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阿姊长辞，除朝会应卯，便足不出户，启明更径直闭门谢客，便是阔落来寻，也被我命人挡了几回。大哥等似多惧我过度悲怆，总寻些闲扯淡的商议族事的由头，来扰我清净，便是阿姝亦常捎来阔落之言，以探我之心绪。我着实烦不胜烦，为抚他等忧虑，便邀引声一道去瞧瞧城西几家铺子所上的新款。
避开街巷上湍急的人流，长身立于巷口阴凉一侧，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腰间的香囊，候人如约而至。我与引声相识于年少，未入仕攀高前，常与他一处玩闹，如今日一般相邀同游更是寻常。
自熙攘的人潮中瞥见一抹熟悉的影，稍一笑，扬声来唤。
“引声。”
@御堂昭▫

在寒山寺中拨转檀珠，抬眸时，斑斓彩蝶已然飞度窗棂破隙里透出的一握天光。谁奸狡又无辜，谁浪荡又眼盲，谁恣意谁去留，谁生谁死，风起也好，云聚也好，暴雨也好，行雷晴霁夜阑都好，都在这推拨檀珠的一合指间度去了。一株星火晦灭，香烬也折坠在炉中，我又回到了长安。
不久，久违的旧雁衔来一场街市相约。虽着女裙，愈显棱角的肩与修颀的身架总不似往日形姿。眼下梳拾妥当，提过唇笔，点抹丹朱，乘车外行。
街市喧闹，遣车仆折返，顺着熙攘人潮且行且看，至相约的巷口见了他才提步走近，微微颔首。
“阿檀久等。”

亦拾步迎上，与人愈近，檀香渐浓，待近其身侧，是香火之味萦于鼻下，一朝恍惚，如置佛寺中。
“你这是去哪座庙里腌入味了？”
他与年少时不同了，不止抽条渐开的身形不若往昔，是那记忆里的少年意气，似在这浓郁的檀香中，沉淀作不染凡尘的通透。
且笑意吟吟地贴近他，欲与年少时一般与他挽臂同游，只手稍抬，未及触上他的袖口，又落了下去。我到底觉来一分陌生之感，似与他之间有雾山来挡，云海作隔。红尘凡俗再不得近他。收回手，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复抬眼笑来。
“东市新开了一家波斯邸店，陪我去瞧瞧？”

颔首应过，今天本就是来陪他行街访店的，自然他去哪里，我也随到哪里。见他抬手，早已半矜半傲地抬了抬袖，只等他来承了腕，似这街道坊间，身侧行过最普通的两个女子一般肩挨肩的走。
落了个空。
“寒山寺。”
音声缓缓，手也缓缓。潜去捉了他的腕抻直，勾了肘，也肩挨肩的才满意地平唇一笑，提步前行。
才出一步，忽然回首顾他，深乌的瞳仁定定地凝视他的眼。
“阿檀，你要来探我。”
“不高兴了，要告诉我。”
“谁欺你了，也要告诉我。”
他阿姐不在了，我来护着他。
“我叫云山捆了他。”
到底亲弟弟是好支使的。话到此处，又慢慢地朝前走。

（非正式内容，彩蛋）
话是越来越不着调。
“要是云山欺负你，也要告诉我。我嘛，趁他洗澡去藏了他的衣裳，羞羞他。”

腕上一温，再俯首时，他已然与我肩贴肩，肘挽肘，近在咫尺的檀香于此间又作昔年他身上萦绕不散的雅香。睫轻颤，疏晖抖落，将伏于深潭的翳霾逐散，指微动，勾上其指，慢腾腾地将掌贴去，合作一处。
“你也不嫌那拘束得紧。”
慢他一步，倏地迎来他一双眼，稍一愣，旋即笑开，红纱垂影，在病白的面上洇开一点红，才似自病气中蕴出一点生气。
“你那全是念念叨叨的秃子，我可不去，”追上一步，与他比肩而行，“我会在山下看看，若是心有灵犀，你就瞧得见我了。”
慢行入波斯邸店，在琳琅的珠饰金配间穿行，时而停下，拣来一珠链虚悬于他颈间，左右打量一番，又将之掷下，再往前行。
“无人敢欺我，欺我的人……”略一顿，把话头收去，另起一诉，“倒是阔落总逼着我吃药。”

