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铺的掌柜长着张圆脸，瓜皮帽上镶着一颗黄灿灿的宝石，帽顶是圆的，下巴也是圆的，中间向下的两撇小胡像是他故意为自己增添威严的假物件，嗯——反正不太搭。我盯着他的两撇胡看了半天，幻想着掌柜的胡子要是能从嘴上取下，换上更能修饰脸型的络腮胡，岂不是更好吗】
【裹剑盒的绸布已被放到了一旁，三尺三寸，刃开八面的长剑安安静静躺在那儿，我渴望说上两句好话，以显得自己不那么生疏笨拙，可想来想去，也只想了句：您帽顶弧度真圆称啊！他瞟了一眼剑，又瞟了一眼我，两道胡子颤了颤，他笑了！可这一点儿也没能叫我高兴，因为他说：你可千万不能乱把家里东西拿出来玩，真要当什么，也得叫大人来，快把东西拿回去吧！省的白挨父母一顿揍】
【垂着脑袋走出了当铺，鞋底还没踩上大街的石板砖一步——哗，雨就这么下来了，飞溅的水珠只把绸布打湿了一点儿，想也不想，飞快地缩回了檐下，另一侧有人也穿过雨帘，噔噔噔迈上了石阶】
【她还在擦拭被打湿的脸颊，动作叫人眼花缭乱，我只好迟疑地】卓评？……是你吗？

【能为阴雨疾风写出万千优雅诗篇供后世咏颂的文人，一定不乏充沛的诗心与一把足够宽大的好伞。往城南花农的铺子上去选海棠花，还未与那芳丛红蕊照面，便听厚重积云之中两声惊雷劈开，已然顾不得思念那娇花在骤雨中的安危了。平素行动虽然轻灵，张皇无措时，却到底比惯于行走世间的贩夫走卒少了些老道，足下生风般四处寻觅，才一头扎进一段足以遮风挡雨的屋檐下】
【及我以袖口将颊侧滑落的两行雨珠轻轻拭去，一串熟稔声调响在耳畔，抬起那惊魂未定的小鹿眼望去，不禁有了些很不应该的“幸好有你”的喜悦】文澜姐姐！
【堂姐妹两个年岁相差不大，身形个头更是相仿，笑盈盈望她片刻，还未及将些“你也出门来玩”的寒暄抬出，眼神便挂在她怀中所抱之物上不肯离开了。那年玉渊潭畔，虽与鸣玦有个并非盲目喜好盛大之物的自称，乍然见到她举着这样神秘又气派的物件，仍大为起兴，脱口问道】你买的这是什么好东西？

【她问了我，语调轻快地，小鹿般清澈而又明亮的眼睛望了过来，像是一汪月照下不曾停歇的清泉，于是我愣了，时间短暂的静止，瓢泼的雨珠也跟着凝固，只顾着一头撞进叮咚的泉水里】
【可我该怎么跟她说起呢？但总归不是先扯着嘴角，露出一个苦情的笑容来。面对这样的眼睛，勉强的假话从嘴里拖出来的时候，也是会叫人心虚的。但是，但是——是从我阿玛收养了一个养子说起，还是从他站在院子里翩然挽剑的时候说起……】
【咬了咬下唇，顺带着一晃脑袋，企图把那些拼凑不出个所以然的碎片都甩走】这盒子里的东西是……
【劭阳冷淡的神色在眼前闪过，这一帧画面真像是一屁股坐在了我的世界里，锋利的一角狠狠地扎进了土地，血液往上直冲，索性把心里的话重重一挪，让它们绕开脑子钻了出来】
【真是无厘头的反问】你喜欢收集兵器吗，小评？

【还惦记着小评未说完的半句话，歪头问道】十六月？可有什么典故吗？
【经她好心的提醒，甩了甩酸疼的手臂，也顺道递了一半的锦盒与她】这原本是送给劭阳——【尾音被一刀切断，短暂却又漫长的半秒过后，别的词汇撕破空气，飞快地冲上来将其扑吃】一位朋友的贺礼，他喜欢舞剑，可我送的是，是……
【绸布收起，剑身出鞘，雪色波涛在一点折射的冷光中流动，黑绳缠绕的柄身，也比一般的剑多出些肃穆来。它在这磅礴的雨声中沉睡，大地的共鸣也无法将其撼动。无疑，它是一把好剑，是奉在博古架上镇宅的佳品，但唯独不适合拿来轻盈一舞】
【这一点真叫我惆怅】小评，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踌躇再三，最终还是自暴自弃地扭过头】我狠不下心，你帮我把它扔了吧！扔的远远的，扔到荒郊野外，崇山峻岭……唉！反正，有多远就扔多远

