子弹从十几个黑黢黢的枪口同时射出，带着一连串的硝烟，笔直地射向不远处不停散发寒气的女子。
乌克娜娜结了冰霜的长睫毛微微颤了颤，不慌不忙地讲左手抬至右肩肩侧，然后以左肩为轴，左手从右向左画出一道飞舞的血线，化作一个鲜红的圆，在空中悬滞，随即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冰浪，凝结成一身高的一圈厚重冰墙，将滚烫的子弹包裹其中寸步难行。
举着枪的人类有一刹那间的愣神，只这一刹那，乌克娜娜从容不迫地再度一抬手，面前血滴向随着她的动作向前一抛，面前的冰墙霎时软了一人宽的半面，血液落在前面的人类身上，冰柱瞬间把他的胸膛洞穿，这个人类只来得及在震惊中张了张口，随即便感觉全身的力量都涌入了胸前冰凉的冰柱，他疲惫般地闭上眼睛，双腿一瘫，向后一倒便没了气息。
队友的死亡似乎惊醒了一圈人，他们再度端枪对着冰墙，只见乌克娜娜的身影从冰墙唯一的漏洞中窜出，枪口随即转向，一行人训练有素地开枪，有的从她衣角飞过，有的在她面前便被冰块挡下，她几乎没有停顿，顺着坂道笔直地向下奔去，直到那辆巨大的装甲车面前，在它的炮筒面向她开炮之前，她一扬手，血溅了半个炮筒，随即，长长的炮筒便如同小孩子的玩具，被无情地扭曲成了丑陋的模样，再没有之前笔直地发射炮弹时的威武。
乌克娜娜仰起头，那面旗帜就飘扬在她的头顶，在寒风中肆无忌惮地招摇着它的图案，让她心下的怒意更甚。
“这里，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她声音冷淡地开口，听着自己的声音慢慢飘远，半晌后再度落回耳畔，仿佛自己的声音来自遥远的天际。与此同时，乌克娜娜伸出手指，蘸着血在装甲车的墨绿色外壳上画下一道暗红色的血线。然后，她信步走开，留下装甲车在身后转瞬之间被冰柱贯穿，旗杆被支起的冰碴儿捅了个对穿，歪歪拧拧地倒了下来。

在她做完一系列动作的同时，更多的人类聚集过来，围成一个大圈，从楼房、小巷，从各处汇集而来，缓缓地向着中心的女子靠拢。他们走得小心翼翼，呼出的气息凝成水雾袅袅腾空。寒冷无所不入，他们并未准备冬装，握枪的手根本拿不到一副棉手套，只能在冷风中愈来愈僵硬，似乎手指应已经不再属于他们。他们状态不佳，无声的恐惧在彼此之间蔓延，但他们只有与她搏命这一条路可以走，只要消灭她，随之而来的寒冷都可以解决。但还好，他们人多，哪怕是每个人都冲上去让她砍一刀都足以把她累死，这是他们的底气，也是胜利的筹码。
乌克娜娜注意到逐渐聚拢的人类，神色未变，只扭头转向下一辆装甲车。这种竖着旗帜载着重炮的装甲车数目不多，算上报废的那辆也只有三辆，但是停得十分分散，最近的一辆在左边，刚刚好在还未收缩的包围圈内。
她大概已经猜到这是最后了。面对如此大量的人马，孤军奋战，深陷敌营，没有后援，没有接应。血液缓缓从她的伤口中涌出，一滴一滴，仿佛敲打在她心头。她曾有无数次机会转身离去，任由他们洗劫这个小镇，或是追上拖家带口逃离的大部分民众，将他们一并俘虏。她只是看不下去，乌克娜娜看不下去，她的心，她的血，不允许她就这样漠视这里发生的一切，因此她任由愤怒燃烧自己，以血为引，以性命为这一切做微不足道的复仇。
既然是最后，那便再毁掉一个旗帜，那代表着激进与侵略的旗帜，那颗蔚蓝的星球，此刻正在她的身旁，在几分钟前还在被它的子女的肆无忌惮灼烧。
莫比乌斯环，表示宇宙万物之间都存在普遍联系的法则，宇宙对策研究室一直认为通过这种抽象的“联系”能接触宇宙人。乌克娜娜也一直希望，她能看到夸克人与人类的和平共处，没有偏见，没有歧视，和平友善，她相信终有一天，夸克族的世界也会展现在人类面前，两族终将建立友善的联系。但她从未想过现实会是这样，在无尽的妄念中，人类将侵略的矛头转向了夸克。
乌克娜娜是夸克族。
她冲向装甲车的方向，血液疯狂地挥洒，落在地上，落在楼房脆弱不堪的墙上，落在包围圈的人类身上，最后终于落在那辆装甲车的炮筒与车身之上。
寒意霎时间似乎凝结成了实体，在她途径的一切地方，冰柱横七竖八地立着，毁坏了它们范围内的一切，无论是人类，还是墙壁，还是地面，还有那辆可怜的装甲车，早已不见原形，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扭曲的钢铁。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洋洋洒洒落在肩上头上，为世界裹上一层惨淡的银白。
乌克娜娜站在那团钢铁不远处，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雪落在她扬起的脸上，六棱花反射着微弱的阳光，缓缓化作水滴。血依旧顺着她的手指从指尖缓缓滴落，她感受到眼前的一切都在迅速地向后掠去，变得模糊不清。她的热量似乎在被周围的寒冷攫取，她从未感受过如此的冷意，仿佛从人到魂全被三途河的水浸了一遍，身形一晃，便软软地倒下，在陷入无尽的黑暗之前，她感受到一双温暖的大手拦住了她的肩膀以致她的身体不至于和地面来一个亲密接触。她想道谢，想看看来人是谁，但她太累了，她不想开口，只想要睡一觉。她听见那人似乎遥远地说了什么，又感受到自己的唇似乎有了一丝暖意，在无尽的寒冷之中唯一的暖意，只一闪而过便再度如石沉大海。
她知道那人是谁了，于是她安然阖眸。

