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的和煦晴天很难得，它或许是在悼念旧日殉亡的将士，又或者是受余殃波及的人们，为接续生活而捺下的不敢说、不敢哭，以至于镇日里黄沙莽莽的城池，现下如遭水刑般淋漓颓靡。我与沈彧来到军中时，琢磨半天，化名一个名叫李静的参军，君臣相替，悠哉游哉地缀在他身后。
“此处驻军、常备辎重倒胜于奉嘉年，未见不妥。”

眄了赵怀靖一眼，言辞咬得机锋，“原就没什么不妥。”
太原的兵燹烈焰，烧着而去的，实则不是一重露珠幻影的肉身。然而正如农谚所谓，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赵怀靖与我需有功勋的加授，太原的百兆生民，或因此可受益，也未可知。
辞别随行的将士，方再度望向他，“假使军吏所录属实，那军需所用之物，替换如期，”略微一顿，笑了笑，“倒没什么不妥。”

“世间虚实相生，就算百废方兴，也应当有所阙漏。除非房杜转世，流落此间了。”
听他重复两句，说些囫囵话，犹似浮云过耳，不留寸缕。自整军俨然的沙场路过，嫌晒，从檐下走。但承受炽热的日芒像是他们的天职，惟有周身都似滚火似的走上这么一遭，方能刀枪不入，修得真身。
胳膊肘怼了怼沈彧
“你以前也这么练吗？”

赵怀靖如是诗人，该有许些不落言筌、羚羊挂角的佳作，然而这些“视之不见，抟之不得”的思辨，我并不崇奉，素来以为疏略。
“殿下有理，”理在君上，阳奉阴违，是从古已然的道理，他未必有所研凿，漫不经心地，“只是臣有所不明，还要请教殿下，所谓阙漏，到哪一步才是阙漏？”
皱眉，“这话怎么说？”我少慕雄主柴荣，最称道他的事迹，京中恭维之词，尚以王佐榷霸之才相类我，无论从理想还是现实来看，与他们一道平平无奇，都不是一件体面事。

“随便问问。”
不着痕迹瞭他一眼，仍在檐下吹风，太原的风很涩，远不及汴京温软，只对于从沙场卷拂而来的热浪，有些驱散的效果。随后又蔑然一笑，尽量不呲牙咧嘴。虽然李静拥有失去表情管理的权力，但是包袱太重。
“随便说说，鄙人不察。”
虽是微服，太原府衙未必丝毫不得风声，何况，暴露在表面的疮疤并不致命，致命的是溃烂在心里的。

缓缓地凝视他，不咸不淡地，“很少见殿下随便。”
昔日同窗，我偏好万古云霄一羽毛，曾寄望他这龙裔散星的宗室一道做英雄，然而可惜的是，随着东京定衅，这所愿所求，就是过高之理了，丝毫不切实际。
挪了挪视线，觑向府衙的边缘，不看他的笑，“既然来了，不妨再查查，回京交任，我也要有的交代。”

“——你少见的多了。”
脱身狭长的阴翳，顺便离开操练场，往府衙更深处行。昔日太原城破，墙垣倾颓，如今已遍寻不得旧日痕迹
沈彧这个人很有点东西，无法说他功利，但却然每步都踩在点上。若说是为了纯粹的襟抱理想，又不尽然，是以我不图看懂他，漫不经心。
“若你查不出东西，回去上报还要给太原说好话。再向里走走。”

“下面查不出来，不妨往上看看。”
这私访的日子拣得不妥当，晋城所有的景物皆为炽白的强光糊煮沸褪，不见水云的印痕。赵怀靖的先师物故，盯着步军司帅位的不在少数，衙里的琐事只多不少，——他该知道我是要的。
颇有些倦怠地，不明白他前言是什么用意，然而究竟仍是应了声，“臣不愿与殿下生疏，您是知道的吧？”

我想起齐州，“公振，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
——但这也不够。在我与小桥论及符号之统御价值时，曾说过，崇敬的由来是遥远与神秘。
这话藏在暗昧中，天光难以照彻。不可使全知，不可使不知。我秉此道，使所有人都只得片面，支离破碎之中，不必窥得全貌。树以藩篱，是一种基础的自我防卫机制。
“今日先回去吧，空耗着，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还很晒。