“谁敢拘我？”
寺中香客留住的不多，即便有，也无什么刻意拘束的，只当个王摩诘的辋川庄一角，要的是安宁清静。摇摇头不要那颈上穿珠的链，另拣了一条额链比在他前额，又觉不妥，放下了。
“他逼你喝了几碗？我回去也逼他喝，喝黄连煎水混个苦丁冲茶，好不好啊？”
凑近些他的脸，他天生的肤色偏白，只是神色隐隐约约缠着一丝倦怠。指腹抹一抹他的眼下。
“不好吃就倒了。就算病了，你还醒着，治不治也要依你自个儿的意思。”
自盒中拣起一条链，软细银丝编作一线，中垂一颗细如米粒的炎色坠珠，透光见它成色尚可，玲珑通透，中有一缕红，如丝如雾。阿檀容色偏浓，眉眼如浓墨重彩画就的山光水色，再添这一点坠，应是很配的。

“那自然，”舒臂展怀，将他拦腰一环，恰恰好能拥个满怀，“是我。”
“你瞧，这不就拘住了么。”
笑吟吟地与他贴得更紧，自他身后取来一双耳饰，这双不似平日惯见的耳坠，是金饰作托，圆心缀一点乌色，来折天光熠熠。捻着耳饰在他耳畔比了比，又拎到他眼前晃了晃，引声眉目渐开，不似昔时般柔和，此饰衬他正好，不显阴柔女气，更似那佛龛之上奉着的一汪玉。
“这对如何？你一只，我一只？”
颅稍倾，贴上引声垂来的一线额饰，我与他凑得极近，便是隔着一抹红纱，也能教他足以瞧清我的眼。他是头一个不劝我吃药的，只教我随心而行。阔落与他相似，又与他不似，他向来不深究我瞒他之事，却总要哄我吃下一碗接一碗的药。
“云山喝时可要记得叫我来看。”

指上且勾住那条坠链，红纱影翩跹着荡过眼前，腰上觉紧。好笑地任他半扑半抱的搂着。
他又拈坠前来。
递一段无奈眸光，偏过头，挑了半遮耳下的深乌长发，露一寸白，近予他看。
“好，都好——坠子听凭你挑，也叫你看云山喝药。”
就着这段近身，启了额链的扣子，轻轻地拨开额鬓乌发，扣下银扣。
“阿檀仗着我宠你纵你。”
佩好了，直身端详片刻，指腹拨了拨那颗红坠。
“惜着你。”
掌心避过钗坠，覆上他颈后揉了揉。自腰上握了他的腕来，解开这一抱。轻轻紧过指掌，捏捏他的手腕。这么好看的手，我哪里舍得拗断。

自第一颗子落，我便独行于断壁孤崖，一侧是泥淖，一侧是深渊，唯仰首时，能窥来一寸天光。
那红坠落下时，便是那半缕天光来照。
“衬你。”
弯来眉眼，得意地笑起，在他的宽纵之下，愉悦地为他缀上耳饰。见那乌色沉于堆雪，便是心满意足地摸了摸他的耳垂。
我在无处可退的孤径上前行，在声势浩荡的博弈场上，与赵主，与圣人，来作一场人命为注的豪赌。
我在疯魔，也在清醒，我要在时日无多里，为李唐献来一首宏伟的悲歌。
“引声。”
我稍低首，将后颈递来由他来揉。我唯余一点无忧无虑，皆是自他与云山处窃来的。
“好看的。”

“好看，你就好好看看。”
松开挑起发幕的指尖，握腕于手中，并未松开。结罢银钱，就此牵着他朝外走去。
这熙攘邸店里人多得很，我牵着他，就似溪流里一颗沉石，从拥挤的人潮里挤出一条路来，像我初着女裙时，他牵着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