〈 5 〉
艾瑞克到达战场的时候，他只看见了那独自在人类之中泼洒鲜血的女孩。他冲过去，撕去了所有的绅士面庞，疯了一般地对着人类下了死手。他的身旁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他却感觉自己离她越来越远，远到自己无论如何追赶，都无法到达她身边。
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选择离开她呢？今天不是他值班，没有会议，他甚至请了假，只是因为一通紧急的通讯，就让自己痛失最心爱的人？
他不愿意，哪怕这是命运的安排，他也要反抗给命运看。
艾瑞克不顾一切地厮杀，划过他身侧的子弹刮破了他的皮肤，但他毫无知觉，他的眼中，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一个人，而那个人的世界正在逐渐崩毁。
等到他终于到达乌克娜娜面前，他的身边尽是冰魔法的痕迹，千疮百孔。艾瑞克呼唤她的话语还没出口，便见她缓缓地倒向地面。他冲上去接住她，感受着怀中的人的生命在缓缓散去，情急之中，他的唇落上她的唇。
雪缓缓地飘落，压在他的肩头，落在她身上，为她盖上了安眠的被子，像是她最后的挽歌。
今天是他们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他给她准备了一桌佳肴，一捧鲜花，和一个吻。但佳肴没来得及享用，花束也没能等到他的送出，只有一个吻，并未亏欠。
艾瑞克狠狠地吻着她，直到她的唇逐渐变得彻底冰凉，才找回一丝理智般地抬起头。他感到自己脸上湿答答的，于是伸手摸了摸，摸到了带着一丝粘稠的液体，带着冰晶，粘在脸上刺骨地疼。不知何时，他已泪流满面。
艾瑞克没有任何心情留下指挥后续工作，他目送着疗愈组将乌克娜娜搬上担架离去，才慢慢地向着他们居住的小楼走去。
推开门，屋内的陈设，窗前的花瓶，敞开的窗户，早上掀起的被子……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一切都与她有关，与她相联，只是如今却失了女主人，却留在这里证明她存在过的痕迹，令他触景伤情。
艾瑞克在床上找到了那块未缝完的布条，在笨拙的针线痕迹中，他能看出是半个欧石楠种子。他几乎是在一瞬间明白，这是她偷偷准备的礼物，笨拙但充满心意。
他轻柔地将布条拾起，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这是乌克娜娜最后留下的东西，艾瑞克望着这块布条，他的心仿佛被撕裂成两瓣，他感受不到自己的悲痛，仿佛悲痛是另一个人的，悲痛来源于他，却不需要他承受。他只能感觉胸口仿佛压着一座山，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艾瑞克的眼前闪过乌克娜娜的点点滴滴。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怒气，她的正直，她对于亲情的依赖……她似乎在闪闪发光。
艾瑞克在迷蒙中轻轻将掌心的布条抬起，他低下头，不顾上面还穿着针，认真而专注地将双唇贴在那半颗欧石楠种子上。
在风吹起窗帘的声音中，他默默地回忆着与她的一切，那些伴随着惊险的一个个故事，都是那么珍贵难忘。他的吻漫长而宁静，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哭，他只是在亲吻结束之后，将它贴贴上额头，仿佛自己与她额头抵着额头：
“若有来世，我愿来生再做你的爱人。”
“宝贝，晚安。”

写在后面：
全文7821字，压着线结束了，选的“宝贝，晚安”的虐文题目，原本在最前面写了一段甜，但是因为字数原因删了，后面会考虑再发上来。
只是贴吧吞文太严重，加上吞吐还反复横跳，本来说一发完，结果我排雷了好多次（失声痛哭）
写得比较随便，想哪写哪了，如果甜文还写的话会重新开帖。
不喜轻喷。谢谢。
顺便卑微求个文评
后排艾特懒懒@小痴迷先生
以及一众亲友@是九子吖💕 @难子肥来啦💌 @清云寂流 @梦花火º @♀清风渡

——END——

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