【论及这些兼具消遣与喜好之事，一向引她为知音，笑盈盈轻快续上】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好弓就要拉满时才最漂亮
【她话说得半藏半露、欲说还休，听者自然云山雾罩，纵然自诩洞明机锋，女孩的心事却又是最难测探的谜题。动念寻思片刻，先被人一双粼粼着的妙目吸引，几乎有些唐突地端详起来：降世的跳珠自然不会有所偏爱，文澜遭受的灵泽与我想来一般无二。偏偏将仪容匆匆收敛罢，两人聚首一线檐角下，她总更像蓬松着一身绒毛的某种小动物，比所有人更湿漉漉的。天真稚气地讶叹中，亦藏了些并不言明的关切，看向她积郁着鸦色的双瞳】文澜姐姐，你的眼睛里好像快下雨了
【知她咬牙脱口的嘱托沉重，反而息心于向那大盒上下其手，轻轻将她扒拉回来一些，语气倒也郑重其事】是要再也见不到的那种扔掉？

【家中娇养一向遂心周全，连事与愿违的滋味都很少尝到，听她四处碰壁的曲折遭遇，不由恼得粉拳紧攥，望及那当铺的金匾亦目色焦灼。奈何商人逐利，斟酌度量乃是世情，又怎能真心责怪；要说更可恼者，还是眼前这令文澜决意摒弃的银剑。素日喜欢好兵器，对这锋刃当然颇有爱惜之心，只是与其主的伤情一比较，那举世难寻的青光剑影也并不那么珍稀】这剑害姐姐伤心，实在不必留它，且交给我吧
【较之其人往日的潇洒风度，今次嫣红的泪眼自然显得更为腼腆含糊，这下不禁想起则鸣之言：动心牵挂的人都会变傻。虽则当时她面色故作默然沉肃，有些滑稽，而今看来，莫不是真道出了颠扑不破之理。忧心了片刻，到底没来得及掏出柔软的绢子角为她擦拭眼泪，轻轻抚了抚人臂侧，摇首分析着】只是即便找人帮忙当掉，来日若有认识的人辗转购得，岂不是与你的心愿相违背？京城里懂得兵刃的人物，也不过就是圈子里的那些罢了。丢到深山老林里更不妥当，若被山民无意中挖掘出来，演绎成藏于峻岭中的上古名物，也太乌龙
【英王府僚属之中，当然颇有能力出众者，虽居垂花门后的深宅内苑，有则鸣帮忙出面，辗转请托他们些闲差并非难事。乌瞳一转，又叙着谋划】我找人一处办事稳妥的兵器铺，烈火之下熔了它，化作铜汤铁水，就什么痕迹都没了

【剑的归宿尘埃落定，几片羽毛也不用再咬牙硬撑，砰！摇摇晃晃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尘埃四散，月羽高高飞起，然后才是一点点地下沉】小评……你真好【风也静了，显露出一地狼藉，我看向她小鹿般的眼睛】好啦，剑熔了，我日后再见到劭阳，就能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了
【这恐怕只是自欺欺人的幻想，只因劭阳二字读在齿间，都令中虚为之一痛，它们呼啸着来又呼啸着去，留下我在原地，继而尝出些怅然若失的苦来】但我再也不敢在他温书的时候敲开他的房门，询问他是否要出去一起玩儿；用膳的时候，也不敢随意的坐在他的身边；自然，更不好意思每日趴在墙头，看他在庭中潇洒挽剑了
【把这一切的烦恼都归因于自己的年龄，便向她道出自己最大的愿望来】唉，有时候，我觉得做大人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事情。大人肯定没有这种烦恼的，你说是不是？我阿玛整日忙于案牍，额娘则要打理府中事物，我的心事在他们看来【只是“看来”，并不敢真的将心事递到他们跟前】一定是幼稚到不能再幼稚，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事。我想做大人，想立刻就变成一位处事不惊，没有空烦恼这些小事的大人
【决心要把这件事忘掉，雨过天晴了】罢了，不想了！等过些时日，小评带我去见见“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吧【除却这短暂的轻快，还有些不好意思】劳烦你帮我处理这么个扰人心烦的破东西，无端端添了桩麻烦事，下回我定要带些箭矢来相赠，好相配你的十六月，你可不许拒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